週五 12月 07, 2012 1:07 am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莊子•盜蹠》
一、
終於──明日下午兩點半，十三街的天橋下──我將和她約會了，第一次！
嗯，或者根本不叫約會。
我可是花了至少兩週的時間做好了「被拒絕了也沒關係」的心理建設，才鼓起勇氣開口邀她──儘管已一再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緊張，講起話來，仍難免有點結巴：「那個……這週五的動漫展，呃……我們一起去，好嗎？」
她的回答，卻是出乎意料的爽快：「好呀！約個地方，見了面再走路過去，會場人多，我怕找不到你。到哪見好呢？」
她微笑時，雙頰上泛起甜甜的酒窩，我看著都呆了，竟忘了回答她。
「兩點半在十三街的天橋下見？」直到她像試探地問出這一句，我才回過神來：
「呃……好啊，當然好了。」
「好，一言為定喔。」
望著她帶點兒狡黠的可愛笑容，我當時一定臉紅了吧。
二、
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有置身夢中的錯覺，湧上心頭的幸福感，如此強烈也如此虛幻，幾乎讓我想哭。
其實我並不特別喜歡看動漫，更不會去參加什麼同人活動，但是她喜歡──而她喜歡的東西在我眼裡都是最可愛的，和她一樣。
其實，就算是去大賣場當臨時搬運工，去打掃學校廁所，甚至去墳墓散步──只要有和她獨處的機會、只要她喜歡──再無聊的事我都願意陪她去做。
我一蹦一蹦地跳著回家，那天，彷彿漫天的彩霞都在為我歡呼。
三、
星期四晚上的天氣預報說：明日有雨，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雨，低窪地區有淹水的可能。
這麼糟糕的天氣約她出去玩，是夠掃興了，我在手機上撥了她的號碼，猶豫著該不該約改天見面，但是轉念一想：她絕對不會因為明天可能下雨，就放棄成行的啊，她是一直是個最熱情動漫迷，何況，動漫展有部分展場是在室內的呢。
──而且，好不容易邀到她，臨時改日期，多麼唐突。
──而真正的原因終究是：盼了整整一週，我已迫不及待想在明日見到她，晚一天都不行！
哪怕天氣預報說，明日有雨。
有雨又何妨。我可以替她撐傘，我們可以在同一把傘下，一起走──不，即使我淋濕了，也要把小小的傘面讓給她。
我們可以找一間雅緻的咖啡館，面對面坐下，喝香濃的熱飲，看雨珠子從玻璃窗上緩緩滑落，看街道被花玻璃濾成一片迷離。
雨天，她一定會穿起那雙漂亮的紅色的雨靴。她說過的，那是她最喜歡的一雙鞋，買了那雙雨靴之後，她恨不得天天都下雨，穿著它踩過柏油路面淺淺的水窪，濺起水花點點紛飛。
雨中的她一定很美。她本是個像水珠子一樣有靈氣的女孩啊。
幻想中的畫面愈是甜美，我的心緒就愈是焦躁難安。
當晚，我輾轉反側，聽到時鐘指針滴答滴答的聲響，我以為是雨聲，開了窗戶，卻只有涼風徐徐吹進屋裡，上弦月高掛空中，清清冷冷的銀白月光瀉滿了窗台。
這場「雨」，會持續到明天吧？
四、
星期五早上，天氣卻是很好，蔚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氣，八點以後已經可以感到悶熱，十點以後我就熱得受不了，按開了冷氣。
翻開暑假作業之一的數學講義，才算了沒幾題，就忍不住開始在頁間空白處塗鴉，我畫了絲絲點點的雨，又加重了線條使它變成大雨，畫了男孩和女孩，撐著傘在雨中漫步，女孩穿著可愛的紅雨鞋笑得燦爛無邪。
一想到下午就能見到她，我就靜不下心來對付那些面目猙獰的數字與符號了。
在書桌前坐了一個小時，講義仍一片空白。
五、
我買了兩杯冰紅茶，提早半小時到天橋下等她。
下午兩點，日正當中，雖然天橋擋住了部分陽光，但車來車往，排出的熱氣都撲在我臉上，才沒站多久，我的背上已經一片汗濕了，黏答答的，十分不舒服。
天氣預報說，今日會下起大雨。既然一整個早上都艷陽高照，下午就該下雨了吧，下雨之後就會涼快一些了。想到這裡，我的精神終於稍稍振奮起來，將原本預備著要擋雨的傘撐開，遮陽。
站在天橋下，看來往的車子川流不息，我心中忽然就湧現一種很孤獨的感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六、
看了看表，分針剛好指在兩點半。
一絲毛毛雨也沒下。
我有點不安地四處張望。她還沒來。
驀地，我想起了語文老師講過的故事：有一個名叫尾生的少年，和他心愛的女子約在橋下見面，那天下了大雨，而他等待的女子遲遲沒有出現，尾生站在橋下等呀等，水漸漸淹沒他的膝蓋，再來是他的腰……尾生仍不願離開，緊緊抱住橋的柱子，最後，被快速漫上來的大水淹死了。
──如果真的下雨了，而她不來，我……會不會在天橋下被淹死？
──不，怎麼可能。現在又不是挪亞時代，上帝降了四十天的洪水懲罰人類的惡……。
──不對，現在是傳說中的二零一二年，發生什麼事都有可能……。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只覺頭暈腦脹，四周的氣溫似乎愈來愈高了。
等會，真的會，下雨，嗎？
七、
十分鐘過去，依然驕陽如炙。
她還沒到。
我在猶豫中撥了她的手機號碼，但她並沒有開機。
此時，我想起死黨大頭曾告訴我：女生約會時都會故意遲到，好考驗男生的耐心，這時你千萬不能煩躁、也不能催促她，只管在原地等，否則所有的慇懃都前功盡棄了。
想到這裡，我收起了手機。如果她臨時給什麼事絆住了，催她也是沒用的；如果她的遲到是故意的，那，我就更不能掉以輕心了。
我再次挺起了胸膛。看向天空，澄淨得沒有一片雲。
我想著：等會下雨了，我要替她撐傘，挽著她在雨中散步──如果說給哥兒們聽，他們準羨慕死的。
八、
半個小時過去了，三點整。
天朗氣清。
我開始迷惑：我是在等她，還是在等一場雨？
──我在等她，等她自雨中向我走來，穿著那雙醒目的紅雨靴，向我走來。
──可是現在還是沒下雨。
──不！天晴天雨不是重點。我在等她，等她來赴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我站在天橋下，茫茫四望。一天裡最熱的時刻已經過去，炙熱的陽光在三點後歛去了些許鋒芒，但，還是很熱。
而那雙輕巧的紅色雨靴，始終沒出現在我視線中。
九、
──她會因為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就不來了嗎？
應該……應該不會吧，一定有什麼原因的。我努力這麼告訴自己，卻忍不住思緒翻湧：難道是她途中被車撞了？或者被人綁架了？還是……
我在艷陽下忐忑不安地站了一整個下午，滿頭大汗不說，手中的兩杯冷飲早已退冰，凝結的水珠子沿著杯壁不斷不斷滴下，我的褲管和布鞋都濕了，還真像淋了雨似的。
直到天黑，她仍沒有來。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家。一路上，漫天的晚霞彷彿都在為我哭泣。
媽正在看氣象預報，內容又是「明日有雨」。我一看不覺心頭火起，忍不住衝上前「啪」一聲按掉電視開關。
媽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才看到一半耶，你關掉電視做什麼？」
「……」我沒有回答。
「又打球去了？」
我搖搖頭。
媽見我臉色很難看，也就沒有多問什麼了，只一如往常叨唸幾句：玩得一身是汗啊，快去沖個澡吧。
媽沒有再打開電視，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又到廚房忙去了。
──大概她也沒認真在看天氣預報吧。
十、
當晚，我特別留心了所有關於綁架、車禍和搶劫的新聞，但那些新聞裡並沒有出現她的身影。
我的手機響了，是她。
「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大雨，我就料想著可能去不成了。本來想打電話通知你一聲，但今早還沒有下雨，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等真的下雨再和你說。中午，親戚突然約我出去吃飯，拖了滿長的時間，過了中午，並沒有下雨，可是和你約的時間已經過了，我想你應該已經回家或是自己去會場了，所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你該不會一直等到天黑吧？」
「我在天橋下等了妳一下午。」
原來一切都是巧合，也都是意外。一連串的巧合與意外。
「對不起喔。」電話那端，她細聲細氣地說，聲音聽來卻漫不經心。
我沉默。
她安靜了一會。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不會怪我吧？」
「沒關係的。」我輕聲道：「改天再出去？挑個晴朗的日子？」
「這個嘛，有空再說吧……對不起。掰。」她的聲音含糊而飄忽，然後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我既是慶幸，又覺莫名憤怒。
慶幸的是她沒發生什麼意外；憤怒的是，她沒赴約，竟只是因為這麼無聊的原因！
──那該死的天氣預報！如果天氣預報沒有做出「明天有雨」的錯誤判斷，今天我們一定能玩得很開心！
十一、
第一次約會就碰上這樣荒唐的插曲，我一連好幾天都提不起勁來，連大頭他們邀我出去打球，我也興趣缺缺，一反平時的熱勁兒。
大頭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他衝到我家，劈頭就問我：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我沮喪地搖搖頭，把這件倒楣事告訴大頭，並且把一切都怪罪給那一點也不準確的天氣預報。
大頭聽完，笑得直捶牆壁：「你也太可愛了吧！天氣預報本來就是僅供參考的嘛！」
「可是……再怎麼不巧，也不至於這樣啊……」
「笨蛋，天氣預報都信不過了，女孩隨口答應的話難道就信得過嗎？」大頭在我的額頭上用力戳了下：「難道她約了你在天橋下見，她就真的會去嗎？」
「可是……」
「嗨，別可是了，難道她告訴你，她那天沒來是因為和親戚出去吃飯，她就真的是出去吃飯嗎？」
「這、這……」我脹紅了臉，說不出半句話來，捏緊了拳頭，然後又舒開，瞬間覺得全身無力，比那天拖著沉重的腳步拎著兩杯不冰的紅茶回家時都還要累。
十二、
天氣預報說明日有雨──那卻是一場不存在的雨。
後來有好幾次，我試圖再約她出門，但她總說沒空，她要補習，要和家人去旅遊，要去醫院當志工，如此等等。在她第五次拒絕我後，我知道，我們要有進一步的交集，已是不可能了。
在反覆的懸念與等待之中，悠哉游哉的暑假不知不覺已接近尾聲。
開學前一週，我翻開數學講義，老師說，暑假結束前要寫完三十頁，而我一頁也沒寫完。我在書桌前坐定，咬了咬牙，把那些始終背不熟的公式狠狠抄了幾遍，然後用力擦掉了空白處撐著傘的男孩和女孩，開始和漫無際涯的題海搏鬥。
也許，根本不是那該死的天氣預報毀了我們的第一次約會，而是別的。
又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喜歡動漫，也不是真的喜歡穿那雙紅雨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