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人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連載小說每日請勿超過三章節

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一、人行道

  一開始那只是條裂縫。

  就像這座城市裡偶然能見到的,氣磚間在雨水乾涸後留下黑泥的縫隙。只不過它的一側,氣磚邊緣被敲出一整塊缺口。或許是重物撞擊,又或許是颱風後的破損,大人們在重建會議後暫時忘了修理。不過或許不是,因為那道缺口看不見新破損的灰白,而是已經覆蓋上濕滑的黏苔。

  我突然在人群中蹲了下來,試圖摳去縫裡硬掉的黑泥。

  用前幾天才剛修短的指甲,把指甲沿著裂縫的最淺處,咕哩咕哩地將手指拖向中心,向兩側裂開、積泥較深的腹部。途中,指甲磨著氣磚邊緣細小的晶粒,在磚面上留下淡淡的白末。事實上,不只是為何會用指甲開始刮起磚頭這件事,包括走在前去學院的途中,為何想要突然停下腳步這件事,也完全都想不起來。也許只是突發奇想的衝動,就像快要離開前後無人的小巷轉角時,會有按陌生人門鈴,那種期待些什麼的刺痛。

  此時,上課鐘後十分鐘的人行道上,除了駝著背邊把著四肢努力往前甩,用著好像隨時會把膝蓋踢到自己臉上的怪姿勢衝向教室的大學生們外,沒有其他人。

  重新低下頭前自己無意識地左右掙脫的手指讓人感到泥巴好像比想像中來得深。我一點點伸進手指,直到發現從外觀看來不過小指頭深的裂縫,已經有快要整截手指伸進了黑泥裡。包裹在乾土下,血管傳來泥土裡層冰冰涼涼的濕潤。

  當然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不用多麼深奧的教科書,僅憑一般人活到二十來歲的經驗,都會清楚知道這根本不可能發生。或許會有危險,不過我卻沒有拔出手指的念頭。畢竟同樣用正常人的經驗,都不可能有人認為將手指戳到磚縫裡會有什麼危險。

  泥土裡沒有預期的異物感。或許準確來說,是沒有任何感覺,一丁點。我這才發現,從最開始,冰冷泥土傳來的沙沙騷動就只環繞在最外層的指節。更底下空蕩蕩的,好像自己的手指只是穿過一層泡泡膜,在無中攪動。

  但不知為何我還是繼續戳下手指。或許是連日埋首文章間的疲累與對接下來要進辦公室處理的事務的倦怠,想著多逃避些都好。於是像是期待發生什麼地,也許是會將自己吸入地下的異世界,我繼續將手指往下戳入,直到整根手指毫無障礙伸進縫裡。

  我試著勾了勾仍卡在洞裡的手指。什麼都沒發生,只有磚塊刺人的破面。

  重新抬起頭,天空仍然是熟悉的,整座白雲慢悠悠飄過的天空。

  沒有腦海中閃過的,往左右街道擴散的瘀血太陽或是被影子吞噬的世界。行道樹外大熱天的柏油路面,附近社區的車輛偶爾唰地一聲滑過。更氣人的,總覺得天空反倒比自己低下頭前更加耀眼,太過湛藍的嘲弄。

  我別無選擇拔出手指,舉起手搓著拇指與食指,邊左右來回扭著手腕,盯著指尖。指上黏滿的黑色白色泥巴更像說明自己也許該好好躺回床上補眠。
  二、黑海

  我是作夢成癮的人。

  有些人迷酒,有些人靠化學品解癮。我迷非現實。

  別人的夢,我自己的夢;別人的故事,與那些不屬於現實的自己。

  小說,動畫,遊戲劇情,醒時我著迷於不屬於此世的世界。喘息間,一管一管地接連將夢輸入血管,短暫解渴。睡著時,我作著永遠不醒的噩夢。沒有月的懸崖,我橫渡鋼索,被背後的巨石緊迫,一晚一晚反覆跳下懸崖,在半空中漂浮。

  醒來的時候,除了確實的心跳,那些接連的噩夢,夢裡追在背後的漆黑爪牙,持槍的陌生人影,都比眼前的,冒著電鍋蒸氣的生活更加真實。

  有時我會夢見自己在睡夢中醒來,抓抓縐褶的衣襬,出門,在不知名的彼端醒在床上。不過這一晚,應該不是夢。

  我突然醒來,背靠著櫃子,倒退在地板上撐起半身。身旁的躺椅的金屬桿,在入睡前沒有燈的客廳裡反射著窗外的微光。自己果然躺在地板上,幸好,跟想的一樣。半睡半醒間,我彷彿看見了自己的臉,隨即又安心滑下櫃子,穿過一段沒有夢的隧道。
  
  再次,我突然又自夢中醒來,醒來時身邊已經沒有客廳與躺椅,與窗外頭微弱的月光。只剩下不明的細碎聲,與黏稠的氣息爬上臉頰。空中沒有盛夏的清夜。逼逼啵啵的烏雲盤旋、逐漸向中心靠攏。

  是海。

  等到眼睛適應黑暗後,這才看清身周。四周只有沒有盡頭的沙沙黑水,黑水中心有座螺旋狀的礁石。

  我踩在礁石上,靠著岩壁。岩壁從全身孔隙呼出腥臭,偶爾從底下濺起汙泥。從這裡,既看不見陸地,也看不見太陽。

  偶而從雲的底層滲下黏液。
  
  濕黏的海風,與陰雨穿破皮膚生根,在臉骨在血管與骨的夾縫中一點一點往下寄生。等到自己完全清醒,意識到自己的所在時,只能看著兩臂臂骨已與肉分離,仍在侵蝕的冰冷正順著肋骨一跟肌腱一跟肌腱地切開。沒有知覺的手,攀在孔隙中的手指與肩窩近得有點陌生。

  風與海,像幻燈片般在兩秒間無間斷地怪異倒帶又重播。

  時間幾近停止。

  海與海。等待著無數個一秒,記憶被時間拉得太長,太長,長得讓人失憶。

  我將整個背貼上岩壁,上頭細小銳利的岩石尖銳破面隔著上衣在背上鑽出一個又一個細細的瘀痕。

  好像還有重要的事,必須要現在就離開的事,但卻怎麼樣都想不起來。只能繼續讓抓著黏黏滑滑的破片間隙,沒有盡頭地在滑開指尖後太過猛力地重新緊握。
   
  三、餐桌

  隔天,那些夢,彷彿只殘留最後的片段。

  等到匆忙中滑著手機吞下早餐後,連皮膚僅有的冰冷感都已然被自己輕易釋懷。現在能感覺得到的只剩,與滾水通過咖啡的灼熱感不斷自瓷杯外剝落。

  我想自己是記得那些夢的,甚至是全景,如果願意的話重頭撥放似乎也不是難事。但在電風扇涼風下半冷半熱的腦,溫暖的吐司、碎屑與在些與裂開的唇上乾燥堵住滲血的蛋黃,昨夜指尖的破口似乎已經被填平。稍稍捕捉點餘韻好像已是從魚眼鏡頭後看見泛黃的歪曲片尾,播放著讓人頭皮發麻的黑底白字沙啞唱腔。
  
  早晨,整個世界除了後邊住戶鏘鏘的鍋鏟和阿嬤們蒼老的呼孫,只有窗外,偶爾呼嚕嚕經過的汽車。

  世界多麼美好。

  等待出門的空檔,我打開手機閱讀起社群上刷刷刷跳出的累積整夜的新聞更新,中英日文都有。最近開始有種聲音──脫離社群網路讓人生更加幸福。哦是呀是呀,對於這種宣導我總在心裡回答。社群網路確實有罪,畢竟,讓人知曉真實本身即是罪惡,不道德也不名譽也侵犯信仰。要活在是公僕不是活化石,戰爭不會再次到來,被毆打的不是移工而是矽膠人偶的現實裡,不然現實也太真實了。讓人意識到這樣的時代裡,人們原來會因為知曉太多真實而失去生命力,多麼荒謬。

  但我也是。

  幸好,現實不論多麼真實,即便是用自己的名發表,在紙面上只會是不太荒謬的虛構故事。多麼讓人放心。再取個不太容易被重複的筆名就更安穩了。像是國外短暫遊學所經歷過,第一次有「啊,原來我還活著。」的感觸,彷彿是頭一次驚覺原來自己的皮膚下有血流動的感觸,在歸國海關門後立刻被夾進護照頁。因為這裡用錢買來的才是真的。所以我把它一張張畫面輸出成文件,第一人稱投稿,對於這段幻想以後就能安心在現實生活中緘默。

  因為大人們也是這樣對付我們的。只不過故事的主角與自己恰巧怪異地重名。此處的巧合當然是真的。

  存在真實裡的虛構故事,存在故事裡的真實事件。當指針指向十二點時,長時間打字下坐骨神經刺痛的背脊,也變成了電腦螢幕後的故事。

  有時自己會把熱水壺隔熱手把傳來的刺痛當作現實與幻想間的界線。不過或許並不是那麼精準。就像讀著宮澤賢治時現實那些無可名狀的痛苦在夜的街燈下彷彿是回憶起數年前,服役時沒能服藥時的往事。闔起文庫本後,聽見街角逐漸清晰的垃圾車音樂,才會沮喪地發現它們當然是真的。

  啊,或許實話是──我更希望眼前的世界不是真的。
  四、教室

  四月多的午前,雖然戶外的陽光直接照在手臂上還讓人感覺不到灼熱,但室內已是會在風扇一片一片的空檔間讓人冒出汗珠後又立刻被吹乾,讓人腦袋一暖一涼開始慢慢空白的,稍稍炎熱的上午。我就這樣坐在教室裡。這種季節裡連老師的講課都因為熱氣變得蓬軟,就連時鐘齒輪都開始鬆脫,每走一格就停擺幾步。

  以前當大學生時,在這樣的日子裡,在跨進教室門口,在嗅到室內人們濕黏黏的夏日鼻息的同時轉身。天氣好的日子自然也是最值得翹課的日子。去哪裡都好,學院附近的草坪或是沿著街道走到三十分鐘外的吊橋處,總之,不會是教室裡。但現在自己卻無法這麼做了,只能盡可能地把鋁窗打開咯哩咯哩的開口,偶爾偷偷望著被學院五六樓遮住的藍天白雲胡思亂想。

  突然,一陣嗚嗡嗡聲從身旁響起,連教室一側的水泥牆都開始共鳴。

  我有點觸電地向自椅子上向右側挪開半個身體,低頭望著腳邊,但除了自己的背包外什麼都沒見到。我張望四周,教室裡仍是慢呼呼的氣氛。沒有人露出被聲音驚嚇的表情。臺上老師嘴部依舊慢動作一開一闔吐著鬆垮垮的氣泡,然後啵一聲脹破。其餘人甚至連注意到自己的驚嚇都沒有,只是無神地半閉著眼放空。但不明的嗡嗡聲仍然持續著,像是有生命般地慢慢繞過腳側。

  是蛇。

  我想是蛇。我看不見牠的外型,卻自然地在腦海中畫出一條手腕粗的透明青蛇在半空中悄悄溜過自己小腿側,或許只是聲音的行進方式讓人聯想到蛇。總之,感覺不出重量的空氣間,卻有一截空間有重量般地經過,但眼睛所能見到的,依舊只有那截空間後,粉刷還沒完全剝落的牆面。不知為何有一種感覺,牠們其實一直都在,悉悉簌簌地正自半空中,自看不見的空間透明地游過。只是此前從來沒特別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不知道自己從何時才發現自己聽得見旁人聽不見的聲音。是那些在豔陽之夏發出嗡嗡共鳴的水泥建築內部,在澎軟的柏油路上傳來嗚嗚龍鳴的兩側透天厝;或是在大樓裡行走時,四周牆壁裡叩咚叩咚的管線水流。剛開始時會詢問友人或是家人是否有聽見什麼聲音,「沒有啊。」「真的沒聽到那個轟隆隆的共鳴聲。」接著他們會迷惑地歪著頭轉過身,假裝向聲音來源的某處傾聽,然後說,「哦,那個嘰一聲的鐵捲門聲嗎?」大致都是如此。逐漸,我才開始意識到原來不是所有人都接觸著相同的世界。同樣的,從來沒有一刻以別人經驗活過的自己,也無法理解其他人接觸的世界。

  所以這次,即便身邊出現奇異現象似乎不是多麼令人驚恐的事。

  本應注視在講台上的雙眼不自覺被牠的軌跡拖行,拖行到已經看不清楚的遠處。即便已看不見,但自己卻清醒地想像著牠離開的出口。作為旁聽的助教,課堂上漫不經心不是什麼好榜樣的念頭,已快速地被抹平。血管內壁隱約有種搔癢,突然想死死盯著牠離開的地方,想用百年的時間來等待,等看看蛇是否會再次前來。

  隨著蛇的離去,嗡嗡聲驟然中止,回復到沒有聲音的教室。開著窗的走廊外,在偶爾有人經過時發出啪噠啪噠的清脆鞋聲,就連蛇經過時殘留在腦裡不停鼓盪的回音,都變得格外響亮。

  回音忽遠忽近,啪噠噠,砰咚咚,聽起來像是小矮人蹦蹦跳跳的足音。
活著的感覺愈來愈抽像
生活的定義也變得公式化
重複又重複
不曉得自己在幹啥
愈是清醒愈是發覺現實與虛幻中間隔膜的存在
這故事充滿了意象
若不把自己代入主角的視點
也不太容易理解當中的味道和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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