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章節一覽:
  致讀者序與第一章/選上之人
  第二章/出亡波蘭
  第三章/納粹餘孽
  第四章/羅氏兄弟
  第五章/嚴冬歸途
  第六章/正義魔人
  第七章/不眠之人
  第八章/金權之舞

[HR]

  「葉爾欽先生,真的是拜託您了,千萬別誤會,這單純是提供政治獻金,並不是賄賂或有心勒索。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被放行進來這個……呃,『私人派對』裡,像這樣私底下找您的意思是,想謀個一官半職……」

  「又來了,又來了;你們每個人都這樣,你們是想趁我還沒發達的時候全靠過來,當我真的弄出一番名堂了,再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你們只不過是在政治賭場裡期待自己押對寶而已。不好意思,本人生性有點多疑,對於你們這種人,我沒有什麼好處可給的。」

  葉爾欽高聲道,使門外的瓦洛加聽得清清楚楚。

  波利斯‧貝瑞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被搶白一頓,正不知如何是好。此人原本做賣汽車的事業,鑽計畫型經濟的邏輯漏洞,預先買入國營工廠計畫要製造、尚未製造的俄國汽車,用外銷價以期貨的方式賣給國外廠商,再跟國外廠商合作,換掉標籤,把同樣一批車當成進口車,用官方訂定的進口價賣回俄國,中間的價差大家分一分;明明做的只是紙上談兵的功夫,卻狠狠賺了一筆。

  波利斯食髓知味,想在義大利共產黨的屋簷下故技重施,卻被黑手黨驅逐出境,繞著全歐洲絕命大追殺,只好夾著尾巴逃回俄羅斯,自怨自嘆命中只有大富,沒有大貴。商界的惡性競爭鬧起來也能十分兇惡,為何孟山都(Monsanto)、標準石油(Standard Oil)這些公司總不會遇到這種事?為何華爾街投資銀行,是美國許多州長任期之間的旋轉門,例如搞壞了曼氏金融的那個紐澤西州長?他們自然是大富又大貴的了。

  波利斯尋思著要一個商人如何做才能「大貴」。他剛開始想要投資媒體,想當然耳被古辛斯基所擁有的NTV打到趴下去;但是古辛斯基的作風張狂,口風不緊,也使他注意到「光明會」這個橫跨政商的秘密世界的存在。波利斯沒想到這光明會機密到了極點,且完全不把錢當錢看,大把鈔票花下去,只拿到一個五毛錢盧布硬幣那麼大的敲門磚。波利斯真難形容他的委屈。

  暗門外,瓦洛加心道:「果然少了的那個人在這裡。」

  暗自忖度著要抓什麼時間進去,沒想到阿芙洛黛忒銅像下的門倏地打開,葉爾欽站出來,高舉雙手拍了兩下,所有各自沉浸在肉體雜陳、歡愛交纏裡的男子——戴著面具的、蒙著眼罩的、著裝的、未著裝的——全部靜下來,紛紛起立,披上黑色的儀式袍,像雨後徑流無聲逝去;轉眼間深宮內院裡空蕩蕩的。波利斯完全看傻了。瓦洛加怪事已經看得有點多,自然沒有反應,只是心下有點異樣,殊不知這是已覺醒的紅心女王,對光明會會眾的影響力之一。

  「你還在這裡混做什麼?」

  葉爾欽賞了波利斯一個白眼,波利斯只好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感到深深受辱。

  瓦洛加上前行禮,拉開外套內側的縫裡,拿出妥善藏好的帳本,道:「這是索布夏先生要交給閣下的東西。」

  葉爾欽看也不看瓦洛加一眼,伸手便接。瓦洛加突然感到強烈的暈眩,腦袋裡頭有某個聲音在淒厲地尖叫——

  (不!父皇啊!我居然不是這裡唯一的紅心女王!怎麼會這樣!)

  接著就是火燒似的劇烈疼痛。

  「搞什麼鬼……」

  瓦洛加扶住額頭,極力穩住自己不失態,無意間看見女神倚靠金蘋果樹,臂彎中靠著一面薔薇花圈鏡--鏡中的自己,一邊的眼睛仍然是冰藍色,另外一隻卻慢慢轉成異常的紅色。

  瓦洛加心中駭然,抬頭看看葉爾欽,詫異地發現他的狀態似乎與自己類似,痛苦地嚎叫不只,抱著頭,伏在女神的腳上,口中不住咒罵:「奇貝伊,叛徒!背著我偷偷培養別的紅心女王!」

  瓦洛加還來不及閃,葉爾欽就以極快的速度,雙手往他的肩膀上抓去,往牆的方向推擠,要不是瓦洛加武術根柢深厚,反應迅速,背後貼上的就不是與牆統一、裝飾繁複瑰麗的暗門,而是黃銅阿芙洛黛忒冰冷的手穿心而過。瓦洛加知道眼前的男人是真心要殺他,更加駭異。

  「從實招來!索布夏在黨裡面明明宣示要效忠我,他什麼時候瞞著我勾搭上奇貝伊的?說出來我就饒你狗命!」

  瓦洛加根本不知道「紅心女王」是什麼鬼東西,只覺得葉爾欽的力量大得驚人,大得詭異,整個人被拎著領子抬起來,高高地按在牆上。低頭一看,只見一雙滴著深仇大恨的紅眼睛,深深刺入自己一紅一藍的異色瞳。

  (愛麗絲,快殺他!快殺他!你在幹什麼,你明明行的!)

  體內的怪物越是鬼吼鬼叫,瓦洛加就越感到判斷力低落,神經癱瘓。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的意識往腦內的黑水裡面沉,不再受自我意志控制的身體,被別的什麼東西主宰,指節彎曲,攻向葉爾欽毫無遮蔽的頸動脈處。要不是及時趕上的奇貝伊雙手架住葉爾欽的肩膀往後拖,使紅心女王的瓦洛加瞬間跌在安哥拉羊毛地毯上,恐怕這名未來的俄國總統就要血濺普希金宮。

  「叛徒柴郡貓!勾結其他政客的柴郡貓,應該立刻去死的柴郡貓!放開我!」

  操縱手奇貝伊幾乎壓制不住自己的娃娃,完全是頭一遭,心裡頭既著急又迷惑,拚老命地捉住踢騰不止的葉爾欽,與跌坐在地的瓦洛加眼對眼地互看了一下——

  瓦洛加那對微妙的異色瞳,與無法靠意志力克制的,殺意四溢的氣息,使奇貝伊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坐在他眼前的金髮美男子是「不該存在的第二個紅心女王」。奇貝伊見到怪現象,判斷力急中生混亂,無法冷靜地反應。

  「極端恐怖的光明會內鬥的可能性」閃過奇貝伊的腦際。瓦洛加眼睜睜看著奇貝伊臉上的表情,從發楞的驚愕,慢慢轉成複雜的恐懼,顫聲道:「怎……怎麼,搞半天,原來你並不是普通的愛麗絲嗎?」

  奇貝伊顫抖地拿起腰間的無線電。瓦洛加覺得周遭的時間像是極慢速度流逝一般,毫無真實感地看著奇貝伊按開通話鈕,開始說話:

  「所有保全注意,刺客入侵,傾全力圍捕,格殺無論!」

  瓦洛加知道大事不妙,非常想轉身飛逃,但是體內的紅心女王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愛麗絲!不准逃!快點殺了他!你的能力行的,我知道你行的!)

  正在無計可施之間,整個普希金宮發出「鏗」的一聲悶響,緊接著一切暗了下來。

  「停電?」

  奇貝伊眼前一片漆黑。瓦洛加不等他反應過來,狠狠往奇貝伊身上撞,無線電通話機登時飛得老遠,不知落在何處。

  「他媽的!」

  奇貝伊大聲道,揮動雙臂想要抓住瓦洛加;瓦洛加硬是把奇貝伊跟依然大鬧不止的葉爾欽踹開,黑暗中踉踉蹌蹌地爬起,顧不得一切,往最初來的方向逃命而去。


  ***


  體內的紅心女王還在咆哮,對著「愛麗絲」又羞辱又踢又踹又打,他想要直接撕裂葉爾欽的欲望更是強得可怕。他剛才可能會真的當場殺了葉爾欽,那可能會比被葉爾欽抓到的結果還糟。

  (往這裡來。)

  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立刻使體內的紅心女王安靜。

  (你是誰?你好耳熟。)

  (往這裡來,往我的懷裡來——)

  在這片黑暗裡彷彿有一道游絲之光,溫軟的氣息,對瓦洛加耳語。往這裡來——那是從哪傳來的一道微弱的心電感應?告訴他別回頭、別害怕,別被葉爾欽身上的怪物抓住,也別被自己心裡的東西嚇到。他不顧一切地在黑暗、混亂與恐怖中逃。

  奇貝伊顧不得陪在紅心女王化的葉爾欽身邊,滿地找無線電;找了半日,偏偏遍摸不著。

  奇貝伊扶著牆急匆匆地往總管室前進,朝著室內牆面的緊急無線電機,對保安等諸多人員大聲咆哮:「……沒錯!我剛剛說格殺無論!什麼叫做異常的斷電?斷電就是斷電,趕快恢復……什麼?這斷電研判是刻意人為破壞,非常棘手,沒有辦法恢復,叫我一定要找工程師?你們中間不是有水電工嗎?你跟我說對方的手法很高明,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麼屁用!」

  吼到一半,黑地裡一雙手從後面把奇貝伊抱住,按著他手中的無線電。依然保持紅心女王暴怒狀態的葉爾欽,緊靠著從沒見過他失控成這個樣子,而不住發抖的奇貝伊,對另一頭的私人保全警隊們道:「什麼事都不要緊,你們聽見奇貝伊說的,去殺掉瓦洛加‧亞歷山大維其,把他的屍體帶過來,不要讓他逃了,只有這件事情要緊。」

  說著,便徒手把無線電給捏碎了。奇貝伊十分擔心下一個被捏碎的是自己的脖子,開始詠唱操縱手的催眠之詩:

  「落入我等手中的尊貴娃娃,我是仙境的守門人柴郡貓
  我是你精神控制的鑰匙,我是你心中無數面鏡子
  我在這裡也不在這裡,我是你的僕人,也是你的主人
  我是你夢裡漸漸出現,漸漸消失的恐怖微笑
  當你醒來,你不會有這段回憶
  紅心女王沉睡吧,沉入解離的深夢裡」

  葉爾欽好像什麼開關被關掉似地靜了下來。奇貝伊手腳慌亂地在儲藏櫃裡找到一支小手電筒,朝葉爾欽的臉上照一照。他神情空洞,已進入解離狀態,但眼睛仍然是詭異的鮮紅色。奇貝伊嘆道:「幸好我還操縱得了他。現在我該怎麼辦?」

  他將外套脫掉,把總管室的門反鎖,拿出一組隨身攜帶的神經毒長針,放在牛皮黑盒裡,盒上有個燙金的共濟會羅盤與尺標印記。

  「真不想在這裡做這個,但是也沒辦法了。」

  瓦洛加穿過紫紗門簾,越過深紅布幕——別害怕,往這裡來。究竟是什麼在引導他?終於逃過內廳的禁門回到賓客休息室,感覺自己十足走運,葉爾欽在背後發了狂似地放話要捉他,原本的那兩個保全居然不在位子上……
  
  前方有個高大的人。黑暗之中面目不清。
  
  那會是誰?
  
  (我是承諾會用生命罩著你的人。)
  
  瓦洛加並不感到害怕,但覺得毫無來由地有點心安。他與那個人擦身而過,口中呼喚著:「小鬼、雅琳小姐、沃卡伯伯,我回來了!你們在哪裡?」
  
  克里莫夫的腳下躺著那兩名被揍昏的保全,回頭看著與他錯身而過,奔跑遠去的瓦洛加,心裡與嘴邊的自語,充滿濃厚的愛意:
  
  「我們還是心靈相通的,寶貝。我好想抱你,與你相認,可惜我不能。」
  
  他垂下眼睛,彷彿在對瓦洛加說著聽不見的道歉:「因為我怕你會更加拒我於千里之外,就像之前一樣。」
  
  (我把你放在那麼安全的地方,你怎麼來了!我明明千交代萬交代,這裡的政治鬥爭是……你卻……)
  
  克里莫夫不確定哪一個比較可怕,瓦洛加哭著對他大吼大叫,把他派到比莫斯科還要離聖彼得堡更遙遠的地方——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一個連心靈與情慾纏繞的電話線都搆不到的地方——或者是在一成不變的國防部養工處裡,激烈的思念,與保護他的強烈渴望,使他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漸漸崩潰。
  
  在人聲雜沓的最頂端還聽得見古辛斯基在嚷嚷:「沒趣死了,走了走了!妳們要不要跟過來和我開房間?」場外的三位洛克斐勒夫人則最討厭混亂,第一時間就請翻譯官呼叫了私人直昇機,降在露台外側雪花石梯所通往的花園草坪裡,飛機葉片不住扇著大風。米凱爾服侍她們上了直升機,紫衣夫人低身對他說道:
  
  「小狼犬,不要浪費時間,去弄清楚這場騷動是怎麼回事。」
  
  雅琳和狄米特肩並肩以免失散,循著聲音找到瓦洛加。雅琳道:「幸好只是停電而已,大家正亂著,但是沒有驚慌,只是這座宮殿靠山臨海,周圍路燈疏落,也沒有幾戶人家,所以黑得緊。沃卡伯伯覺得不太對勁,說此地不宜久留,已經去開車了。倒是狄米特被停電嚇哭了。」
  
  瓦洛加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認同,三人趕緊往大門移動。只是狄米特還不服輸地道:「我是有在廁所心情鬱卒稍——微——哭了一下,但絕對不是被嚇哭!」
  
  瓦洛加領著另外兩人,只要稍有人類氣息的地方就閃過,混亂之中居然沒有撞上任何人。米凱爾注意到整個現場唯一有組織、有調度的在行動的只有葉爾欽的保全,輕手輕腳,萬分謹慎地跟著他們的動向移動;至於車諾以早已神秘兮兮地不知去向。
  
  「趕快上車!」
  
  沃卡搖下車窗,對從樓梯上直奔下來的三人大聲道。
  
  「需要換手嗎,老前輩,」瓦洛加道,「我們有些麻煩的東西要甩開。」
  
  沃卡回頭看了看追出來的葉爾欽部下,道:「不要緊,我來開。」
  
  瓦洛加跨入副駕駛座,道:「往人煙稀少的北邊走。」
  
  當瓦洛加一行人正要驅車離去,克里莫夫並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濃郁的思戀之中,配上耳機,調動頻道,重複播放十五號與十六號竊聽器剛剛接收到的東西。
  
  「茲……我只是想謀個一官半職……茲……」
  
  「……茲茲……這是索布夏先生……茲……」
  
  「……什麼時候…奇貝伊…茲……」
  
  「格殺無論!」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克里莫夫依然摸不著頭腦瓦洛加捲入什麼事件,只知道事不宜遲,在更多保全衝出來觀望之前,就已經摸了扇窗戶翻了出去,從儲藏室找出事先藏好的一些電子器材。葉爾欽的保全們從不遠處的側門魚貫而出。相互道:

  「拿手電筒,快去開車!快追!」

  「出手癱瘓了這裡的總電源,幫瓦洛兒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但還真沒料到會弄成這副田地,否則早該動手把這些人的車拆掉。」

  克里莫夫心道。他也想責備瓦洛兒背著他,越是捲入天大地大的事情,就越什麼都不願意對他講——他總是說,乖,聽我的話,什麼都別問;然後輕輕地吻著他。

  「我受夠了,不要像這樣折磨愛你的人。」克里莫夫回應著看不見的戀人。

  有個落單的保全在克里莫夫的身後拍他:「喂!服務人員,你怎麼不進去照顧賓客,反而在這裡礙事?這一包東西是什麼?」

  偽裝成服務生蒙混進來的克里莫夫,也不緊張,也不匆忙,轉過身來笑瞇瞇地道:「礙事的可能是你喔。」

  「咦?」

  他一拳把保全敲昏了,從對方口袋中摸出車鑰匙,笑道:「本來以為要自己拆電線點引擎,這下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說著,便不動聲色地揹著器材,跟在其他保全的後面往專用停車場去了。保全們不知為何葉爾欽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交頭接耳談個不休,說是要去追殺來行刺的恐怖份子,絲毫沒有注意到後面的異狀。

  米凱爾發足狂奔,前往普希金宮後山的小丘上,牽他停放的銀灰色重型機車,戴上全罩式安全帽,掀起防風蓋,從高處遠眺,看著一輛輛汽車的頭燈像銀箭似地飛射出去,彎彎地滑過寂遠的山路,又像驚竄的銀蛇,在黑山的臂彎裡忽閃忽隱,逐漸遠去了;開在最前頭的自然是瓦洛加一行人的車,餘下的全是葉爾欽的追兵。

  米凱爾心中七上八下,既不知道為何葉爾欽突然要與貿易委員長鬧崩,又無法估計事態會演變到什麼地步;只知道如果捲入槍戰,第一個倒楣的一定是騎著心愛的重機坐騎,毫無掩護的自己。米凱爾想著,便驅動油門從草上竄出,飛身進入林子裡頭的小道,並不光明正大地跟在眾人的後面。

  沃卡單手點上煙斗裡的一點菸草,直盯著路況;瓦洛加調節呼吸,平心靜氣地把車上藏的兩支槍填滿子彈,彷彿每裝上一顆,紅心女王的勢力就消退一分;狄米特在後座東張西望,雅琳則是嚇得面無人色。瓦洛加看了一眼後照鏡中的自己--一雙正常的冰藍眼從鏡中回看著他。

  沃卡道:「所以你那邊的政治鬥爭是怎麼著,鬧成這樣?」

  「很恐怖,不要問,先跑再說。老前輩,依您看車況如何?」

  「輪胎抓地力不太行,性能普通。幸好現在沒有下雪。我本人的話只要有菸草就行。你呢?」

  「子彈雖夠,但是穿透力欠佳,如果對方的車是防彈的就有些棘手。我的命中率還不錯。」

  「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帶跑了,對吧?老夫知道了。」

  沃卡將方向盤右打到底,直角急切上坡,硬開上了往海岸去的逆向道路;黑車在風裡頭飛,群樹與山石同時咆哮,瓦洛加趁那六台車往上坡處山石低矮的地方,有樣學樣地越路而攀之前,搖下車窗,上半身貓著身子鑽出去,居高臨下,左右開弓對後方六台車分別射擊。

  瓦洛加的準頭甚好,領頭的兩台車駕駛座、副駕駛座前方的玻璃發出高速物體碰撞激烈的霹啪聲,卻沒有破損;剎車的尖銳聲與輪胎的哀嚎一時大作,但各車只是稍稍地被阻撓,很快地重新催動引擎,剎時之間六台車重新緊跟在後。諸車引擎與貼著柏油路的輪胎,在高速旋轉下隆隆地發出震動的聲響。

  「切,果然是防彈車。要是這些豬把錢都花在人民身上該有多好。」

  瓦洛加恨恨地道,這次瞄準的是首車的輪胎。他轉念一想,生怕葉爾欽貼身保安的座車,就連輪胎也是特製的,手中雙槍連續朝著同一只輪胎齊發射,終於順利擊破第一台車。只見汽車的一側塌陷了下去,車頭失去平衡左右搖晃,和斜後方另一台車撞在一起,失速翻滾跌入山谷之中。

  另外四輛緊接著從黑暗與不幸的黃泉道路上像煞星一樣地飛出,彷彿根本不在意同伴死活似的。頭前的一輛也搖下車窗,黑忽忽的伸出一個東西,來不及看清是什麼。

  瓦洛加暗道一聲不妙,連忙縮回車內,大聲道:「小鬼、雅琳!快趴下!」

  來自後方一陣驟雨一樣的機關槍掃射,後座車廂玻璃應聲破碎成千萬片,雅琳如驚弓之鳥嚇得尖叫不停,狄米特硬把雅琳的頭往下壓住避難,瓦洛加縮著身子重新給兩把槍上子彈,就連沃卡也不得不低頭開車。

  一直開在最後方的克里莫夫看到這種情形,終於沉不住氣,臉色一暗,道:「這些混帳當真存心要我的瓦洛兒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想罷,男人從懷中掏出以民用一般防身手槍,改造成的強大槍支,看準前車結構脆弱的地方射擊。

  第三台保全座車只驚覺整台車震了震,一名打手一名駕駛驚惶地互看一眼:「怎麼,有內鬼?最後面那台車是內鬼嗎?」

  「不要緊,車身沒有損傷很嚴重!你對付他,我繼續追!」

  「切,防彈車,真不走運。」克里莫夫把槍隨手扔在副駕駛座上。

  前車保全反應極快,登時一陣機關槍的彈雨撲面往克里莫夫這裡掃過來。雖然克里莫夫座車的玻璃防彈,承受著沒破,仍凹成一片細密的蜘蛛網。一側就是山谷,山路雖屬平緩,蜿蜒異常。

  克里莫夫左閃右躲,不敢直接與機關槍硬碰硬,但也知道在此處的夜裡開車,比白晝還要難上十倍,十分凶險,饒是機械天才也無法驅車過速,這一兩下使克里莫夫落後眾車許多。他咒罵了一聲,正要打高速檔追出去,卻發現放在儀表板上的自製小雷達有些異常——

  雷達顯示除了目前的幾台車以外,再來就是洛克斐勒三夫人朝反方向飛離的一般直升機,但是還有一架正慢慢接近中、所屬者不明軍用直升機。

  「操他媽的!每一個都跟我的愛人有仇似的,搞什麼!」克里莫夫激動地咒罵了一聲,一百八十度大迴轉,朝直升機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這時候,米凱爾一直在後山小路盤旋,不知道自己這一頭山丘的另一邊將會有什麼東西過來。一會兒功夫,他只覺事情發展難以理解,又一會兒功夫,看到那台內鬼保安車往自己的方向駛來,驚疑不定地道:「怎麼?現在究竟是什麼情形?」

  「他們好像在內鬥,然後窩裡反的那個跑掉了。」一直不斷東張西望的狄米特首先發現異狀,問,「為什麼咧?」

  「你問我,我問誰?」沃卡沒好氣地道,手上絲毫沒有減速,大開大合地在山路地彎道中連續甩尾,把狄米特和雅琳兩人用力撞到後座的大包小包上面,狼狽不堪。

  瓦洛加嘆道:「再撐一下就到筆直的一段濱海公路了,要是有什麼東西能用就好。」

  「喔!阿伯,你超會揩油!你大包小包拿了舞會一堆蛋糕跟一堆酒,兩瓶苦艾、兩瓶伏特加,你這把年紀喝這麼烈會爆肝啦!」

  「吵死了小鬼!這種生死一線間的狀態下,哪壺不開你提哪壺!」

  雅琳則是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烈酒……一點也沒錯,狄米特,你真是難得聰明。」瓦洛加說著,手揣入懷中,在暗口袋裡找些什麼東西,「這是爆裂物製劑,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用上。加入酒精裡面,用布料塞住瓶口,到時候上了濱海公路,聽我號令,點火之後丟出去。」

  說著,便隨手往後放了幾槍,壓制住後方的追車,大聲道:「動作快!」

  狄米特依言照作,急吼吼地道:「叫我快,一時三刻之間上哪找塞瓶子的布……」

  他瞥見雅琳的長裙襬,對雅琳行了個舉手禮:「這位小姐,抱歉,冒犯啦。」

  狄米特捲起袖子,撇的一聲,頓時撕下一大片淺紫色裙襬布。雅琳大哭不止,雙手並用朝狄米特的頭跟肩膀亂揍一通,淚道:「小米特!你果真是色狼!」

  濱海公路終於隱隱浮現,彷彿從芬蘭海中直接起立的峭壁,將它舉在山路的下方,形成一條平直的山的樑脊,森森然好似一道與現實斷層的陰間路。保安們似乎知道他們打的主意,越逼越緊。

  瓦洛加試著與三不五時放過來的機關槍子彈對峙好一陣子之後,退回前座,對沃卡道:「前輩,我這裡沒有彈藥了。」

  「你們大家抓好。」沃卡咬緊煙斗,一邊更換排檔,「瞄準濱海公路,油門到底,車要飛了!」

  保全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面臨彎道時,沃卡非但沒有減速,沒有打方向盤,直直往前衝。他們看到一台車像是黑色金龜子劃出拋物線漂亮地飛了出去,周圍的一切彷彿慢速度,定格,安靜,只見瓦洛加一行人的車騰空之後,四輪著地,發出碰地一聲巨響,輪胎打滑了一陣,發出嘰——呀——的尖響之後穩住,繼續往前疾駛。保全們一個個張大了嘴。

  「他媽的,這些人在搞什麼!」

  「動……動作快,快追!」

  三輛保全車不敢有樣學樣,只得按照正常的道路,多拐了許多下坡彎道才駛上濱海公路,立時落後許多。

  瓦洛加見沃卡這種絕無僅有的開車法,也十分驚訝:「前輩,好技術。」

  「我小時候在前線跑給德國鬼子追,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啦。只不過這台不是吉普車,懸吊裝置現在應該掛掉了,如果再來一次,我們穩死的。」

  見眼前是望不見底的直路,機不可失,瓦洛加回頭把沃卡的打火機拋向狄米特,道:「就是現在,酒瓶全部丟出去,阻止他們!」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擋住就好,饒過他們的性命,不要直接命中。」

  狄米特點點頭,將點著的酒瓶接連朝後方扔:「喔耶~看我的!」

  保全們只覺得什麼東西打中前方道路,眼前一亮,乒啷碰隆連續四聲巨響,爆炸之後路面起火燃燒。三台車雖然仗恃著能防彈,不會輕易著火,但仍膽怯地猛踩煞車,登時又與瓦洛加他們差上一大截。酒精的火勢雖猛,但一下子就燒盡了。

  瓦洛加從後照鏡看見狄米特不住往後瞧,問道:「怎麼了?」

  狄米特朝後指了來時路上:「剛剛火在燒的時候很亮,我好像看到一個背光的大叔站在路中央。」


  「你說什麼?」瓦洛加急道,「前輩,有無辜的路人,我們折回去!」

  沃卡大聲抗議道:「開什麼玩笑!恕難從命,委員長,我們也是自身難保,麻煩那個無聊人士自求多福!」

  平直的陰間路,鑲嵌成海之衣袍的灰色滾邊,彷彿漫無目的地延伸至宇宙。諸人腳下是黑濤洶湧的北國之海,頭上是頂著黑天,望不到盡頭的斷崖絕壁——一道流星逝去的頭燈光線,瓦洛加的車正在背後遠去;幾顆刺眼的彗星飛馳,葉爾欽的追兵正在前方逼近。

  基德‧羅斯柴爾德站在兩方人馬正中央最黑暗的地方,朝著保全們的方向露出邪邪的笑容,把背後藏著的東西提起來扛在肩上,咧嘴狠笑:「Ne passez pas par ici, salauds, crevez-vous tout de suite, tous!」

  「怎麼會有個路人甲,嘰哩咕嚕講些外國鬼話?你會讀唇語嗎?」

  「是個法國佬——『你們不能從這裡過,賤貨,全部立刻去死吧』…… 咦?」

  基德的火箭炮僅僅一發,火紅的烈焰直衝上天,黑暗中一團驚人的超新星紅光球,追兵立刻全軍覆沒,油箱裡頭的油開始起火燃燒。

  這位名為所羅門王的魔鬼看見現場變成地獄,開心地一蹦一蹦,又回頭往瓦洛加的去向張了張,這才失望地道:「小女王跑得真快,走得連影子都沒了,根本輪不到我出場,我本來還想來個英雄救美,在他面前把他的同伴用這把刺刀串在一起,然後聽著他憤怒的尖叫,脫光了強姦的。真沒意思。」

  基德把火箭炮扔下,像個不懼火光不畏高熱的煉獄魔使,大步走向三輛車燃燒中的廢墟,拔出腰間的鈦合金刺刀,正要撬開車門。這時候他身上配戴的無線電響了起來,發出沙沙沙的雜音。

  「喂,門格勒,幹什麼,喂喂喂…… 奇怪了。」

  依然是沙沙沙的雜音。

  克里莫夫藏身在約莫半公里外突出的石崖底下。濱海公路一角有一處石岩,好似騎樓往海面上探,是個天然屏障,視覺死角。克里莫夫將汽車的電瓶拆下來,一頭接著汽車收音機的天線,一頭接著簡便的電磁波增幅儀,調節訊號波形,尋找針對飛行器最佳的通訊干擾。他打算把直升機所有的系統通通亂一遍,隨時改變訊號的波相。

  男人忿忿地自語道:「這台攪局的直升機,我不管你是誰,休想追上瓦洛兒。知道厲害就趕快放棄,打道滾回府吧!」

  只聽見嗡的一聲,石崖外不知道飛來了什麼東西,石棚底下回音大作,風聲颯颯,克里莫夫低頭看雷達,只見神秘的軍用直升機不知何時已經臨到了正頭頂上,若非帶著雷達在身邊,克里莫夫窩藏在崖下,根本不會發現敵方將自己的位置瞄得多麼精準。

  「不妙!」

  克里莫夫暗道,十萬火急,頭也不回地衝向斷崖,縱身跳下去;往外展開的石崖登時被火箭炮擊碎,汽車旋即爆炸,濱海公路的地貌瞬間少了一大塊。爆炸的衝擊波將克里莫夫往外逼飛了足足十公尺,一路墜向洶湧的海中心,水花四濺,高大健壯的身軀像鉛塊一般,墮入冬季冷凝的海水深處。

  基德聽見又一聲大爆炸,渾然不知發生什麼事,心想反正是門格勒在弄鬼,也不介意,又再度動手去撬開燒得火熱的車門,把保全們的屍體拖出來,一個一個劃開他們的五臟六腑。

  「嘿!這裡居然還有一個活口呢!生命力好強啊!」

  「啊……啊……」全身燒傷的保全嚇得面無人色。

  基德看上去十分開心:「碰上變態算你不太走運,我很久沒有空手挖活人的眼珠,再從你的眼窩裡插一支本王御用的鋼筆到你腦子裡,慢慢地把你幹掉。我現在躍躍欲試呢!」

  好巧不巧地在這時候,無線電又響了起來,基德不耐煩地道:「門格勒你行行好,我正要找樂子,怎麼回事?」

  「老朽惶恐,主上,但是以您的尊貴之軀親自跑來這種地方,太亂來了。此等粗鄙雜務,大可以交給老朽的部下來做。還有,摩西大人命老朽帶話,問您為何又不出席家族會議?」

  「你就帶上我的話給雅各布——黃金價格跟同業拆放利率(Libor),老弟跟他那一狗票銀行在倫敦自己丟石頭決定就好了!他希望我飛去英國,褲子脫了,幹他那個只有我才能滿足的屁眼就直說,不要拐來拐去!他就這點最惹我這個做哥的心煩。

  亂來?你這隻骷髏似的梅菲斯特,有那張老臉說我亂來!算起帳來,讓兩個紅心女王遠遠地碰面試試,看我的小女王能不能覺醒得快一點,這可是你的建議!沒想到我的小女王直接撞在大女王的手裡。一個國家本來就容不下兩個紅心女王,他們會自相殘殺我完全不意外。我就想來親自看看我的小傢伙有沒有少塊皮。現在怎麼辦?啊?你說說看要怎麼辦?」

  基德連珠炮似的轟了這許多話,講得門格勒語塞。

  「還有,我以為你們納粹餘黨藏著不拿出來的戰後科技,舉世無雙,剛剛那個無線電破訊號是怎麼回事?」

  「非常遺憾,主上,葉爾欽的手下之中,有個頗厲害的工程師在從中作梗,老朽已經將之除掉了。」

  「我沒聽錯吧?」基德手中的刺刀重重地往下一戳,倒楣的——或者說是幸運免去剜眼刺腦之難的——保全人頭應聲落地,噴了一地鮮血,一命嗚呼。

  「玩具的頭掉下來了……」基德朝地上瞥了一眼,又對著無線電道,「老弟在柴契爾夫人身上吃過大虧,政客的手腳亂踢亂騰這種事讓他聽見,一定立刻瘋掉。我就專門愛看他瘋掉,這是我的興趣。你先把我接上去,這事得慢慢談。啊……」

  基德摸了摸下巴,歪著頭道:「你等我一下,我給大紅心女王留個紀念品。」

  米凱爾聽聞好幾聲爆炸,躊躇大半晌,才認準了主要幹道的方向,騎著重機前往濱海公路。銀灰髮色的年輕米凱爾,高速迎上難以言喻的一幕——紅光映照下,打著納粹符號的直升機,垂降梯慢慢地收起;上頭有個歛翼黑色魔鬼一樣的人影,披著黑風衣,紅火色隱約流動。

  基德攀著懸梯、架起肩上的火箭炮,對地上歡呼:「Au revoir tout le monde! Quel plaisir! 再見了大家!超開心的!」

  米凱爾脫下安全帽,立在環山道路的轉折處遠遠地往下望。趁著火焰的光芒,地上被剝了皮、四肢被解體、內臟被拉出,已經完全沒有人形的東西,拼成五支箭的模樣,被許多腸子像絲帶一樣繫在一起——居高臨下俯視,正好能看清那是羅斯柴爾德家族的五箭穿心盾徽。

  米凱爾這一驚非同小可,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HR]

  【本章後話】

  Libor是倫敦銀行家之間的同業拆放利率,它是一個不起眼、模糊的估計機制,決定銀行跟銀行之間貸款時的成本有多高。然而,幾乎全球所有的交易與合約都以它為參考值,它左右的數值高達全球經濟體的六倍。包括金融服務管理局在內的英國有關當局,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動Libor的歪腦筋,玩數字遊戲。直到洗售、低價審計等不當的手法被美國積極的管理者發現了,才發現操縱Libor在倫敦的巴克萊銀行、皇家銀行和瑞士銀行中,儼然變成賺取基金與投資不當暴利的壟斷事業。

  --BBC 記錄片《貪婪的銀行家》/文字介紹,百禾文化


  ※待續/每周末更新※

  前往下一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