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二月三日,星期六。

今天是謝子言要去鄭曼青老師家拜年兼上課的日子,但因為今天也是年初五開工日,所以謝家的大人和細川舞子都不能送謝子言去上課,保姆任務就交給了馬克斯.史密特和黛安娜.史東這兩個老外。

馬克斯.史密特他們是自願出這趟任務的,現在台北賣吃的店過年這幾天都不開店,他們這幾天都是在謝家當食客,現在撥點時間帶謝子言去上課,也算是付了餐費。

當然,謝家是不會讓人做白工的。今天謝子言是帶了新年禮物去見老師的,鄭曼青喜歡喝酒,謝家準備了兩罈埔里酒廠陳紹兩罈馬祖老酒,另外還有一大盒的糕點。糕點是周麗萍做的綠豆椪、蛋黃酥、鳳梨酥、芋頭酥,做的多了,林貴子也送了兩個兼職保姆各一大盒。

這些糕點是周麗萍一早做好送過來的,謝子言還沒機會偷吃。但從黛安娜.史東一上車就忍不住打開來吃還連吃了好幾塊來看,周麗萍的手藝應該是又進步了。

淑女狼吞虎嚥地吃東西是失禮的行為,看一個淑女狼吞虎嚥地吃東西則不但失禮,還有生命的危險。謝子言是個識時務的人,自然不會冒生命危險去看英國美女的吃相。他似乎完全看不到黛安娜.史東,只顧著和坐在副駕駛座的馬克斯.史密特談話。

「阿言,你這個《停不了的故事》很有趣,很有日耳曼風格的童話……」馬克斯.史密特揚了揚手上那個厚厚的文件夾,然後皺著眉毛說:「阿言,我五月底就要回德國了,這幾個月我要專心寫論文,沒時間幫你翻譯成德文。」

謝子言揮了揮小手,老氣橫秋地說:「沒關係啦,我不趕。鶴田阿姨說先出中文版和日文版,所以你可以把書帶回德國後慢慢翻譯。馬克斯,鶴田阿姨是希望你能幫忙尋找德國的出版社,除了出版我的書外,泉月其他的書也要出德文版。」

馬克斯.史密特從後視鏡裡看到謝子言的模樣,有點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他還是回答說道:「那好,我母親艾莉娜卓是小學老師,她有些朋友是兒童文學作家,應該能幫忙介紹幾個出版社。不過,我可沒把握德國小孩會喜歡些東方風格的故事。」

「不會的,」黛安娜.史東似乎是吃夠了,邊隨手蓋上糕點盒邊說:「人性是文學的共同元素,邊森寫的故事裡都有很豐富的人性元素,加上他的小說裡常有對歐洲人來說很新奇瑰麗的異國情調,我覺得在歐洲會受到歡迎的。」

黛安娜.史東她剛剛那些話是用英語說的,但從她能聽懂馬克斯.史密特和謝子言用國語進行的對話內容來看,英國大美女的漢語顯然又進步了。不過,黛安娜.史東說的篤定,但已經答應幫忙接洽出版社的馬克斯.史密特可沒這個信心。他雙眉皺了皺,語氣有點疑惑地說:「黛,能說的更詳細點嗎?」

黛安娜.史東嘴角露出一抹淺笑,點頭說:「沒問題。你們還記得那部騎士去旅館救人的故事嗎?」

德國大男孩與台灣小男孩都翻了個大白眼,也只有黛安娜.史東這樣半調子的中國通,才能把《龍門客棧》理解成騎士去旅館救人。只是,隨著黛安娜.史東的說明,就連謝子言也聽出一些意味來。

在黛安娜.史東看來,俠客就是歐洲的騎士,武俠小說與電影講的就是俠客這個東方騎士階級的故事。正如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故事一樣,武俠故事也是充滿了忠誠與背叛、善良與邪惡等多線衝突的英雄史詩,只要裡面的戲劇元素足夠,情節安排能引人入勝,那就一定能讓歐洲人接受。

黛安娜.史東想說的是謝子言寫的《越女劍》。這篇武俠小說是元旦起在《今日香港報》開始連載的,氣人的是一月底台灣就有盜印的單行本問世了。身為時空抄襲者的謝子言雖然火大,卻也不好大聲嚷嚷什麼,誠品出版社那邊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謝子言的中文書版權可都是給了誠品出版社的,盜版者這可是搶了誠品出版社的乳酪。所以委任律師陳文雄已經準備在年節後就展開法律行動,好好修理一下盜版者。

因為要蒐集證據,最近比較閒的馬克斯.史密特幫著去買了幾本盜版的《越女劍》,最近更閒的黛安娜.史東也就拿《越女劍》練中文。在英國美女看來,這個故事裡有古代東方兩個大國爭霸的爾虞我詐,有西施、夷光這兩個美女在愛情與對國家忠誠間的掙扎,有通靈白猿教導越女成為「女騎士」的奇幻經歷,怎麼看都是一個動人的史詩故事。只要翻譯的好,宣傳沒出錯,應該能在歐洲受到歡迎。

黛安娜.史東的見解是否正確有待商榷,但她的話卻提醒了謝子言一件事──得趁鄭曼青、劉雲樵這幾個高手尚在世時,把他們的經歷故事寫出來。他們應該是最後一輩武德兼修的練武者了吧!以後那些自稱是高手的人,哪一個不是為了錢爭的你死我活?

想到劉雲樵,謝子言就不禁又想到細川國彥要謝家眾人和細川龍馬兄妹出門帶保鏢的事,尤其是細川舞子老帶著黃金出門買地產,怎麼看都讓人不放心。其實謝文堂認識不少開國術館的人,這些人也都有幾個弟子,只是在細川國彥看來這些人頂多就是街頭鬥毆頂事,卻都不是合格的保鏢。而現在細川舞子出門就是抓馬克斯.史密特、阮明武和李師科的公差,馬克斯.史密特是純粹嚇人用的,真要和人打架大概頂不了一回合,而李師科只是身手矯健,真要打大概也不頂用。曾在越南特種部隊待過的阮明武身手還不錯,只是他壓根兒沒有當保鏢的自覺。

現在只能寄望於劉雲樵了,劉老爺子說他有幾個弟子人品不錯身手也過得去,就是沒有當保鏢的經驗。依照細川國彥的想法,最好把這幾人送去香港神盾保安操一操,不然就是讓香港那邊派幾個教官來開課。以後像是新世紀綜合、新世紀科技研究所這些地方都得有大量保安,幾個主要人物的人身安全更是出不得差錯。

謝子言想到這裡,又看了一眼正在專心開車的李師科。在細川國彥的標準下,李師科實在不是個適合替細川舞子開車的人,一來是他的身手還不行,二來是李師科至今單身,沒有家室牽絆的人是不容易讓人放心的。基本上謝子言認為細川國彥考慮的沒錯,他前世所知道的那個銀行搶匪李師科,似乎就是一直沒有家人,又憤恨警察總是驅趕計程車司機銀行總是只借錢給有錢人,這才幹下殺警奪槍搶銀行的蠢事。

「不過最近這傢伙看來春風滿面啊……」謝子言想到先前要離開細川舞子家時,周麗萍幫著把送鄭曼青的東西放後車廂,李師科站在一旁一雙賊眼就盯著周麗萍直看,而周麗萍卻似乎也不惱……

謝子言想到那一幕,心中有所明悟,開口就問:「李伯伯,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李師科從後視鏡裡瞥了一下後座的小男孩,漫聲應說:「阿言少爺,有什麼事嗎?」

「李伯伯,你是不是喜歡周麗萍?」

「啊?」

「嘰!──」

「OH!My God !」

「李,你在幹什麼?」

隨著李師科慌張地踩下了煞車,正在聊天毫無準備的馬克斯.史密特和黛安娜.史東都是慘叫著和車體來了次輕密接觸,倒是始作俑者謝子言早有心理準備,雙手伸出撐了前座椅背一下,這才沒撞的鼻青臉腫。不過他人小力微,雙手力道用得不好右手大拇指扭到了,痛得他眼淚直流。

「果然有姦情呀……唉呦!好痛啊!媽的,抓猴果然不是正常人能做的事!」謝子言在心裡哀嚎著,決定這輩子無論如何絕對不幹徵信社這一行。

……………

「淑美姐,舞子姐,這是我弟弟張彥明和張彥亭,我帶他們來公司參觀。」

正在聊天的謝淑美和細川舞子停下話來,看了眼費貞綾和她身後的兩個男孩子,謝淑美有點嗔怪地說:「怎麼現在才來呢?拜拜都拜完了……」說著她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紅包遞給張彥瓊,繼續說道:「這是給妳的開工紅包,待會兒趕快去找衛斯理先生,他有重要的事要找妳。」

等費貞綾喜孜孜地帶著兩個弟弟走出房間後,細川舞子就皺眉說:「整整遲到了一個小時,妳就不說說她嗎?」

謝淑美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我是管財務的,只要她歌唱的好,出唱片能為公司賺錢,她遲到關我什麼事?」

細川舞子正想反唇相譏,卻聽謝淑美又說:「反正待會等她知道衛斯理的決定後,八成是會生不如死,我現在罵她幹什麼?」

細川舞子搖了搖頭,她實在是不太能理解那幾個歌唱老師要公司的歌手大幅鍛鍊體力的目的。不過這種專業的事還是得尊重專家的意見,既然威廉.衛斯理這個總經理也同意了那個體能強化計畫,她也就不好說什麼。只是從現在公司裡這些人的情況來看,男的先不去管他,女的恐怕只有王幸玲不會有問題吧!

然而這不關細川舞子的事,她關心的是剛剛與謝淑美在談的昨天發生的事。

「淑美,阿嬸沒收周金生送的禮吧?」

「阿母當然沒收周金生送的禮,她說為了幾萬塊就要女兒去做細姨,這種人太自私,能少來往就少來往。」

「周金生這個人真可惡,竟然要女兒去做細姨。哼!難怪昨天周麗萍回家一趟回來後眼睛就紅紅的,問她是發生什麼事她也不說。」

「舞子,阿母說周麗萍二十四歲了,差不多也該嫁人了。妳問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如果沒有,阿母想幫她看看有沒有適合的人。」

細川舞子聞言一愣,想了想之後,臉色有點古怪地說:「聽妳這麼一講,我倒是想起來她和一個人之間似乎怪怪的?」

「啊?是誰?」謝淑美心中八卦之火大盛,不等細川舞子說明,就逕自猜了起來:「是葉啟田?不對,我幾乎沒見過周麗萍跟他講話呀!是阮明武?可是我看阮明武好像喜歡的是鄧麗君……」

「不要亂猜了,我講的是李師科!」

細川舞子打斷謝淑美的臆測,但她說出來的答案還真把謝淑美嚇了一跳,讓她不禁掩口驚呼:「不會吧!他們兩個年紀差那麼多……。」

「怎麼不會?我跟妳說啊……」

等細川舞子把她注意到的那兩人的互動情況說了一下,謝淑美也就開始信了。話說回來,李師科周麗萍兩人的年紀雖有點差距,但李師科今年也就是四十歲,還算是年富力強。最重要的是,當初聘他當司機前是找警察查過他的底,沒有家人,除了抽煙外也沒什麼不良嗜好,唯一的缺點是台語說的不流利。但只要周麗萍喜歡,這似乎也不是問題。

當然,要說完全沒問題也是騙人的,至少周金生應該就不會同意。但周金生若是反對,絕對是因為李師科不是有錢人,拿不出他想要的聘金數目。

謝淑美想清楚之後,立刻就興沖沖地說:「唉呀!早知道我昨天就該來找妳談這件事的,現在可好了,阿爸阿母中午就要去台東,要等他們回來才能說了。不過沒關係,我請阿母出面去說媒,周家一定不敢不同意。不就是想多要點聘金嗎?妳跟李師科講,這錢我們先借他!」

「喂!我都還沒問過周麗萍呢!」細川舞子翻了個大白眼,話鋒一轉抱怨道:「阿叔阿嬸去台東幹什麼呀!一趟路那麼遠,交通那麼不方便,叫人去辦就好了嘛,幹嘛非得要自己去?」

去年十一月林振志謝淑美夫婦去台東時,和海山寺修明法師說好合作興辦慈善文教。林振志夫婦回台北後,謝家匯了三十萬元給修明法師,還陸續從北部運了近四萬本的圖書和大批各類運動器材球具去台東。春節前修明法師寫了封信來,除詳述那筆錢和圖書器材球具的具體分配使用情況外,也邀請謝文堂夫婦去參加延平鄉幾所學校聯合圖書館的開幕典禮。除此之外,修明法師在信中還提到,後山的各種建設都比較落後,他懇求謝文堂能多出點力幫助後山的人。

謝文堂看完信後很高興,就想親自去花東走一趟,看看能幫忙做些什麼。對他的決定起初大家都是反對的,畢竟這趟路不好走也危險。但謝文堂夫婦很堅持,最後大家也只得讓步,由陳金楠謝淑雅夫婦和兩個建設公司的幹部陪他們去,來回都搭飛機,這樣至少安全一點也少受點累。

謝淑美不理細川舞子的抱怨,持續關注她的媒人事業,碎碎唸道:「我看待會兒我們先回去看阿嫂,不要讓阿容把我家給翻了,順便問一下周麗萍她是不是喜歡李師科……。」

林貴子的預產期是在這個月月底,最近周麗萍和王妙娟、王妙英有空就守在謝家幫忙,早上周麗萍過去時順便把阿容帶去和謝子卿作伴。阿容根本是個被細川舞子寵壞的小惡女,細川舞子不在場,謝淑美還真擔心阿容會闖禍。

可是這話細川舞子不愛聽,很不滿地抗議說道:「喂!我們家阿容很乖很懂事的。」

「去!阿容很乖很懂事?這話我看也只有妳敢講!」謝淑美斜瞥了細川舞子一眼,卻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她爭議,而是又換了話題問道:「龍馬收養的那三個小孩不是傍晚會到台灣嗎?妳都準備好了嗎?」

這問題不問還好,一問細川舞子就像是被點燃了的炮仗,氣呼呼地抱怨:「龍馬和遙這是什麼意思啊?要收養久美子的孩子的是他們,憑什麼他們兩人跑去南部玩,留我在台北接待那三個小惡魔?把我惹火了,我就帶阿容去夏威夷玩,讓他們自己去收爛攤子!」

……………

不管細川舞子願不願意,二月三日這天黃昏,細川俊作那三個失去父母的外孫──牧山仁吉、牧山拙夫、牧山佑實──還是來到了台灣。

雖然細川龍馬夫婦已經決定收養牧山正宏與細川久美子的遺孤,但收養手續沒那麼快能辦法,嚴格來講,現在這三個小孩是因父母成為刑案被害人而受到日本警方保護中,又因牧山正宏沒有家人久美子的娘家人也處於危險中,所以在細川龍馬透過關係運作後,熊本警署與長崎教育廳同意對這三個小孩進行移地保護。也就是說,為了這三個小孩的人身安全及心理健康,在未來一年內將這三個小孩安置在相對上安全性較日本國內高的台灣,由細川龍馬夫婦及細川舞子擔任暫時監護人,並由長崎市教育廳、熊本縣警署和日本駐中華民國大使館共同監督。

怎麼看這都是一項不合體制的做法,可是現在日本米糠油中毒事件正越演越烈,大山家謀害細川重原及因而引起的後續犯罪事件也曝了光,日本社會輿論正沸騰著,在此情況下,所有不合體制的地方都被忽略。更何況,為了實施這個史無前例的移置國外安置保護的專案,細川龍馬豪爽地簽出一張三千萬日圓的支票,負擔所有相關的奉用。

日本人辦事向來認真,既然有人簽帳買單,長崎市教育廳、熊本縣警署和九州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合組了一支十八人的團隊,加上外務省、警視廳的人,整整出動了二十五人。為了保障三個小孩的安全,甚至還包下一班日航專機。當然,他們不會說這是一次免費的出國旅行,而是真的很嚴肅地把這當一次保護三個小孩的重要任務。

然而,保護者有決死執行任務的決心,被保護者卻毫無被保護者應有的覺悟。從在福岡機場開始,有過動症的牧山仁吉就沒安靜過一分鐘,膽小愛哭的牧山拙夫從上飛機時就一路哭到下飛機,超級好奇寶寶牧山佑實的嘴就一直如連珠砲一樣不停吐問題。結果,不要說是那二十五個保護者團隊,就連六個空姐和順便搭便機來台北的田島京之弟田島芳樹等人,也被三個小孩搞得疲憊不堪。

對這一群猶如與三隻遠古惡獸大戰一場後的敗兵而言,好消息是因為日本大使館無法擔保細川舞子現在的住家絕對安全,所以在確認安全住處之前所有人都被安排住進圓山大飯店──這當然還是由細川家兄妹買單。但不幸的是,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牧山家三隻遠古惡獸也會暫時一起住進圓山大飯店。

於是,當細川舞子在松山機場接機時,她見到的是一群臉色灰敗的難民。她還來不及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前面人群中就竄出一道身影,邊跑還邊喊著:「舞子姑姑!舞子姑姑!」

細川舞子看到跌跌撞撞地向她跑來的小女孩,趕緊跨前幾步去彎腰抱起牧山佑實,同時她的眼睛卻是朝對面那一大群大人狠狠瞪了一下──怎麼能讓才三歲的小佑實就這樣從人群中跑出來呢?

很快地,細川舞子就知道為什麼了。

「細川小姐,我們也沒辦法。仁吉鬧的太厲害了,座艙長認為已經危害到飛航安全,要求我們做緊急處置,我們只好請金澤醫生為他打鎮靜劑。」

奉命來台處理相關事宜的外務省官員大田光夫鐵青著臉色,很不滿地對臉色更加鐵青的細川舞子解釋為何要對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打鎮靜劑。

細川舞子不是不知牧山仁吉的毛病,可是有必要用到鎮靜劑嗎?更何況,過動的牧山仁吉也就算了,但五歲的牧山拙夫也不過就是愛哭,有必要也對他施用鎮靜劑嗎?

不過,細川舞子也不想在此時此刻去爭執這個問題了,因為就在這短短幾分鐘裡,嘴巴沒停過的牧山佑實已經連續問了幾十個問題,搞的細川舞子人都暈了。在此情況下,她也只能嘆口氣後說:「大田先生,我看還是趕緊和這邊的官員把手續辦好吧!依照東京方面的要求,我已經幫你們按排好住宿的飯店。未來一個月,在你們確認安置住處的安全性之前,要麻煩你們先住在圓山飯店了。不過……」她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閉上嘴巴的小佑實,有點猶豫地說:「我看你們也應付不了佑實,我看還是讓她先和我回去好了。我家有幾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小孩,這樣佑實也有伴。」

「這……」大田光夫遲疑了一下,覺得這與原來的計畫不合,但他旋即想到先前在飛機上的恐怖經歷,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下意識地就脫口說道:「沒問題!」

話一說出口後,大田光夫才發覺到不對,但他不想再把麻煩攬在身上,趕緊轉移話題問他這趟來台的主要任務:「細川小姐,請問國彥學長還沒回台北嗎?」

細川舞子看了一下手錶,這才回說:「大約一個小時前我哥哥打電話回來,說他與國彥還在離台北差不多四十公里的桃園,大概要晚上八點多才會回到台北。不過我哥哥說,他們一回到台北,會直接到圓山飯店見你們。」

……………

大約在同一時間,在桃園某處台電招待所裡,細川國彥正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年約三十歲左右,身形高大英挺,而從其深邃的五官和眼珠的顏色來看,他應該有著亞歐混血的血統。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想跟著我走這一趟,也不知道你父親怎麼會放心讓你和我一起去。但你可要想清楚,我這一趟旅程可不輕鬆,而且還有相當程度的風險。雖然你的身份特殊,可是我要去的地方見的人不一樣,你是不能帶護衛隨行的。你也不能洩漏身份,只能乖乖扮演我的助理。最重要的是,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想跟著我去嗎?」

在細川國彥銳利眼神的逼視下,身形英挺的混血兒沉默了一會兒,這才低聲說:「細川先生,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我還是希望能跟著你工作,我希望能證明我的能力。」

細川國彥直盯著面前年輕人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頭說:「既然你這麼堅持,你父親也不反對,那你就隨我走這一趟吧!不過……」他皺著濃眉繼續說:「跟著我必須隨時保持清醒,你身上有酒味,顯然有酗酒的惡習。從現在起到這一趟旅程結束,你必須滴酒不沾。還有,我聽說你的私生活不太檢點。我不管你以後怎麼樣,但在跟著我做事的期間,你必須像個最虔誠的清教徒一樣禁慾。如果你做不到,我會立即把你送回台灣。好了,你現在可以回去準備了。明天二十點整時,我要在機場見到你。」

等混血年輕人走後,細川國彥瞥了一眼剛剛一直默不作聲的蔣彥士等人,有點不滿地說:「真不知你們是在想什麼,把我當保姆嗎?」

蔣彥士幾人都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這話,最後還是曾擔任過混血年輕人長官的孫運璿吶吶說:「其實孝文是個好青年,只是壓力太大了……」

細川國彥沒好氣地瞪了孫運璿一眼,這才淡淡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蔣總統的幾個孫子平時都在幹什麼……你們幫我轉告蔣副院長,他希望我幫他管教訓練小孩,這沒問題,但如果這小子不能戒酒,不能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就別怪我管教部屬的手法暴烈一點。」

「別、別那麼衝動啊!」蔣彥士苦著臉直搖手,看了看左右幾人,這才咬牙低聲說:「實話告訴你,孝文有糖尿病,請你多擔待一點,不要對他太苛刻。」

「這事美國人早告訴我了……」細川國彥聳聳肩,有點不以為然地說:「我就是不明白,明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不好,還讓他跟我去冒險,莫非有必須暫時讓他離開台灣的理由?」

蔣彥士幾人苦笑,卻沒人敢接話。

細川國彥猜的沒錯,因為這時已結婚生子的蔣孝文卻喜歡上一個古亭女中的老師吳純純,偏偏吳純純卻是台北市市長高玉樹的未過門媳婦。而雖然蔣孝文一再示好,吳純純卻無動於衷,一心只想等未婚夫高成器六月退伍後結婚和出國留學。依照蔣孝文的狗熊脾氣,吳純純的拒絕是對他自尊的嚴重傷害,他可是會把氣全出在高成器身上。好在高成器人在軍中,兩人暫時沒碰面機會,這才沒鬧出什麼事。

但這樣子擱著總不是辦法,剛好蔣孝文不知從哪裡聽到了細川國彥的事,自動請膺要隨細川國彥去辦事。蔣經國左思右想下,也實在是對這個兒子沒辦法了,就咬牙答應了。

細川國彥不知道吳純純的事,見蔣彥士幾人都是滿臉尷尬卻不答話,他也懶得去追問,而是轉移話題說:「既然桃園是台灣西半部地震最少的地區,你們又說水電沒有問題,那電子計算機、光學和精密機械這些產業就落腳在桃園好了。我會讓葛德曼.范士丹教授那一組人負責這件事,下週田島京就會把啟動資金匯入戶頭,剩下的就要靠你們配合了。」說著, 他向一旁的田島京打了個手勢。

一臉倦容的田島京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說:「我禮拜一早上就會辦妥的……國彥,既然事情都講妥了,也讓我回台北歇息好嗎?你看龍馬都已經累倒了,我也快撐不下去了。而且,你把老婆孩子丟在旅館,難道就不擔心嗎?」

細川國彥看了一眼眾人,發現果然大家都是一臉疲憊。他看了下手錶,想了想之後說:「也好,這時候那三個小孩應該到台灣了,我們得趕緊回台北才行。」

……………

「喂!波塞冬,阿波羅,阿紅已經開始倒數了,你們兩個怎麼還不找地方藏起來?」

「開始了啊!嘻嘻!躲起來!快躲起來!」

「喂!佑實,妳怎麼還站在這裡?快找地方躲起來啊!」

「我不知道要躲哪裡啊!」

「我管妳知不知道,校園這麼大,妳不會隨便找個地方躲呀?」

「可是舞子姑姑說,如果有什麼事不知道就找你……」

謝子言滿懷怨念地瞪了一眼遠處正與珍妮.凱澤、鶴田遙聊天的細川舞子,可惜細川家的女人都是百毒不侵的魔女,小妖蛾的怨念電波根本影響不了她們。

好不容易打發了牧山佑實,謝子言只覺得自己快脫力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鶴田遙身邊,很不爽地抱怨:「妳們幾個大人真過份!」

鶴田遙拿起手帕替謝子言擦了擦額頭的汗,笑嘻嘻地說:「阿言你怎麼這麼說,早上打電話問你要不要來看熱鬧時,你可是很高興地說好的。」

「可是妳明明是說來太平看林茜她們做體力測驗,沒說還要我陪佑實她們玩!」謝子言不滿地抗辯,覺得自己又被這幾個大人坑了。

「阿言,你這是什麼態度!」細川舞子轉過頭來瞪了謝子言一眼,嗔罵說道:「哪有小孩子像你一樣都窩在房間不出來玩的,要和大家一起玩才是乖小孩,不然以後我再不帶你出來玩了。」

「什麼和大家一起玩?分明是大家一起玩我!」謝子言心裡哀嚎著,卻不敢頂撞細川舞子的話。畢竟怎麼說都是自己笨,竟然被鶴田遙三言兩語就騙來了,這能怪誰啊!

話說回來,謝子言也知道細川舞子說的沒錯,畢竟一個三歲小孩就是要有三歲小孩的樣子,老是表現的像隻千年老妖那遲早會出事的。問題是在今天的玩伴組合太要命,細川國彥那兩個擁有大神名字的笨兒子只會講英語,牧山佑實只會講日語,而他姐姐子卿和阿容她們只會講台語及國語。玩個遊戲都要他翻譯好半天,這不是要玩死他是什麼?

看看現在細川家三個女人聊得熱火朝天的樣子,謝子言愈發肯定她們是拿自己來頂缸當糾察隊隊長了。但既知抱怨無用,他也只能轉移話題,垂頭喪氣地說:「舞子阿姨,我要去操場看熱鬧。」

細川舞子聞言轉過頭來,皺眉說:「星期天學校沒什麼人,你不要到處亂跑。」

謝子言把目光轉向鶴田遙,鶴田遙笑了笑說:「我帶他進去看看好了。」

等鶴田遙牽著謝子言的手走遠後,細川舞子才轉回目光,喃喃自語說:「明明是個小孩,卻整天把自己搞的像個老頭子似的,這樣會短命啊……」

珍妮.凱澤不懂日語,不知道細川舞子在說什麼,但這不妨礙她的觀察。她望著謝子言的小小背影,似有所思地說:「國彥說這小孩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卻必然有著沉重而艱辛的人生。從他的眼神來看,國彥說的恐怕還是輕的。」

細川舞子眉毛一揚,低聲問:「怎麼說?」

珍妮.凱澤收回眼神,有點猶疑地說:「妳不覺得他的眼神雖然清澈,卻又時時流露出歷經滄桑的憂鬱以及看透萬事萬物的智慧光芒。這讓我覺得,他的身體內似乎藏著一個老靈魂。我以前去印度旅行時,就見過和他差不多的小孩。我聽印度人說,這樣的人要嘛是帶著前世的記憶的修行者,要嘛是諸神派來有特別任務的人。不管是哪一種,這種人的人生都不平凡,卻也不好走。」

這時謝子言並不知道他的眼神又出賣了他,他只是貪巒地左顧右盼,語氣有點飄忽地對鶴田遙說:「鶴田阿姨,這間學校我很熟呢……」

「是嗎?」鶴田遙沒意識到謝子言的異常,笑著接話說:「你是應該很熟,聽說你家人以前都是讀這間學校的,你以後如果還留在台灣讀書,應該也會讀這所學校吧!」

謝子言輕輕搖了搖頭,他知道鶴田遙不懂他話裡的意思。因為這所位於台北橋旁的太平國小不只是他父母叔叔的母校,也是他前世的母校。只是,他不知這一世他是否還有機會在這裡讀小學。

走過穿堂,轉到司令旁旁,謝子言還來不及看清楚操場上那一群人,就聽到他的二姑謝淑美在司令台上喊他。他跑上司令台,卻看到柯淑芬和費貞綾臉色慘白地躺在幾張併起來的椅子上,鄧麗君也癱坐在一張椅子上,看來就是脫力了的樣子。

鶴田遙瞥了一眼柯淑芬幾人,她是運動健將,一眼就看出這三個顯然是體力不行。她又瞧了一眼操場上還在接受測驗的人,這才問謝淑美:「是跑了幾圈,怎麼這三個搞城這樣?」

謝淑美瞥了一眼旁邊三個像死魚一樣的女孩,忍著笑說:「柯淑芬跑到第二圈就腳抽筋了,剩下那兩個啊!兩個人鬥上了,人家教練說慢慢跑看能跑幾圈就幾圈,她們兩個偏偏要比誰跑得快,結果到第三圈時就都不行了。」

「都是飼料雞嘛!」謝子言搖搖頭,老氣橫秋地說:「這樣以後怎麼開演唱會啊!難怪那幾個日本老師要她們鍛鍊身體……唉呦!阿姑,不要打我的頭啦!」

謝淑美瞪了姪子一眼,嗔罵道:「阿言你最近嘴巴越來越壞了,等回家我就告訴你媽讓她修理你!」

鎮住了謝子言之後,謝淑美才對鶴田遙說:「我也不知道這唱歌要多好的體力,不過幾個女孩子裡面看來還是王幸玲體力最好。可是難道真得要等體力都練好時才讓她們正式表演?」

這時操場上跑步的人已換了,現在是余天、阮明武、葉啟田、謝雷和郭大誠在跑了,郭大誠的老婆謝麗燕帶著幾個測驗完的大小女孩,正稱職地扮演啦啦隊。鶴田遙看了幾眼就發現郭大誠和余天的體力根本不行,搖著頭說:「體力不行,灌錄唱片時頂多就是多花點時間,但唱現場時聲音一定不會宏亮。我以前中學時參加過合唱團,那時指導老師也是要我們練體力的。而且,我聽龍馬講過,連美空雲雀這樣的大明星也是很重視鍛鍊體力的哦!」

謝淑美不懂這些,但既然鶴田遙也這樣講了,那想來應該沒錯,所以她只是嘟嚷說:「那還真得幫她們買衛斯理講的那個跑步機和室內腳踏車了,唉!這公司都還沒賺到什麼錢呢,在她們每個人身上先就都花了好幾萬……。」

鶴田遙撇了下嘴角,忍住笑安慰謝淑美:「眼光要放遠一點,只靠台灣市場是賺不了多少錢的,你要讓她們以後去東南亞、香港和日本登台演出,這樣唱片才能賣得多。要應付那種演出,體力不好是不行的。」

……………

大概就在同一時候,在細川舞子家的客廳,細川國彥、細川龍馬和田島家兄弟也正談到美空雲雀。

「國彥大哥,美空小姐的意思是請你再回日本時務必與她聯絡,她說她必須當面向你道謝。」

「不過就是順手就了她一次和給了她一點美軍的物資,有什麼好謝的?何況她現在和山口組那邊牽扯不清,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再和田岡一雄那混蛋打一架。」

細川國彥把美空雲雀的信放在茶几上,瞪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田島芳樹,很好奇地說:「你放著日本的事不管忽然跑來台灣,就只是為了幫美空送信?嗯,你這小子應該不會無聊到這種地步,不然你哥哥和龍馬也不會把事情托給你了。那麼,你是為什麼非要在我離開東亞前急著見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