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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路宿舍的員工家庭,各個來自四面八方,語言形形色色,個性各有千秋。在這種環境哩,孩子每天面對,自然而然的培植出許多不同個性。有人積極上進,有人自甘墮落。家家男人每天上班無所謂,可是主婦們可就頭痛囉。

母親怕我走邪,因此教育極為嚴格。尤其是交友之監督非常嚴格,所有的朋友建交之初,必須先帶回家讓她鑑定之後才准許交往。外省阿眉混血的同學阿建,母親對他的考驗簡單就通過啦,母親說他雖是外省人,可是他的眼神閃亮無瑕疵,與他交往不會有問題的。母親眼光果然不錯,與阿建交往過受受益良多。

阿建的爸爸是個腳踏車走販,忠心耿直個性頗受鄰居稱讚。加上他熱心助人,雖是在農家租屋,從未受到任何的歧視。阿建父親的職業賣豆花,「豆花」是早年最便宜的食品,平民化且又經濟實惠,從小我就對它情有獨鍾。

在那窮困年代裏,孩童零嘴缺乏,誰家孩子要是有碗豆花在手,他那份跩勁兒就不用多做形容了。再說那些傢伙,吃起豆花來有多麼的誇張。他會用小湯匙輕挖著豆花,然後誇張的把嘴巴撐得大大的,再以自以為花俏的POSE,將那豆花送入口中。接著他還會假裝打個飽嗝兒,「嗯!」的一聲向你示威,讓你見了又羨慕又忌妒,恨不得跨步向前將它搶到手中。

向農家租屋的同學阿建,他老爸是個天天必需出外叫賣豆花的走販。每天天剛濛亮他就起床,騎著一部老鐵馬,車後座載著兩個豆花空桶,馳向聚福里的郭家批購豆花。而那對裝豆花的亞鉛桶,外表被他擦得閃閃發亮。裝豆花所使用的瓷碗,也是經過特選的水藍色彩釉瓷碗。

水藍色的晶亮的釉色表皮,繪上兩三隻飛翔白鶴。構圖雖然十分簡單,端在手上却充滿著清幽之感覺。鐵路宿舍的主婦們,大家都有潔癖愛乾淨的習慣。阿建他爸觀察力敏銳,經過一次次的市場調查,發現重點必須將用具整理乾淨。

因有先見之明,所以他賣的豆花頗受歡迎。除此之外,他每次外出必修整門面,穿著清潔整齊的舊衣服,雖非高檔上等貨色,仍然受到家庭主婦們的青睞。阿建他爸每次批好豆花,沒有多做逗留立刻回趕家中。

阿建的母親賢慧敦厚,早已熬好紅糖薑水等候丈夫歸來。夫婦倆默契十足,煞車聲剛止,糖水桶早已準備好等候著。阿健他爸匆匆接過糖水,熟練的往車把手上一掛,手按著氣囊喇叭,一路叭咘叭咘的叫賣去了!

他爸爸是湖南人,一付騾子脾氣發作起來,就是天皇老子也拿他無可奈何。他母親是阿眉族姑娘,天真直爽待人和氣。這家一共生了九個男孩,生活擔子壓得讓人發瘋。幸好他父母親的忍耐賣力,總算把這個龐大家庭給撐住了。

阿建他是家中的老四,他與我同齡同校同班,初中高中也同校一起畢業。因此,我們兩人之間的交情非比泛泛。空閒時我常往他們家跑,一方面貪圖他家有香甜細嫩的豆花可揩油,另方面則因阿建是我的死黨,一天不見過幾次面,好像很不放心似的。

十五年前阿建的爸爸自部隊退下來,身邊領了一筆退休金,心怕坐食山空,顧不得身份,退休第三天就決定出外賣豆花。他的決定太太没意見,倒是讀大學的三個哥哥以為這樣有失面子,故爾力勸父親打消念頭。家中只有阿建最快樂,他還興奮的對父親說:「將來若是考不取大學,一定會陪老爸去賣豆花。」

此語一出,立刻招來哥哥們一頓圍剿。儘管孩子不樂意,但他老爸仍獨排眾議,開始籌備購置生財設備。一部二手腳踏車、兩只豆花桶就耗去數百大洋。裝糖薑水桶子是鄰居不要的牛油桶,七拼八湊終於開業了。任誰也沒想到,這組老舊的生財設備,竟成為這家人往後活命的泉源。

第一天新手上路,阿建他爸拿著鏟子剷豆花,白嫩嫩的豆花,不是挖得太厚就是太薄。糖水也放得不均勻,經常遭到挑剔客人之數說。雖然糗態百出,他老爸不以為忤,反而更加努力的學習必要技巧。熟能生巧,四、五天經過,客人再多他也能夠應付裕如矣。

我喜歡看他老爹剷豆花,但見他厚實的手掌,輕握著圓形小鏟子很不成比例。只見他爸輕輕一晃手,就剷出厚薄均勻的豆花片。快速舀入青花白磁碗中,澆上薑汁紅糖水,再放入一把湯匙,然後端給一旁守候的客人。

客人吃完給錢,老爹接過手丟入錢桶內。一筆接一筆,銅板很快便遮滿桶底。雖然每碗所賺只是蠅頭小利,積少成多,却也讓他賺足了老大的結婚費用,還有大票孩子們的學雜費。

我們遷回苗栗之後,我人很少回去五分埔宿舍,當時阿建去讀軍校,他也很少回家。這天突然接到阿建的婚帖,讓我迅速兼程趕去向他道賀。老友見面分外高興,擁抱互捶鬧個不休。老爹身體健康如昔,臉色紅潤笑臉迎人。

奇怪的是,我向他打招呼問安,他都笑笑面對沒有回話。談起以前他賣豆花往事,他却顧左右而言他。後來我問阿建原因,他才告訴我說:「老爹患了嚴重的老人癡呆症,記憶時有時無,但大多時間皆恍恍惚惚。因是之故,他所說的話不必認真。」聽了阿健的話感慨萬千,竟然連我也害怕年老之時,得了此症該怎辦?

話題扯遠,故事依然進行著。阿建她爸之失智之事且擱置一邊。現且讓我介紹當時的另種熱門行業。且說早年在北台灣非常流行「走呀米」這個名詞,「亞米」是日本字「闇」的念法,與國字「暗」意相通。

「走呀米」(台語)是日本在太平洋戰爭失敗之後,台灣所有物資被蒐刮一空。一些單幫客,專門以走夜路閃避檢查,將一些民生物質偷運至需要地區,出售脫手牟取利益之行為。以現代化名詞形容,它就是「走私」或「跑單幫」的意思啦。

日本人走後,台灣光復初期,社會景氣十分凋零,故爾「走呀米」依然猖獗。這天,鐵路員工阿松哥一人上台北補貨去。然後搭火車至竹北下車,再循捷徑走數十里,將他攜帶的豬油和醬油味噌,沿路在經過的鄉下小鎮出售。這日半途遇上警察大隊掃蕩,他心慌意亂的跟著一堆鄉下人,想要闖關跑躲警察的檢查!

人群之中有位老嫗,動作緩慢妨害警察的工作。一位勤務中之警察,揮起手中皮鞭想打老人。老人家將受欺負群情譁然,阿松哥見狀更是忿忿不平。他奮不顧身的上前搭救,情急生智,立刻對著老人高喊:「奶奶我來接您了!」說著上前攙扶老人家,並以目示意,向那位大人說:「請借步說話好嗎?」

兩人接近,阿松哥巧妙的將一小疊綠鈔,偷偷的塞入對方手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了賄賂行動。果然藥有吃就有效,那人裝模作樣的數落老人一頓,然後再講些門面話,大搖大擺的離開老人家。

老嫗倖免於難,對阿松哥之搭救感激不已,於是邀請阿松哥到她家坐坐。阿松哥覺得救人救到底,送佛要送上西天,所以,他答應陪著老嫗回家去。老嫗之年紀七十六歲,是日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到都市裡走走,偏偏遇上警察出來掃蕩呀米客,換來一身驚嚇餘悸猶存。

老人家一路嘀咕不休,阿松哥默默一旁攙扶,就像一對祖孫,引來路人的投眼駐足。他們走走頓頓,在一棵流蘇花下遇見老嫗的媳婦。她也没問老人家啥麼,劈頭就是一句話說:「娘啊!叫你不要亂跑妳又去哪裡了?四門透底,家中竟無一人看家……」

老人好氣没好話的說:「我去死了呀!」婆媳見面竟是互嗆,阿松哥站立一旁,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僵局深陷之時,老嫗的大兒子,扛著鋤頭從田間小路走過來。他先向阿松哥點頭致禮,家教不錯,他轉身看他的女人一眼,那女人已嚇得落荒而逃。

老人將阿松哥救她之事,和盤托出告訴兒子。那男人非常感激,於是力邀阿松哥,無論如何一定去他家奉茶。恭敬不如從命,阿松哥不忍心拂人好意,遂接受了邀請和老嫗母子一起回家。

在老婦家中,母子極盡禮數,並問阿松哥要去哪裡?阿松哥將他「跑呀米」之事說出,並將附近街市缺糧缺貨狀況告知。他還說明,自己下鄕希望能收購些糧食和物品,同時也順帶有豬油味噌與醬油想出售。

老人聽了一會,開口說道:「我這附近都是親戚,去年玉米豐收滿倉滿屋,如果你覺得可以購買,我願出面幫你收集。至於豬油醬油,問問鄰居應該沒問題,不過味噌就沒把握啦。」阿松一聽,來路去路都活著等他走,他興奮的叫出聲來!

「婆婆!哇!那可求之不得,我要買下那些玉米。如果有其他多餘之物,不論乾濕我都要買!」阿松哥興奮得像是中了大獎,一時之間坐立難安。就在老人家母子協助之下,在這鄉下買到五、六百斤的玉米,還有百來斤的蕃薯。算算這批貨物,至少可以賣上一個月,阿松哥心裏著實高興得不得了!

夕陽西掛,昏鴉歸巢,在那通紅的夕陽餘暉中,阿松哥將最後一批貨物裝上卡車,辭別母子約定再會時間,然後在一陣引擎吼叫聲中,車子衝上國道,一路狂馳奔向家裡。由於心情輕鬆,阿松哥差點就在車上睡著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