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個人頁面上的小事》連載至(四之四)月台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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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一)一生過得非常正確


如果一路將張慕榮的臉書個人頁面往下捲,還未到達出生日期的貼文以前,會發現他的人生有兩張重要的手機上傳照片,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女人。我們不必多想照片背後是不是發生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畢竟,這是一個沒有人會真正關心其他人的年代。

也許大部分的男人都跟張慕榮一樣,精準地將臉書上的女性朋友分成兩類。第一類的朋友很少聯絡,然而遇到了她們的動態,必定會紳士地貼上喜怒哀樂讚等等不同表情。閱。第二類的朋友同樣很少聯絡,然而總會在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無法成眠,手機亮光映照臉龐時,在她們的個人檔案駐足停留。看一下貼文、再看一下相片,不知不覺過了一兩個小時。等到一個差不多的時刻,手機從手中滑落砸中臉,才又彷彿大夢初醒般,狼狽爬回真正的夢裡。

張慕榮的一生過得非常正確。在台灣讀了電機相關的碩士,就讀期間,承蒙指導教授的大力相助,在一家科技公司完成一些不大不小的專案,夠拿來在畢業前抬高身價了。出社會後,日子過著過著,他越爬越越高,總算到了一個市井小民得抬頭仰望的位置。他的妻子同樣碩士畢業,面貌姣好,為了家庭放棄工作、放棄理想。即便在台灣有越來越多的人們,善意提醒她人生其實有很多選擇,她也活得甘願。兩夫妻的一個兒子才上幼稚園,他們就已經替他想到非常遠的未來。那個未來輪廓清晰,有張美國碩士文憑,有另一個幸福美滿家庭。

他不只對妻子兒子好,對母親跟朋友同樣也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相信把力氣花在哪裡,哪裡就有成就。國中地理老師有次在課堂上,投影了一張照片。印度一個偏遠村子的居民排著隊,整齊無助地走在用木板臨時搭建的橋上。遠遠看,整列隊伍黑壓壓的,一路從眼前延伸到對岸。老師說這張照片的名稱叫作Reincarnation,轉世。張慕榮感到全身血液在沸騰,並不是因為同情,而是他在那時下定決心,要走,就要走自己搭出來的橋。他一點也不相信,那被眾人踏爛的破橋能帶他走向完好的目標。

他到大學前都與母親及弟弟同住,家境清寒。若不是他奮發向上,在當今社會,怕是要與一群游在底層的魚一起,唯一翻身的時候是在生命盡頭,在水面上翻出了一片魚肚白。直到現在,努力有了回報,他站上了高台。在這片平滑的天地中,他是自由的。普通人的自由,說穿了總帶點自欺欺人,不過是二十四小時後自動消亡的即時動態。慕榮擁有的卻是貨真價實,沒有丁點濾鏡修改。

然而在那兩個女人的照片以前,還有另外兩個是貼不上牆的,只印在他心中。

第一個是在新竹遇見的一個按摩小姐。

慕榮剛上大學時,所在的科系一百多人只有八、九個女同學。對於女孩子,他沒有多大的認識。那時有個外向、號召力強的男同學,總是在一天的課程結束後,邀幾個比較熟悉的朋友到他寢室去。大夥也沒特別做什麼,坐在巧拼墊上聊天,輪流玩電腦。那次不知怎麼,聊到了女孩子的話題,眾人的音量莫名大聲起來。慕榮不是特別喜歡這樣的社交氛圍。他頻繁地出席聚會,某種程度來說是出於自己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又拉不下臉跟其他出身良好的同學打成一片。他在團體中並不多話。一直要到他逐漸熟悉大學生活是怎麼回事,他才改善了交朋友的方式,同時也體認到自己的口才並不差。

忘記是誰說交不到女朋友就去嫖啊。另一人回答嫖太貴了吧,卻開始在Google上搜尋相關資訊。坐在地上的同學,各個興沖沖地擠在那台電腦前。他們看了幾個論壇,同學中有過性經驗的,說話自然大上了幾分,彷彿具備某種正當資格對螢幕中的小姐指指點點。慕榮當時被推擠在人群外圍,他只隱約瞥到一些關鍵字,便慢慢退後,轉而看著這些人的背影。一瞬間,他理解所有這些習慣爭先恐後的人們,在往後的日子必定也像這個晚上一樣,只在乎有沒有前排座位能欣賞。究竟看見了什麼,不重要。

他挑定一個期中考結束後的晚上,一如往常,就算剛考完試仍固定到圖書館溫書。閉館後,他回到寢室稍作整理便騎車往N大路。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總有一些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細微謹慎。那樣的小心翼翼不一定給他帶來立即的好處,可是他還是放任著,讓這樣的個性帶著他走。就像現在,他故意將機車停在離那個地方有段距離的格子裡,打算走路過去。騎樓下黑漆一片,並沒有他想像中有的夜的熱鬧。他輕踩腳步,不時提防四周。到了那個地方的門口,幾個青少年坐在摩托車上抽著菸,或靠在柱子旁。手機喇叭外放破損的流行樂。他融入到他們之中,一起發出了灰白的顏色。他在門口等了一下,原本雙手插著外套口袋,想了想抽出來,又感到不自在所以插回去。

好不容易跨進去了,發現比想像中的容易。不需多表示,少爺也看得出慕榮初到此處。慕榮被領著,他刻意稍微落後一點。走樓梯爬了幾樓後,來到一座電梯前。他這時才有心思驚訝建築內部竟然是如此大的一個空間,外觀看起來明明只像一般的老公寓啊。進到電梯以後,他注意到少爺似乎化了點妝,穿著廉價韓版西裝外套,褲子的顏色跟外套並不一致,而且也太緊了。

「你等下,」少爺盯著樓層指示越來越往上,「不要急著問小姐有沒有做S,不然會嚇到她們。」

兩人來到了目的樓層,少爺推開看起來是逃生門,實際上是通往長廊的鐵門。有一秒鐘,慕榮心裡還在想該不會一切都是整人的吧?或許如同綜藝節目一樣,開門瞬間有乾冰噴出,然後所有來賓會在搭滿俗氣佈景的攝影棚中,拍手迎接他一起遊戲。

少爺替他開了一個房間門,同時說稍等一下,小姐馬上就來了。

他大致觀察了一下房間,似乎又比走廊再暗了一點,主要由一兩盞小燈勉強支撐著。牆壁上黏著LED串燈,發出微弱的紅藍相間的光芒。房間大小差不多像一般家庭的主臥室。正中央擺了一張朱紅色的推拿床。不知道還得等多久,他索性坐到床上。他不確定要把視線固定在哪,就集中在門的金屬把手上。突然把手往下沉了,門口站著一個長髮、著豹紋背心、黑色熱褲,踏著黑色露趾高跟鞋的女子。視線不清依然看得出有點年紀,可是長相不差。女子提著一個粉紅色的塑膠小提籃,裡面沒有蘋果,他也不是頭狼。

「OK嗎?」她說。
他點頭。

一直到今天結束,騎車回寢室的路上,慕榮才猛然理解那個OK不是女子問他的心情如何,而是想要向慕榮確認自己是不是能夠替他服務。

她要他先去清洗身體。黑色牆壁的淋浴間,裡頭擺一張塑膠凳,中間挖了個小洞。他沒往下想。不過他看見旁邊地上的廉價沐浴乳與自己台北老家中的一樣。

淨身完畢,女子命令他把身上所有能脫的、能掏的,都擺放在推拿床邊靠牆的矮架上。然後他戰戰兢兢將臉塞進床頭的空心裡。

「你用兩支手機呀?」她說。
「啊?那是皮夾。」他暗自後悔,是不是多說了什麼,同時無意義地擔心起自己的處境。
她上了油的指尖在他的身體上跳動、輕撫、揉捏。
「你的小腿很結實。」
「我常走路。」
「常走路?」
他沒有回答,感覺到她疑惑上揚的尾音後藏了訕笑。
他太緊張了,所以沒有出來。她隨身攜帶的計時器響起,她說沒關係他們還可以稍微聊下天,於是她坐上床,兩人並肩。沒有話題,她拿出手機點開Youtube放了她喜歡的韓國歌手MV。

「噢,太大聲了。」她快速壓下音量鍵,猖狂的電子音效逃出房間,歌手敷衍地動動嘴巴扭動身體。
「差不多了。我是11號。下次來可以找我。」

穿好衣服後,她挽著他的手臂走出房間。從房門口到電梯的不遠距離,他說了一些什麼,她竟然熱情地笑了。他覺得這次值回票價,起碼有個經驗。電梯很快來了,門打開裡面出現另一對男女,他看到旁邊的女子穿了一件白色的小禮服。他先讓那對男女出來。進到電梯,笑笑轉身要說再見,她卻早已背向他把他忘了。

以後的無數場合,從他口中說出的這個故事只有唯一一個殘缺的版本。朋友們聽到他出不來的事蹟,所有人包括他都笑得誇張,可是只有他同時嘲笑自己。他一直對這件事保持可悲的天真——在一個女人身上短短一小時花了這麼多錢,還沒辦法保證她記得自己。

他並沒有因此成為一個勢利、無情的人。他只是更加確定在他一心努力前往的世界中,自制力是多麽重要。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所有播下的種子都必須是他所能操控的變因,長出的一草一木也應當如他預期。
慕榮在大一下學期快結束時,被室友拉去聽系上迎新宿營的幹部徵選說明會。他對這類需要集眾人之力所完成的事情,並沒有太大興趣。事實上,他只是覺得麻煩,因為前半個小時他才從圖書館回到寢室,而他的系館剛好緊鄰圖書館旁。

「快啦,今年是跟隔壁學校辦,一定有妹。」室友已經在門口,可是他穿著不知道幾天沒洗的棉短褲還有夾腳拖,所以有沒有妹一定不關他的事。
「幹,她們發現我們都是一群臭宅怎麼辦?算了反正我們本來就是一群臭宅。」

這個高了慕榮整整一個頭的胖子,會在慕榮往後的人生一直當他的朋友,即便慕榮從來都不太需要他的幫助。即便慕榮只是偶爾利用他的碌碌無為作為錨定自己成就的相對座標,慕榮依舊當他是朋友。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孤獨面對接二連三精神上的失意時,慕榮會向上天祈求,祈求這個朋友永遠善良、永遠平安。

當兩人啪嗒啪嗒進到系館一樓的大視聽教室時,前方投影幕附近的座位幾乎坐滿了。他們本想隨便挑一個後排的座位,可是台上的學長說往前坐、後面不要留空位。於是他們只好搖搖晃晃,不停借過借過鑽進某排中間僅剩的兩個座位。

講台上一群學長姐擠在麥克風旁,輪流介紹在迎新宿營中,每個組別所負責的工作。十九、二十歲的生命心中尚未建立手握發語權、上台發表的意義。大部分的人,在此時面對六個或六十個聽眾,感受到的緊張是一樣的。即使這群人普遍為自己上一年所完成的事情而感到驕傲,然而那樣的驕傲是可愛的單純的。他們每介紹完畢,很有教養地關掉麥克風遞給下一位,然後自己再謙虛地從旁退下,最後隱匿回團體中。這種看似憨傻的秩序在青春中不斷重複、不斷輪迴,最後再被自己措手不及摔碎。

慕榮的右側坐了一個隔壁學校的短髮女生。她右手邊的朋友不時靠近她耳朵跟她說悄悄話,她稍微側頭、跟朋友交換一點笑容,再把注意力放回講台。張慕榮雖然沒有插話,可是因為他一直專心想捕捉她們聊天的隻字片語,感覺起來算是參與了她們。過了一下,他覺得屁股痠,於是身體挪動了一些,腳踢倒了地上的水瓶,她嚇了一跳。他馬上意識到是她的瓶子,兩個人同時彎身都想扶起水瓶,卻很有默契一起縮回靠近對方的那隻腳。他動作快了一點,撿起水瓶放到她桌上。她將筆記本移開,他看到她月曆上每一天都用花花綠綠的筆寫滿事項,但有一格是空白。

最後說明會結束時,一個學長隨意點了他們兩個,要他們一起當第四小隊的隊輔。兩個人整晚不曾講過半句話,她旁邊的朋友抗議了一下想跟她一組。他聽到了,感到莫名緊張。她笑笑地將筆記本收回包包拉上拉鍊。不過當他拿了左邊胖子的麥香紅茶吸了一口時,她也扭開水瓶喝了一口。

當天回到寢室,他在宿營臉書社團的成員那欄,發現了她。他們成為好友,聊了一個晚上。隔天早上他難得翹了一次七點半的實驗課,反正胖子會幫他交實驗報告。



宿營舉辦的地點位在新竹附近的一座休閒農場。廣大的綠地連結一個小山丘,三天兩夜中的大小活動多是辦在小山丘上搭建的雨棚裡,只有夜教或營火晚會需要眾人移動。他們兩人並肩走在小山丘階梯前方,後面跟了十二個學弟學妹。為了加快彼此的熟悉,就算是這樣短短的一段路,他也不時回頭對學弟妹講些笑話,希望能熱絡氣氛。在她發現他總是講完幾句,就用眼神向自己確認是否做對的時候,他們到了雨棚。兩人領著學弟妹走到一處角落坐下圍成圈。他們並坐,膝蓋輕微碰觸。她突然感到一陣放心,不太擔心學弟妹到底會不會認真參與的事情了。然後,他們兩人注意到其他的小隊笑鬧聲大了起來,她看向他,他請學弟妹起立,要一起玩遊戲。他指著她跟學弟妹說,我們現在要玩老鷹捉小雞。他說大家應該玩過吧?好多人點頭。什麼時候玩過?幼稚園。十四個人笑得開心,一下就熟悉了。

他扮演老鷹,她是母雞。他不知道要出多少的力,她也同樣不太確定要把雙手伸張得多開來阻擋他。他假裝專心要找後面的小雞,實際上是兩人不敢對眼。甚至他發現其實只要用力往前一步,就可以捉到後面的小雞時,他也沒有行動。兩人就這樣張著四隻手,做做樣子,看起來像在跳舞。他往左、她也跟著往左,但他沒有馬上向右,他在等她。

最後一天營火晚會前,他們跟小隊員之間都熟了,幾個學弟也動不動開起玩笑。一個學弟說女生那麼少,到時候要跟誰跳舞。她笑說女生不夠,學姊也會陪你們跳。他跟著回答對啊,可是心臟卻從傍晚一路跳到營火升起的時候。

營火的高度超過他的頭頂。工作人員以營火為圓心,圍起一個小圈,一起面向它。營火無法觸及的一旁的黑暗之處,木吉他音樂響起。一個聲音比較宏亮的男同學,和著簡單的和弦,唱出在場所有生命三十年後只能依稀記得旋律、卻忘詞的歌謠。他們倆牽著手,與其他餘下的生命共同分享營火的溫度。歌曲結束,他們與工作人員圍成的小圈一起轉向外,面對學弟妹圍成的更大的圓圈。兩人像是披著由營火化成的暗橘色斗篷。張慕榮連結著身旁的另一個生命,突然感到更應該好好珍惜一切的責任,不過他找不到確切的方式描述他的心事。他看著眼前一雙雙反射著火光的小眼睛,他全身微微發顫、覺得自己的後頸在抽動,整個人被營火拎起,一直往上、往上、直到四周再也沒有光。

如果他願意稍微往下看,一定會發現當時的他們牽住的手臂太短,不夠長到勾成一個圓。

晚間就寢時,所有工作人員睡在另一個獨立的區域。一個足夠容納五十人的集合場地,薄泥磚牆,窗戶半開,山間微風滑過每個人的耳後。大家都累了,一個個瞇著眼、安靜鑽入睡袋。輕如鴻毛的月光緩緩飄落在蛹型的午夜藍睡袋上,一顆顆小心反射月光的蛹一呼一吸,收縮又脹起。

「你睡著了唷?」在蛹裡面的她轉動身軀,臉面向他,氣音踏著貓步,貓鬍鬚搔了搔他的耳垂。
「還沒啊。」
「欸,我原本,有點擔心,學弟妹,不開心,怎麼辦。」
「什,麼」
「不,開,心。」她嘴巴張得誇張。
他用力喔了一下。
「不,會,啊。」

他們終於鼓起勇氣,好好看了彼此一眼。

但是,兩個人終究累了,眼皮被無可避免的命運拂過,最後毫無反擊地睡著了。

醒來後,張慕榮忘記了筆記本空白那格的日期。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作者袁霍華。
非常感謝你們願意讀到這裡,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創作。
很希望能收到來自你們的心得想法,任何批評指教,我都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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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一)熱甜湯


因為成績卓越,張慕榮一退伍便找到了在科學園區的工作,只差在公司附近租到房子。家在台北,通勤太遠,有個叫游之揚的學弟是新竹人,家裡從事電梯相關,在新竹有幾間房子。之揚碩班的時候受慕榮很大的照顧,一聽到學長的情況,馬上要他搬到園區附近的透天厝一起當室友。搬進去第一天,之揚給他一間三樓的房間,擺了一張大雙人床,木頭衣櫃,比他自己家裡還大得多。之揚站在房門口,想確認他是否有任何需要。他跪在地上打開行李箱,要拿出衣服的時候,看見地上有幾根黑色的短捲毛。最後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跟著學弟走下樓,到一樓客廳。張慕榮坐到ㄇ字型沙發的左側,靠近大門,之揚坐正中間三人座、靠近慕榮的位子。兩個人稍微聊了一下研究所跟當兵的生活,忽然張慕榮注意到一個女生,穿一件白色的素T-shirt,灰色的居家短褲,用大毛巾擦著濕頭髮從樓梯走下來。

「終於起床啦。」之揚說。

女生笑著沒理會,走到右側靠樓梯的沙發,將全身力氣一股腦放鬆,整個人往後陷了進去。

「學長,她是蕊蕊。蕊蕊,他就是我說很罩我的學長。噢,我們已經訂婚了。」

慕榮很驚訝,說了恭喜。蕊蕊唸之揚說怎麼沒有拿飲料請人家喝,就扔下毛巾走進廚房。

「哎,還是小朋友,她才大二,讀H大音樂系。」

蕊蕊拿了三只馬克杯裡面裝了冰塊,跟一大罐蘋果西打走來。她彎腰幫張慕榮倒飲料,他有點尷尬,因為他知道她半乾的頭髮沒有完全遮住T-shirt的領口。她力氣小控制不好,蘋果西打的泡沫瞬間淹到了杯口,幸好她馬上停手。

「好險。」她說。

張慕榮小聲說對啊,感到有一顆小泡泡飛到他手背上,他沒把它擦掉,任由皮膚將它吸收,同一塊地方有了被叮咬的搔癢感受。蕊蕊坐回位子,慢條斯理翹起左腳,露出大腿外側一大片刺青。一隻鯊魚張著嘴,從一朵朵粉紅色玫瑰浪花蹦出。她全身上下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緊緻,精巧的鎖骨向外頂著皮膚。她抬起手拿著杯子,連手肘部份也顯得光滑,唇與杯口分開時彷彿可以聽到啵的一聲。這時門鈴叮咚響起,之揚叫了披薩。付過錢後,他要大家一起到頂樓邊吃邊喝啤酒。

頂樓空地用一片南方松的格狀採光罩向外延伸,地板同樣用南方松鋪成,隨意擺了幾張黑椅,一張小桌子。三個人坐下吃了起來。現在倒是換之揚對蕊蕊嘮叨了,頭髮不吹乾等下又頭痛,關你屁事呀,之揚溫柔地順了她的頭髮。慕榮想到以前跟之揚是同一個指導教授。那位教授是出了名的嚴格,實驗的loading非常重,兩個人熬整夜跑實驗數據是家常便飯。晚餐一個便當剛胡亂吞完,好似一瞬間天又亮了。慕榮還記得自己後來索性帶了兩條薄被,就在半夜等實驗儀器的空檔,鋪在地上補眠。平常太忙沒特別留意,等到躺平了,才發現地板積了厚厚的灰塵,鼻子癢得根本睡不著,之後慕榮就很少躺在地上休息了,倒是那兩條被子造福後來的學弟。每個學期末教授一定會舉辦導聚,跟研究生們吃吃飯,聯絡聯絡從不存在的感情。每次的導聚,必定聽到教授誇口自已是整個電機學院最關心學生的教授,沒說出口的是他數一數二的吝嗇。導聚從不在外聚餐,永遠的披薩,買大送大還得叫個碩一新生去拿。慕榮跟之揚後來幾次也就敷衍出席,有次更直接披薩拿在手上,說還有實驗就離席了。慕榮那時候還是窮研究生,多拿個兩塊,當晚餐吃,或邊改考卷邊吃,醬汁甚至不小心滴到一位後來被當掉的大二生答案紙上。

「怎麼有夏威夷?」蕊蕊說。
「跟學長懷念一下從前啊。以前教授超摳的,只會點夏威夷。」
「還有萬年不變的什錦。」慕榮說。
「幹,對。」
「不過因為沒錢,還是很沒尊嚴吃了。」
蕊蕊當慕榮說了笑話,也想延續一種歡鬧的氣氛。
「又甜又鹹的噁心死了。最討厭那種不知道幹嘛的食物。要甜就給我好好的甜。」
「喂你這裡。」之揚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邊。蕊蕊摸了自己一下說哪裡,之揚迅速靠過去,用鼻子摩了一下。她笑著推開他。

慕榮喀地一聲幫他們把啤酒都開了。

「我星期一會飛一趟越南,要去家裡的工廠見習。」
「回來以後就是游董了。」慕榮笑著說。
「你再講一次上次那件事。」蕊蕊拉著之揚。

第一次到越南,帶著打算光宗耀祖的強烈企圖心,之揚認真跟在廠長身旁學習。有次他見一個工人表現好,一個人做兩三個人的事情,他想好好誇獎對方一番,便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而那工人竟一臉錯愕,最後變得冷漠。

「笨得跟豬一樣。」蕊蕊說。

慕榮拿著啤酒走到頂樓邊,看見底下有塊空地畫了幾個停車格,電線桿牽起的黑色電線,像是小孩子頑皮拿了黑筆亂畫的線條。想到那時候的宿營,每個人都要掛一個名牌上面寫自己的綽號。美術組為了做演戲的道具忙不過來,她自告奮勇要幫大家一起做,結果慘不忍睹,畫什麼不像什麼。想要用麥克筆畫一個粗一點的線條,兩條黑線之間卻留了一點白。慕榮感覺自己肩膀被推了一下,回頭看是蕊蕊拿著手機,一直笑說不然你問他你問他。之揚勉強問了他說,我們剛剛在吵她IG追蹤的一個女生背得包包好不好看,你覺得呢。他看向她的手機畫面,卻先注意到她被黑暗中的白光照著的手指。明明是一件無聊的事,卻也因為他們等著他的回答,而變得似乎莊重起來。

「還不錯。」
「還不錯就是很醜的意思。」蕊蕊說。

他覺得自己好像犯了錯,趕忙想補說自己的意思是很好看,可是蕊蕊一瞬間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一切只是讓她覺得好玩。她看著他,嘴角歪著,眼神透了一種好玩的奸詐。她跟之揚一起陪他靠著陽台,她在兩人中間點起了菸,抱怨了一下家教的學生還有西洋音樂史,然後風將菸吹到他的臉上。之揚走過來擠到兩個人中間。慕榮隔著他,跟蕊蕊聊了幾句。

「所以中提琴跟大提琴小提琴差在哪?」
「就是比大提琴小,比小提琴大。」之揚鬧著回答。

可是這答案莫名讓蕊蕊感到惱怒,她將菸壓死在煙灰缸裡,一個人爬到更高的屋頂上坐下,兩條白嫩的修長的腿垂下來。之揚沒什麼反應只是笑著說她就是這樣,等一下就好了,說完便走去收拾吃剩的晚餐,留下他們倆。不過,等到之揚一走沒多久,蕊蕊馬上又爬了下來,這次是開了Snapchat上她跟朋友吐著狗舌頭,然後又變成醜臉的短片,張慕榮這次直接說很可愛,她笑說可是我覺得很白痴欸,慕榮又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接著她切回IG,他覺得這時候應該有資格稍微偷看一下,話題才能延續下去。他瞄到她彈琴的照片,不等他問,她說那是在朋友家隨便拍的。

她這個年紀,看似有趣的事情總是隨時發生,然後身在其中,又會不斷抱怨無聊。他想到自己房間黑色的短毛的事情,於是隨口問道:「你們之前還有其他室友嗎?」

「有啊。你怎麼知道?」
「我隨便問的。」
「是喔,之揚沒跟你說?」

她問話的時候,轉身的幅度好像大了點,不等他回答,眼睛眨了一下,又繼續滑她的手機。他知道自己該閉嘴,所以也跟著滑起手機。沒多久,她想睡了,留下他一人。

回到室內,之揚跟他說不好意思,以後他只能跟他們一起共用浴室,因為剛剛幫他試了一下,他那樓的水還是不夠強。慕榮笑說這裡已經比大學宿舍好太多啦,之揚聽到後放心回到房裡。

拿著乾淨衣服,一打開門,一股甜香跌在自己身上。浴室內一個大浴缸鑲嵌在金峰石裡,乾濕分離的門上還附著一顆顆水珠,旁邊架子上掛著蕊蕊的那條粉紅色浴巾,白色的洗手台上放了許多瓶罐。他只打算淋浴,開了蓮蓬頭試了水溫,他的視線順著水流流到地下的孔蓋。他發現上面卡了一些毛髮,於是蹲下來,將它們用手捏起。因為浴室的垃圾桶在乾濕分離的外側,所以他得打開門走出來丟,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他手上這些毛髮的可能源頭,他想像蕊蕊跨出浴缸的樣子,鏡子中的人看了他一眼,於是他將毛髮扔到馬桶用水沖了。洗完澡後,他換好衣服打算吹頭髮,打開門要讓浴室通風,卻聽見之揚跟蕊蕊從房間傳出的打鬧聲,他沒關上門,直接插上吹風機,讓熱風的聲音悶住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認為吹頭髮這件事情,可以給予一個人自由自在思考的環境。旁人見到眼前的人正在吹頭髮,通常不會花費力氣提高音量跟這個人說話。而身在轟隆隆熱風中的人,又可以藉由風的單一頻率,幫助自己進入一種類似冥想的狀態。撥著頭髮,梳理自己的思路,這時候所有的千頭萬緒一一刷過自己眼前,他可以隨自己高興挑個順眼的抓住,就這樣一路想下去。

迎新宿營結束後他們並沒有在一起,因為對那時候的他來說,他只是很下賤的需要有這麼一個人,對他公布答案,讓他知道他可以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大體來說是好人,所以他最後並沒有真的怎麼樣,可是光從她心中捕獲了這種准許,也足夠讓他偶爾摸著良心訓斥自己了。

旁人知道他們後來的結果,只認為他的標準真高。他打算,如果以後得面對其他更大的困境時,可以巧妙地用這件事情鎮定自己——我連那也可以捨棄,還怕事情沒有解決方法嗎?

一直到後來,那年冬天,他跟朋友騎車到H大附近的一間甜湯店吃湯圓,看見她跟幾個朋友裹著大衣彼此緊靠,坐在人行道的座位時,他才痛苦地承認自己的過份。因為她對上自己的眼神依然溫柔,然而只是閃了一下,便跟著湯匙上被咬破一口的芝麻湯圓沈回湯裡了。
一步步認識著張慕榮的故事
文中對人物的描寫是細膩的
所採用的角度和態度也是客觀的
偶爾出現跳躍式、插入式的敘事
會產生輕微的突兀

ocoh說
謝謝你的意見,
寫這篇的時候,不由自主想嘗試一些自認為有趣的東西,
結果就...
不過,還會繼續努力。
再次感謝你看了我的小說,我原本想大概就是把它寫完,沒人看就算了。
哈哈
星期一晚上慕榮回來,脫了鞋進到室內,看見蕊蕊躺在沙發上講電話。客廳的燈只開幾盞,他轉身要往樓梯走,聽到蕊蕊說:「嗯,剛回來啊。等下有朋友要來。」他不自覺留了心,又聽她說:「什麼什麼人?幹嘛告訴你,你來看呀。」她停了下。「所以沒差囉,你怎麼知道那個人不是你?」她嬌笑。「好啊隨便你來不來。」

慕榮沒聽她說完,上樓換了衣服,本來想繼續待在房間,卻覺得有點奇怪,便又回到客廳。蕊蕊在沙發上抬起頭來:「我剛剛還在想,該不會你們學校的男生工作完回家,都直接躲在房間打電動吧?」「會啊,但我不會。」「你是說你跟他們不一樣?」他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她仍穿著今天的外出服。短版的粉色上衣外搭了一件罩衫,一點刷破的牛仔褲,鯊魚潛伏在海底。身體中間那一小截露出的肚子是空間最聚焦的白,隨著她偶爾的移動而一眨一眨的。

「待會有個朋友要來接我。我們要去看電影,你要來嗎?」
「太晚了,你們去吧。明天還要上班。」
「體力很差?」
慕榮他想到界線,他覺得應該有個限制在那裡,但眼前的小女生從剛認識以來,就不受控制。他不確定之揚對她的一些行為話語是否有意見,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些事情該避掉。話說回來,避什麼呢?還有一個朋友不是嗎?
「不然我也約我一個朋友吧。他應該有空。」
慕榮想到了胖子。
「這樣就三個男的了。你要去載他?」

後來看電影總共三個人去。大螢幕上放著一部在廣大遼闊的雪地裡追緝兇狠毒販的故事,一個空拍大遠景的雪地出現黑色的歪七扭八的形狀,看起來像是被嚇到的問號。鏡頭慢慢拉近,原來問號是警察男主角的腳印,踩在雪地上步步都顯得吃力笨拙。

蕊蕊坐在兩個男生的中間。張慕榮坐的位子左側是走道。他實在太累了,恍神想到以前跟宿營的女孩也有看過一次電影。兩個人那時候看得也是警匪片。騎車到了巨城已經快開演了,店員說位子剩不多,他不知所措,將問題丟給她:「那你想坐哪裡?」「我都可以呀。」「都可以嗎,還是⋯⋯」
還是,還是,還是⋯⋯。他們後來只能坐第二排最左邊的位置。他把偏右的位子讓給她,他脖子痠得不得了,可是那天晚上她好像很開心,雖然她散場的時候忍不住要跟他分享她一直猜錯兇手。他開玩笑說,反正還早,可以邊吃冰邊聽你說第二個、第三個猜錯的是誰。她摀著嘴一直笑,說他很煩。她什麼都好,普普通通選了一個,不要太差,什麼都好。

他們三人剛剛排隊時,蕊蕊的朋友在最前面,穿得全身黑加上一頂黑色的老帽,整個人身材瘦長,遠看像空氣無緣無故裂開一個狹長的隙縫。他不時回頭跟她說話,看不出他的情緒,因為他甚至戴了一個沒感冒更應該要戴的黑色口罩。

蕊蕊沒有移動,身體晃著,一下跟黑衣男說話,一下又想到什麼似地、轉頭問他幾句無關痛癢的問題。她的專注力只放在自己的行動本身,所以她一問完話就馬上分心,反倒是黑衣男會看著他,展現出一種看看你能講出些什麼的眼神。

他們剛好排在預備買票的第一個,因為隊伍太長,新開了一個收銀櫃檯,售票員才剛揮手,蕊蕊已經自顧自拋向他們倆,到櫃檯前了。她跟他們說我先刷卡吧,等下再給我。她用信用卡敲著櫃檯等售票員輸入資料,售票員說第九排偏右邊可以嗎,她說不要,有沒有H排。售票員說有,她的表情平常,覺得有是正常。黑衣男從頭到尾沒說話。

張慕榮羨慕她。更精確點,是羨慕一個十九歲的女生能夠帶有恣意妄為的態度活著。她可以用手一指,就拿走她的選擇。她可以隨時說不要,她也可以看自己的心情再關心別人要不要。而慕榮還沒有年長到鄙視如此張狂的青春,可是他已經老到偶爾懷念了。

黑衣男跟店員說爆米花甜鹹綜合,蕊蕊翻了白眼,張慕榮說等一下,甜的就行了,升級成大的。

他曾經想過,大部份的人看電影,應該都習慣把飲料放在右手邊的飲料架裡,可是難道沒有人習慣放左邊嗎?如果他想避免飲料被拿錯,應該放左邊,但是他沒這麼做,放到了右邊。電影裡男主角的臉凍得發白,奮力用手銬銬住真正的犯人,蕊蕊看著,拿了慕榮的飲料吸了一口。

整場電影下來,蕊蕊把他的飲料吸到只剩下冰塊。影廳黃燈亮起,他拿起自己的空杯閃到走道上讓他們兩人出來,她沒有表情,拿著自己沈甸甸、一滴未沾的那杯。三個人走到門口,蕊蕊打了呵欠看著他把紙杯扔到垃圾桶裡,也把自己的那杯拋進去,落下的重量扯了掛在垃圾桶裡的灰色塑膠袋一把,像是勒了某人的脖子。

「走吧。」她讓兩個男的跟著她,三人穿梭在打烊的百貨公司,警衛示意散場的路,沿途的燈大部分都關了,只留幾盞必要的照明。三個人安靜走著,沒有人聊剛剛的電影。一些專櫃拉起了紅龍柱,裡頭白色無臉模特的肢體伸展著,彷彿下一秒就跳離自己該站的位置。

黑衣男載著蕊蕊,三個人騎出地下停車場,在門口停了一下。蕊蕊拉開她半罩式安全帽的殼,說他們還會去找別的朋友,晚點才會回去。張慕榮跟他們再見,往前騎去等紅綠燈。秒數還有六秒,他回頭看了一下,蕊蕊跨下摩托車,黑衣男幫她點起菸。

張慕榮沒有直接回家,他繞去甜湯店。鐵門拉下,用膠帶黏了一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因為家裡有事,休息幾天,之後營業時間未定。

回到家躺在床上,他想了一下之揚跟蕊蕊的關係,想像為什麼他們兩人彼此需要、彼此信任到這個地步。這時候他無意義的審慎小心又發作了,想起今天早些時候,黑衣男機車停在房子門外空地,蕊蕊走去接過安全帽,沒有調整帽帶就戴上了,而那個鬆緊的程度剛好。他感覺自己也被拴上了一個圈,不過留著一點縫隙,蕊蕊手指一勾就把他拉去。

枕頭旁的手機震動,光刺了一下眼睛,是之揚的訊息。

他想著裡面會是什麼,原本決定明早再說,可還是滑開了。

之揚說:「沒事啦,我看新聞現在竟然還會有颱風?」「想提醒你一下一些窗戶什麼的要關。蕊一定不會跟你說這些。」

是啊,就算雨水全部灌進來又如何?她是鯊魚啊。
後來過幾天,張慕榮約了胖子在他們以前的母校吃午飯,因為胖子在學校工作,而且又離園區近,拐個彎,小坡開一段路就到了。他們約在以前常吃的學生餐廳。正中午,一批批的學生剛下課,餐廳人聲鼎沸,幾個出入口擺了一些長桌跟海報看板,社團學生拿大聲公宣傳社團活動。他跟胖子隨意買了便當在公共區域找了兩個位子坐。餐廳前後的電動門偶爾同時滑開,一大把將外面的大風撈進室內,兩個人邊吃邊發抖,正好也讓慕榮的支支吾吾不那麼明顯。

「就是你傳給我看的那個?」胖子說。

光用文字描述一個人還不夠,甚至特意到臉書截圖,而且照片明顯挑過,這是現代人放了感情的其中一種痕跡,為了維護他人和告訴自己,跟對方是同一國的,只想給別人看最好的樣子。

「嗯。」
「所以她結婚——」
「訂婚。」
「還有男友——」
「砲友⋯⋯吧。」
「你這次完了。」
「我之前哪次好了?」

哪一次,就算胖子不回答,慕榮也可以自己接出答案。

「那你們現在情況怎樣?」
「沒怎樣啊。」
「那就還來得及啊。」

慕榮突然有點後悔這次的午餐。他發現,跟胖子從排隊點餐開始,便一直想方設法要說服胖子、也說服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跟蕊蕊在一起。他們之間的對話是虛的,因為他已在腦中演練無數問題,模擬無數答案,而唯一令人滿意的結果就只有一個。剩下的,像是下午跟同事打的乒乓球,有氣無力的接球發球。

「唉,」胖子說:「每次都一樣。出很大的力,打很空的目標。」

他沒有回答。大學有次跟胖子一起念書,凌晨快四點,從他們系館通到宿舍的一條水泥彎路,兩旁的路燈都熄了。他才剛跟胖子吵完架。兩個人先前已經為了一道難題爭論一個晚上,後來發現不是辦法,決定跳過,題目上的黑色油墨卻浮出紙張,灌到兩人嘴裡,一陣噁心,想吐又吐不出東西。胖子罵了幹,引起了慕榮另一個情緒,他講了好難,人生好難,好想死。這讓胖子不高興了,胖子覺得自己這聲幹,不是好想死的意思,張慕榮憑什麼拿他的幹來放大解釋人生?所以胖子叫他不要哭夭,張慕榮回說那你剛在幹爽的?胖子定定看著他說你是智障嗎?

張慕榮瞬間又想到他最痛恨胖子這樣的態度了,兩個人是非常好的朋友,但胖子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就是自己開闢了一個戰場,往前衝鋒開了幾槍意思意思,等到情緒反應比他更大的張慕榮也衝了,他又再轉身躍入自己剛剛挖的壕溝裡,對張慕榮開槍,因為胖子覺得他打錯方向了。最後,留著他腹背受敵被步槍子彈射到稀爛。不過就算他死了,兩個人永遠都會是好朋友。

這次他能忍住,他想像胖子是為他好。必須用想像是因為,關心——從來都需要仰賴雙方的默契,跟,一點運氣。被關心的對象身體充滿了毒氣,漂浮在空中。想關心的人,拿著剃刀要刮去對象身上的刮鬍泡,一個不小心,碰!身體碎了、血肉亂噴,房間裡的人也中毒身亡。
「你不能跟她一樣,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幹麻。」胖子說。

胖子關心朋友,即便這時候他並不知道慕榮未來只會越來越有成就。不過就算如此,也不是重點。他了解慕榮。慕榮所有的私事他都知道,就算慕榮常常選擇只述說事件,而不表露心情,他也因為個性的直來直往,讓人容易猜透。胖子一直覺得他是個小孩,就算他的個性經歷了一些什麼,心裡再加工過一些什麼,表現出來仍舊相同。慕榮很努力改善自己的生產線,要讓每個經驗對他來說都是不一樣的,他都能從中學到,換上新的零件,然後飛快駛向前。事實並不如此。他做什麼事情都太急,就算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自己知道需要更大的自制力,然而他終究是把力氣心思花在太多的地方,燃料很快用盡了。或許得等到未來哪一天他夠幸運理解了,同時也跟自己和解以後才有改變的可能吧。

「我知道,我知道。風雨越來越大了。」
「你等下怎麼走?」
「我騎車,沒差,主管人滿好的。下午用一用,沒事應該就回去了。」
「她也會在?」
「應該吧。」

兩個人走出餐廳,在門口停了一下。狡猾的雨趁每一次自動門開啟的時候溜進室內,順便搧了他們幾個耳光。

慕榮看著胖子撐了傘往行政中心走,兩支袖子很快就濕了。他也撐了傘小跑步到車棚牽車。

掙扎穿上雨衣的過程,雨水又作弄般伸長手臂到他背後搔他的癢。拉下安全帽的膠殼,視線所及都是一顆顆透明珠子。

騎回住處的路上,兩旁路樹隨巨風搖擺,他的車被吹得搖搖晃晃,全身不自主地緊繃。

推開大門第一個念頭,之揚說得沒錯。蕊蕊一定不會關心那些門窗,但今早他也忘記關上。風雨視房子為無物,好像有隻大手抓了一把又一把的風雨就扔。地上的雨水淹了一小截椅腳的高度,他踩著水聲,到了樓梯前,被蕊蕊嚇到。她全身淋濕,抱著膝蓋坐在階梯上,頭髮貼著臉頰,只穿了背心跟內褲。

「你怎麼淋成這樣?」他說。
「沒有啊。」她滿不在乎,透過樓梯欄杆看向客廳。

他撇頭,沙發上散了一件黑色的大外套。

「你朋友的?」
「對。」
「你出去沒帶傘?」
「我跑出去追他。」

張慕榮吸了一口氣憋著,慢慢坐下擠到她身邊,階梯太窄,蕊蕊身上的雨水爭先恐後傳染到他身上。他這時看見蕊蕊的左手一直緊握著手機,手指關節凸起,手背上露出淡淡的藍色血管。他有一瞬間覺得不如就開另一個視窗吧,不要再往前了。一個視窗依舊穩穩與生活接通,另一個視窗,出兩成的力就行了,發個貼圖,也是能稍微安慰到人的。

然後,張慕榮變成一個表裡不一的好人。

他抽出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左手,攬住蕊蕊的脖子,從她左肩落下,可是他的身體留在原處。
兩人就這樣沈默一陣子。之後蕊蕊的手無力鬆開,手機順著階梯一階一階跳進淹得更高的水裡。她抓緊環繞著她的那隻手,臉貼過去,好像要將自己的五官全部揉到那隻手上。他感到自己的手背傳來一塊濕熱。

他沒有理會用力抽出手臂後,手肘撞到牆壁的痠痛,兩人擠在只能容納他們的一階,慕榮的嘴張大狠狠咬住蕊蕊的嘴唇,兩個人抱緊、扭動,像要一起掙脫看不見的漁網。蕊蕊被壓在他的身下,階梯的直角壓迫她的背。

他又出了更大的力,他要將一輩子的力量都施在她身上。兩人在客廳的白色磁磚上,蕊蕊的雙腿踢著踢著,大腿外側的鯊魚被捕上岸,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全身拱起跳動、尾鰭拍打水花。張慕榮聽不見屋外呼嘯的風聲,樓上碎裂的窗玻璃,他只想跟她擱淺在這覆蓋薄海水的白沙灘上。

蕊蕊的頭頂著磁磚一下又一下,撞出一片片粉紅色玫瑰花瓣。
從此以後,每日下了班回來,他騎著從大學陪伴他到現在的機車,去陪剛在一起沒多久的愛人。回住處的路上,須先穿過幾條竹科人平常覓食的街道,凌晨店家大部份都關門了,街燈的黃光反照在機車的廉價塑膠殼上,他就這樣一路騎向他無恥的快樂。

為什麼快樂?因為不應該,而不應該的感覺,隨著每一次的完事,又變得更不應該,所以張慕榮一天比一天還要快樂。

無論兩人躺在哪裡,當他直視天花板,胸口起伏、頭腦保有一點暈眩的時候,他會閉起眼睛利用這感覺,想像自己一路下墜,直到他睜開眼發現蕊蕊在看自己,高空彈跳的彈性繩才又將他彈回現實。接著他會聽見她說:「我真的愛你。真的。」 「就算是真的。也有期限。」

她一句話也不說,咬破他的嘴唇。他不知道,她每天在家結束練琴,便跑到頂樓的陽台等他。總是機車的引擎聲先出現,只要每次多加留意,就能分辨每輛機車的不同。然後,跟隨著聲音,是他的形體,她知道他回家的路徑,他每個移動、面對曲折小弄的減速停頓,一路蜿蜒,最後到了。她又不想要太過熱情的歡迎,免得他覺得這是隨便的感情。可是她抱他時,鼻子吸氣的聲音總是出賣她。 他一開始認為他跟她前面的幾個沒有兩樣,但是她總是近乎乞求的要他相信,她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現在就是這樣了,她真愛上他了。

有一次,之揚用Line打來的通知聲響起,她正要去接,他把她拉到鏡子前,從後方完完整整包覆她,就著叮叮叮的聲響,他們兩個緩緩左右搖擺,他歪著嘴笑,而她的眼神有柔情也有得逞的巧詐。他們不在乎鏡子裡的旁觀者正在嘲笑他們。

當然,一陣子以後他們也會開始聊天了。他講工作的事情。冷冽的肅穆的科技公司大廳、勞心傷神但有前景的工作內容。她小巧的挺的鼻子壓在他的右手臂,他繼續在電腦前專心處理公事,等一回神,手臂已經痠麻,背上都是汗,衣服上是深色的印子。她摸摸他的背說:「怎麼流成這樣?換一件衣服吧。」伸手要幫他脫,他伸手阻擋,她被推開以後笑著說:「真的很呆。」

他在她面前自作聰明,她給他舞台盡情表現。有一次,他們不騎車了。他們坐新竹的公車去晃晃。

這個城市的公車班次少,舊車多於新車,在車廂裡出現的奇人異士比外面的世界多。從前門上車,看見最後座有兩個空位,他們經過那些已經就坐的怪人,一個留長辮子眼窩凹陷的男子,像節拍器一樣,喊了一個四拍的「啊」,休息兩拍,第三第四拍說:「今天一定要。」另一個老婦人穿整套的黑白運動套裝,手緊抓著身旁的小菜籃車,車裡擺一杯星巴克的紙杯,帶有敵意,斜眼瞅了他們。

他們坐好,隨著公車行經路面凹洞的顛簸,身體浮起又下沉。她笑咪咪覺得有趣,他問她說:「所以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問題問得突然,而且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關係裡,他又再次施力到其他地方去了。他想到剛上大學的那個按摩店,他一個人騎著車,將車停在遠處然後用走的。那樣的小心謹慎不見了,或者沒有不見,只是好一段時間沒有使用。

「很優柔寡斷的人,愛想些有的沒的。」

他沒料到她的回答是如此,他以為他們之間有足夠的默契,她應該要回答好人或普通人,這種什麼都沒回答的答案,他們就可以把問題放在一旁,然後繼續往下走。

他笑了一聲、用不屑的表情逞能。前面的運動服婦人像獵豹等候獵物,靜靜看著長辮子男子,然後聽到男子的「啊」,跟著點頭。

他捏了捏她的手掌,要她記住現在這種感覺,接著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好哦。」她說。

他想到自己剛剛那句話,怎麼就沒人跟自己說?應該有的,只是從來沒聽進去過。他又捏了一下她軟嫩的手,鼻子內傳來濕熱的感覺。

他點點頭,動作被搖晃的公車抵消。

「你打算怎麼跟他說?」她問。
「怎麼了?」
「說我們的事啊。」
「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工廠好像很忙。」

他摸摸她的頭,好像在工廠忙的是她,要給她一點安慰鼓勵似的。

「等時機成熟一點。」
「嗯。」

蕊蕊常常用Line找他,尤其在上班時間,彷彿要確認他隨時存在似的,她不在意他是不是只回傳個貼圖,有時連續幾個語音留言訊息,他才回覆一個笑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段關係裡的張慕榮開始反客為主。有次他又看見她的語音訊息,點開來聽無非是一些跟朋友去哪玩,學校的主修老師罵人等等小事,不過他抱持著好玩的心態回撥過去,響了兩聲,竟然馬上被接起,她「喂」了一個長音,模模糊糊的混了馬路的嘈雜。他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問說:「怎麼沒去上課?」「有啊,管很多欸。」他聽見她旁邊好像有些朋友,嘻嘻哈哈說了什麼,她的聲音變得遠遠的,說:「你們很煩。」朋友笑得又更開心了。電話另一頭的他,跟著不自在起來,好像他們是連在一起的共犯,而她剛才對旁人招供。

「別逛了,早點回來,我今天不會那麼晚。」

「你要約我嗎?」朋友的笑聲蓋過她一些。

他臉紅,說:「帶你去一個地方。」便匆匆掛上電話。

他回到住處,她早就在等了,他小小責備她,怎麼沒什麼聽過她練習樂器,她說在學校練過了。她跟著他到房間換衣服,問他到底要去哪裡,他說就去擎天岡吧,今天應該會有流星雨。他走到門後取下之揚掛在掛鉤上的車鑰匙。

車庫的鐵門緩緩打開,像是原本沉睡許久,最後回應他們的呼喊一般,悠悠醒轉。

他解鎖車門坐到駕駛座,突然她叫了一聲。

「等一下。」她說。
「怎麼了嗎?」
「你不要調到他的位子。這台車的椅子有記憶功能。」

他來不及問她怎麼這麼懂車,便見她取過鑰匙,將他設定為駕駛者3。

「好了。」她邊說邊拉起安全帶。
晚上九點多,擎天岡大草原入口的停車場幾乎滿了,他們繞了幾圈,找到一個不太好的角落位子。慕榮叫蕊蕊先下車,幫他注意一下後方,位子太擠,蕊蕊小心開門,差點碰到隔壁的轎車。張慕榮探出頭倒車,看見一輛輛車子從他眼前經過,車燈光線一束束刷過蕊蕊的身體,使她忽明忽暗。要下車的時候,他想刪除自己的位子設定,按錯鍵,暖氣從椅背噴出,多試了幾個鈕才對。

入口前的公共廁所, 一旁賣香腸的小販用竹籤插了一根香腸交到一對情侶手上,他們要付錢的時候,錢幣掉了,兩人蹲下來找,男生邊找邊高舉著香腸,小販跟他們說慢慢找,不急。

張慕榮問蕊蕊要不要廁所,她搖搖頭,挽著他,兩人爬了一小段階梯,到了碎石步道,看見前方一家三口推了一個嬰兒車,輪子壓過石子,喀拉喀拉,車子搖搖晃晃。跟在車子後方的小男孩,手裡拿著玩具雷射槍,咻咻咻發出電子音效,大草原近乎全黑,只有那把槍的LED燈閃爍變化。小男孩隨意擺動、瞄準目標,父母看見他離得太遠了,就轉頭吼他跟上。一跟上,繼續瞄準他想像的目標。父母親推車聊天,然後又離得越來越遠。

視線太差,看不清楚步道兩旁的牛隻,這裡的牛大部份是黑的,看起來像是有人用剪刀在空間中剪岀牛的身形,在空間中缺了一塊。

蕊蕊用右手擋住時而吹來的大風、眼睛瞇著,腳步慢下來。

「坐這裡吧。」她說。

但是兩個人要坐到草地上才發現,草有點濕,所以只好坐到小坡上的石梯。他們側邊的草地,坐了一對男女,女生抱著一把吉他,將男生當作沙發,整個人落進他的懷中。男生的手臂夠長,從後方將她環抱,兩手撫弄著琴弦,吉他發出微弱的不成調的單音。

「天文館網站上寫,等下十一點有雙子座流星雨喔。」他說。
「雲那麼多應該看不到吧?」
「那也沒差,看個夜景。」他說。
「這邊看不到吧,要到遠一點,或下面去。」

從兩人所處的位置望向都市夜景,的確被兩旁的山線切割成一個V字形。再加上遮擋在前的雲霧,光害折射以後,看起來像塊淡紫色的污漬。

「我之前剛上大學的時候呀,跟另一個女生朋友,我們兩個一起去歐洲自助旅行。有一天我們到了慕尼黑一所大學的圖書館,你笑什麼?」
「沒事。」張慕榮把蕊蕊上半身放到他大腿上。
「很漂亮,連圖書館都這麼漂亮,然後參觀完,我們搭電梯要到一樓的時候,她突然在電梯裡說,回台灣要介紹個電梯小開給我認識。」
「嗯。」
「剛認識的時候沒什麼感覺,覺得就是個有錢人吧?但後來爸媽聽到,說了很厲害,我也突然覺得很厲害起來。」
「是很厲害啊,我們講話的這個瞬間,地球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靠他們家,一個一個往上升。」他說。
「還有往下降。」
「對。」

蕊蕊的嘴唇突然動了動,他聽不太清楚,臉貼下去。

「那個男生彈錯了。」她小小聲說。
「這麼老的歌你也知道。」

旁邊那個男生彈了「Yesterday Once More」,但不知道哪裡錯了,他側著臉想再聽清楚一點,蕊蕊忽然彈了起來,朝他臉頰親了一下,她頭落下的時候重量壓到他的胯下。他噢了一聲,她笑了,吉他聲停了。他假裝生氣,把她的頭髮都撥到她臉上蓋住,她緊貼他的大腿,甩甩頭,像隻小狗,把頭髮甩開,這次換他親了她一下。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蕊蕊如此吸引人,因為她的身體是成熟的,但內心是個小孩。他想到了一部漫畫——一個長成摩天大樓高的巨嬰,戴上可以射出雷射光的眼鏡,將城市摧毀殆盡。

想著想著,他覺得自己來遲了。他面對滿目瘡痍的世界,剩下能做的就是給她一個大的能容納他們兩人的遊樂場。他們將自己塞入塑膠隧道滑梯裡,溜了下來,然後在彩色球池裡,拿尚未引爆的塑膠球隨意扔擲。一個瞬間她將自己埋入球池裡,下個瞬間她又從球池裡躍出,大腿上的鯊魚飛出池面,最後所有的球同時爆炸了,世界閃現白光。

那是她的iphone訊息通知,他問她怎麼有這功能?她說更新以後可以調,覺得滿好玩的,用看看。

「跟他說你在看夜景。」他說。
「你講啊。」
「拿來。」
「不要。」

他們心裡存有的一點顧慮,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出現。兩人不是沒有想過後果,但總是只在開心過後,才有一人發聲,將擔心拋給對方接住。像是童謠結束以後的傳接球,誰拿著誰就輸了,可是不同的是,這遊戲一輸就是兩個人。

「什麼時候才有流星雨啊?」她說。
「很快吧。」
「根本沒有流星雨呀,」蕊蕊還賴在他大腿上,「我只看到你的鼻孔。」

蕊蕊說完,小聲唱了:「Every sha-la-la-la⋯⋯」
他覺得腿痠了:「我們回車上拿遮陽板來當墊子好了。反正時間還早。」

他打斷她,將她拉了起來,他身體頓了一下差點摔跤。

兩個人走回原本的入口,與先前相比更熱鬧了,充滿為了流星雨而來的遊客。香腸小販生意好了起來,攤車前排了一些人。

「我去一下廁所。」她說。
「你去吧,我去拿,等下這邊等。」

他走到停車場,解鎖車子,一輛車在他的車頭停下來,以為他要走了,他苦笑揮了揮手,那輛車不太高興地加速往前離開。

到了廁所前,蕊蕊靠牆,手裡拿著手機。

「走吧。」他說,還好玩地展開遮陽擋,幫兩人擋風。
「我⋯⋯剛剛跟他說了。」

風吹亂蕊蕊的頭髮,也差點吹走他的遮陽擋。他把飄在空中的遮陽擋拉回來,想用這件事情裝忙一下,看蕊蕊還會說出什麼,但發現蕊蕊也在等他回應。遮陽擋的受風面積太大,被吹得像翅膀拍動。

「為什麼?」他問。

然後他感覺褲子口袋的手機傳來震動。

他覺得非常生氣,扯了她的手腕就走,而她出於本能稍微抵抗了,這讓他又更生氣,於是出更大的力拖著她。

他坐回駕駛座,看她在副駕駛門外沒有進來,於是搖下車窗。

「你他媽要不要上來?」

她立刻哭了出來,他惱怒用力壓了喇叭。一長串刺耳的聲響,她投降了,虛弱跌進自己的位子,他搖回她的車窗,然後開始調整電動座椅,管他媽什麼駕駛者123。他椅背往前,再往後。側視鏡仰頭,搖頭。機械作動的聲音讓她焦慮,她眼淚一直流,身體從椅背滑下來,座椅頭枕的地方空了一塊。

他把手機扔到中間置物格,深呼吸讓自己平靜,然後發動汽車,踩開腳煞車,轉動方向盤。

「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
「對不起。」

他們行駛在完全黑暗的彎曲山路上,他速度太快了,車身搖晃的感覺讓她害怕,可是她不敢說什麼。他逼自己回到原本的自己,所以車又慢了下來,名車良好的車室隔音,只聽得見一點引擎運轉聲,反而讓氣氛變得更加凝重。

「不是說等時機成熟一點嗎?」他用帶點溫柔、惋惜的聲音說。

現在的他,除了蕊蕊多說的那些話,應該可說勝利了。他看向前方一小團被照亮的路,想到之前的她肯定不是這樣的,她的倔強頑固,輕易被他摧毀,聽他所有的命令。可是她對愛情的渴望,在最後一秒背棄了他,保護自己的主人,所以才落得現在的下場。

「你知道我愛你,但你也不用這樣。」

他的話柔軟地令人害怕,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他了。

張慕榮擺在置物格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看也不看,用同樣的柔軟將它調成靜音。

然後蕊蕊又從椅子多往下滑了一點,她的鼻子剛好接觸在車框上,呼出的熱氣,使玻璃沾了一小片白,隨著呼吸,那片白暈開,然後退縮。
他們回到家以後,張慕榮獨自出門了。走之前,蕊蕊哭著問他:「你要去哪?」他說:「沒有去哪。」

他獨自一人在半夜的大馬路上加速直行,他剛剛說得沒錯,他的確沒有要去哪,因為他沒地方去。他想著是不是該到他以前去過的地方,但他沒這麼做,因為光用想的,按摩院、學校、巨城百貨,一個個像是受他感召似壓過來,他反而想逃。

接著他意識到追獵他最勤的是透天厝裡面的所有。

如今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當初他自豪的,費盡力氣所培養的,自以為端正的品格,都不算數了。他現在再怎麼跟自己、蕊蕊,之揚解釋也無益。奇妙的是,當他跟蕊蕊在一起時,完全沒有問題,一切都極其明白,他們兩個相愛,也應該要愛下去。可是等到他們兩個分開以後,他又會騙自己,嘗試擊敗自己,並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比如說像現在吧,他想為什麼要愛呢?只有肉體難道不行嗎?自己怎麼想東想西就是這個沒有把握?蕊蕊愛的應該是黑衣男,他怎麼就喜歡當英雄進去擾亂?

機車儀表板的指針反覆翹起又垂頭,他用力抓緊油門,又像是拉扯一個人的頭髮,要他跑快一點,再快一點。

之後,他的意識暫時離開了座位,疾速向前射出,道路兩旁的視線收窄模糊,以至於後來想到要回去看看自己的身體時,機車膠殼碎裂在路旁。他的意識看見自己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擋鑽了回去,下一秒,人在醫院醒來。

他運氣好,傷勢不重,所以他此刻有餘力感受母親與蕊蕊同時出現在病房,是多麽令他不自在。

不過是住院幾天,母親似乎把家裡能帶的都帶來了。她將水果及補品擺放在床旁的小桌上,蕊蕊想要幫忙,母親揮揮手(沒經過正式認可,連幫忙擺東西也不允許),蕊蕊縮了回去,看他一眼。於是他說:「好了,那麼多我也吃不完。」

蕊蕊規矩站在床尾與母親相對。母親對他們倆的關係帶點疑心,故意當著蕊蕊的面說:「你看你,出社會的人了,沒大人的樣子。半夜不睡覺往外跑,知不知道我來之前掉了多少眼淚?」如果母親的眼睛能分別看向不同方向,一定會公平起見,一人各一顆。

她繼續說道:「哎,這位小姐——」

「蕊蕊」他說。
「徐蕊」她說。
「徐小姐你也幫我多勸勸他,這樣愛玩真的不應該。」

母親的話雖然有道理,可是每每從她口中說出,張慕榮總覺得污辱了他的思考能力,他了解母親為他好,但還是在隱約感覺自己失去耐心前,催促母親離開。可是母親畢竟還是有細心的方面,她幫張慕榮拉拉棉被又調了一下病床的角度,叮嚀水果記得吃(蕊蕊不知哪來的膽子說阿姨放心我會幫忙削),母親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點點頭,離開了。

剩下他和蕊蕊。她走向前兩手扶著欄杆,眼神難受地看著他,像是從高樓的頂樓往下望,擔心害怕無法再更近一步。也許是母親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心裡,他表情塌了下來,抓著棉被便扭過身去,不想多說話。可是他的耳朵卻變得敏感起來,蕊蕊擺放鐵杯的聲音,注入熱水的水聲,椅腳刮擦地板的聲音,都讓他惱怒。他受不了,頭轉過去瞥了坐在床沿的她一眼。彷彿逮到落入獸夾的老鼠,蕊蕊也不考慮他的情緒,便說:「你不要想太多。」

說他不要想太多,他一定不高興的。他這次真的生氣起來,所以蕊蕊等了一下,待他表請恢復一點,又說:「我會改的。」他抿著嘴深吸了一口氣,她只得像穿越馬路般,東瞧西瞧,走走停停才能說話。

「我絕對不會連累你。」又好似旁邊的空氣提醒了她台詞,她又說:「阿寶,你不會離開我的⋯⋯」「阿寶,我不⋯⋯」

幾句沒說完的話,還存有能量,撞了這句以後又碰了那句,最後全部都迴盪在張慕榮耳中了,他就這樣沒有表情專心聽著,絲毫沒察覺蕊蕊早已安靜下來。

天黑以後,蕊蕊向前伏倒在他的床上哭了起來。她不敢將椅子挪近一點,從旁看來,她只坐到椅子一些邊,再往前就會跌到地上。這樣的哭法,對以前的她而言肯定是巨大的恥辱,然而他還是從她聲音中感受到一種倔,但他選擇忽略,因為要堅強,他也會。要力量,他自己也有。

她摸索他棉被下雙腿的形狀,抱著嚎啕大哭。一種電流從他那傳到她身上,逼得她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的。不過畢竟是漸漸哭累了,有那麼一下,病房裡出現了瞬間的安靜,她好像忘記怎麼來到這裡,又為了什麼而哭,但隨即她又提醒自己,硬是出力讓哭聲延續下去。他原本的不耐煩,慢慢被同情跟憐愛取代,含糊說著「不行⋯⋯算了吧⋯⋯」目前的他畢竟佔了一點優勢,他望著將臉埋進棉被裡的她,感到一點慾望,不過又馬上壓下了。

最後他還是找到了帶有份量的話,他先心中默想一遍,接著努力收回被壓住的腿,費力坐起身說:「蕊蕊,你也要為自己想一下。我們做錯太多了。而且,你一定懂,我也要幫我媽想一下⋯⋯她只剩我,我不能不管她。」

蕊蕊停了,趴著不動。

「然後之揚⋯⋯我跟他那麼好,你一定覺得我這樣,很不負責任。就當我錯了吧,我們還是該停了。這幾天,他一定一直找我們,所以,暫時就先這樣吧。」

蕊蕊今年二十歲,此時此刻,她理解到一個人說出永遠,並沒有意義。然而,如果說的是暫時,那就代表永遠。

她抬起紅腫的臉,把他的五官仔細看了一遍,接著迅速起身,站直了身子。然後像聽到不存在的指令,僵硬地轉身,抓起背包。最後撥了撥頭髮,走了。

他整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每翻一次身,他都跟自己說一遍:「真的結束了。」

大清早,朦朧間,好像看到床尾右側有個形體,然後他聽到哭聲。他知道是蕊蕊,這次她甚至不敢面對著他哭。

他在迷糊進入夢中之前,又嚐到了一點,進入她最私密空間,將她所有感情洗劫一空的特權。他出了一點汗,然後失去意識。

等到他完全清醒,蕊蕊已經不在了。他原本還期望她能留個紙條,可是一旁乾乾淨淨的桌子,告訴他連用保溫瓶壓著紙條都不可能。

他起身上廁所,尿濺了一地也不在乎,老舊的沖水馬桶呻吟了兩次,才將尿沖乾淨。以後,當他好不容易騙自己,一切都過了,點開之揚的訊息以後,才發現其實他在國外也有了其他女人。

蕊蕊早已知道,但是沒說。
之後,匆匆過了幾年,在母親似有似無催促下,張慕榮選了一個女人結婚了。他絕對不會跟母親解釋他們兩人的初次見面是在一個手機的交友軟體上。那天晚上他原本要睡了,不知從哪裡來的靈感,他點開早已下載,但從來沒使用過的App。他記得一開始的資料登錄過程非常繁瑣,手機驗證碼似乎還發了幾次才成功,總之,他就是完成登錄並使用了。選了幾張馬馬虎虎的照片當個人資料,滑了幾個不喜歡,他想乾脆每個都滑喜歡吧。連續無意識向右滑的手勢,讓他回憶起以前看過一個搞笑影片,一個蔥油餅達人將餅皮一片片,越過客人的頭頂射到大鐵盤上。滑到一半突然有人對他說喜歡。他查看了她的個人簡介,簡簡單單:電影,旅遊、閱讀。沒有其餘無關緊要的暗示。

初次見面,在中山區一家義大利餐廳,她先到了,坐在收銀台旁邊的長椅上等他。幾分鐘以後,他到了,從樓梯走下來,直往收銀台的工讀生,說:「我有訂七點的位子,兩位,張先生。」然後他感覺到她的視線,轉頭看見她,中長髮燙得蓬鬆,顏色是冷棕色,眼神裡有好奇跟不確定。他說:「噢,嗨。」又轉頭回去跟工讀生說:「那我們兩位都到了。」工讀生說:「所以兩位都到了嗎?」

地下一樓收訊差,逼得兩人在聊天的空擋收起手機。他們很有默契,一個望向吧台,另一個就看對邊牆上掛的畫,她說:「這些畫還不錯。」心裡想的是好像還好。他說:「對呀,有網拍賣家專門賣這些畫。」心裡想的是這些畫真醜。

但他們很幸運,因為胡亂出招,接著歪打正著,也就莽莽撞撞走在一起。

吃完飯他沒立刻問她要不要去哪,因為他想這次就穩穩的吧——就算只是換個地方漂流,也不想那麼快就到瀑布的懸崖處。

餐廳離捷運站不遠,他說:「陪你走去搭捷運吧。」

「沒關係,我要去搭公車。公車有直接到我家。」
「那我陪你去搭公車。」

在公車站牌下聊天,似乎比在餐廳還要容易許多。她比較放心說一些家裡的事情了。同樣只跟母親相依為命,因為父親過世了。他這時才透過路燈更看清她的臉,雖然寬了點,但在下巴收成了一個柔和的形狀,說的話如果正在重點,則習慣性移開視線。幾次下來他偶爾會故意盯著她,讓她把話用更多時間說完。她的求學之路普普通通,一個乖學生,好女孩,用溫柔當篩子,篩掉一些好事之徒,但那段學生歲月比起旁人的自然無聊了點。

她沒有對未來存有多大的盼望,不希求遠大前程,因此她對他分數打得寬鬆,有些項目還高了平均值許多。

對現在的慕榮來說,以前經歷的,使得他現在只有兩個選項,要或不要。當然每個行為背後——假如將「兩個要」,與「兩個不要」相平均,最後還是只能說「要」。

就算人類經歷長遠的科技發展,在公車來臨前,他們的想像最遠也還是只能到結婚生子。

他們約好下次見面,然後隱隱約約覺得以後會一直見面下去了。

最近的一次約會,他們看了一場電影,結束後他走在前,她跟在右後方。到了旅館,櫃台小姐用開朗的帶著祝福的語調,跟他們說還有一間房唷。他注意到,光是那樣的口氣就使她躲到他身後更遠的地方。像是照著待辦事項行動,他們逐一完成打勾。她睡在他身旁,他的手掌心還能回味出她小巧的堅挺的乳房。他覺得她怎麼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呢?所以,「我應該會跟這個女人過一輩子吧?」他想。然後他將兩人共同蓋的被子,往她那多撥一點。

「嗯。」她夢中的呢喃回答了他心裡的問題。
他用氣音說了一些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

然而,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到底是短了點。決定與張慕榮結婚,原本對這件事保持平常態度的思凡,竟也默默被自己的心思感染,期待自己的浪漫情懷能綁著這段日子再延長一些。等到她隱約覺得張慕榮是不是將這些事情只當差事時,她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事情吸引過去了。比如說:在臉書上,宣布兩人的好消息。或者開啟一個活動,統計親朋好友願意參加婚禮的人數。一陣子馬不停蹄準備,思凡也有點疲累,所以那天她早早就睡了。

張慕榮還坐在書房上網。自從確定要結婚,他跟母親便東湊西湊,在新竹,依然在新竹,買了間小房子。那時候他跟思凡說,裡面的裝潢,就照你的意思吧,但他很堅持要有一間自己的書房。

如今,他很慶幸有這空間隨他任意躲藏,他微微帶上門,不然滑鼠聲吵醒隔壁房的思凡。螢幕亮光刺眼,他想這螢幕怎麼沒有自動調整亮度?

他看到思凡今天創立的活動,照片顯示他們拍了簡單的婚紗,兩人的手牽起,與身體構成一個大寫的M。一個基本的物理現象:一條長繩再怎麼出力從兩端拉直,中間掛上了一些重量,勢必仍會往下垂。他不知道思凡,但他知道自己手中握了一些事情,夠重了。

底下留言令人不解,不過應該是恭喜吧。現代人凡事不喜歡說明白,以前的人多傻,花錢寄一封信,什麼都在裡面。現在,張慕榮只看到一大堆人在底下留了「終於」。

終於什麼?

然後他點到那張相片。

蕊蕊在擎天岡的木棧道,那時四周一片漆黑,張慕榮硬要拍照,手機的閃光燈閃了,蕊蕊剛好回頭。事後蕊蕊罵他,她覺得用了閃光燈的照片一定醜,而他覺得有了閃光燈,蕊蕊的眼睛變得像貓。

其實本來不該有這張相片的,是蕊蕊後來偷拿了他的手機硬是上傳,幸好他馬上改了權限,只有他們兩人能看到。後來,經歷了那些,有一陣子蕊蕊的名字消失了,成了「Facebook 使用者」,人像變成白色搭配淺藍色底。然後她又回來了,只是慕榮已經移除了那些標籤,而照片也設定只有自己能看見了。

他發現蕊蕊的頁面被拋棄,成了她展示於眾人的幌子,上面只分享了一些粉絲專頁的抽獎活動。

他好想留言啊,隨便說些什麼都好。

最後,他做了件愚蠢而且無法保證任何事情的舉動——對她的手機上傳相片檢查許久,確認她只跟女性朋友出遊,又或者大頭貼照片每張都是自拍。他感到放心了。

關閉瀏覽器的標籤頁前,他有想過是否該重新檢查妻子設定的活動日期有沒有錯誤,然而,他還是只告訴自己:「怎麼可能錯?就是那天了。」
他們在一家飯店的小宴會廳舉辦婚宴。正值大學生辦謝師宴的時節,幾個大學生跑錯樓層,到了門口發現有人在收禮金,嘻嘻哈哈又跑回電梯,差點撞著被看護攙扶的思凡的外祖母。來現場幫忙的思凡的朋友,見一群人卡在電梯,她一手壓著按鈕不讓門關上,另一手招呼他們趕快出來呀!場面混亂,一群人往左擠、向後退,還聽見門口安排了一個攝影師,拿相機揮著,來呀幫你們拍張照。

思凡本來想在廳裡裝飾一些紙鶴。從天花板吊著細線,靜置在空中的各式色彩的紙鶴,因為賓客來往移動的氣流,跟著些微的擺動,她想像那樣的畫面可以為這重要的場合帶來多一點的生氣。

慕容的母親覺得那作法太麻煩了,她也有自己的想像——那小小的無關緊要的零件,散在眼前阻擋視線,她是為大家好,什麼都看不見的婚宴能看嗎?所以她以婚宴過程順暢為名,紙鶴墜落至餐桌,化成淡綠色餐巾摺成的玫瑰,供所有人擦嘴。

張慕榮上網查了一下,告訴思凡,和式婚禮中紙鶴是用來取代婚禮進場時的撒花。「把紙鶴拿來丟客人你要嗎?」

其實思凡並有爭取什麼,她答應他們的做法,心裡想外國婚禮中也有人拿紙鶴當吊飾的。

婚禮結束後,幾個親戚決定跟著母親、慕榮,思凡回到新家聚聚。思凡覺得光是在宴會廳門口討論一行人要怎麼移動到新家,就足夠她收起對新生活的期待了。
慕榮的大舅舅問一遍新家在哪裡,其他親戚顧著聊天,思凡回答地址不夠,理想狀況中張慕榮也該幫忙描述哪個路口哪條巷子轉彎,然而張慕榮的頭、肩膀,背正被那些長輩大力拍著捏著推著,恭喜恭喜,根本沒空搭理。等到思凡好不容易讓大舅舅理解了,其他二舅、三舅,小舅,又要問了。總不能丟下一句剛剛跟大舅說過了吧?思凡耐著性子,幸運她有新娘妝的保護,不致使心情顯露。她又重講了一遍,然後那些長輩又分心了,其中一個提議路上有間熱炒,買些吃的回去,順便帶幾瓶啤酒。

生活中,那些讓人成長頓悟的時刻,很少以轟雷般的巨響震得人眼冒金星,反而常以淘氣的姿態賞幾個耳光,令人暈頭轉向。

一群人擠在客廳,加總起來的重量太重,沙發的凹陷過了一點。思凡起先還在考慮是不是該拿出什麼東西招待,後來發現根本不必。一來是因為新的冰箱沒放什麼,二來親戚們已經自備了熱炒小菜跟啤酒。眾人酒酣耳熱時發出的音量,讓思凡頻頻對慕榮使眼色,看有什麼辦法能讓聲音小一點。張慕榮回了一個大驚小怪的表情,又繼續與親戚們熱鬧。

看著舅舅們從塑膠袋拿出一盒一盒熱炒,思凡全身緊繃起來,她怕那些熱炒的菜汁同舅舅們一樣無禮,有地方就濺、有空間就噴。原木茶几是禁不起這些威力大如核爆的湯汁摧殘的。她一個腳步上前,想從茶几底下抽幾張報紙鋪上,腿碰著了別人的腿,又顯得尷尬。每道餐盒的蓋子與盒子交互疊放,擺得茶几已經沒有空間,玻璃啤酒瓶在邊緣,滴著水珠,彷彿冒著冷汗自己也覺得危險,可能一不小心便跌落深淵。突然小舅舅一把抄起其中一瓶,發狠似敲開瓶蓋,瓶內壓力瞬間釋放,蓋子射到了一根樑,些許油漆剝落。他就著瓶口喝了一口,向後倒向沙發,思凡看著被瓶蓋刮擦的痕跡。

她想走回房間緩和心情,在家中的走廊對到剛上完廁所的慕榮。她事後回想自己竟在新婚第一天,就對他擺出一種相敬如賓的微笑了,而慕榮對她完全不理睬,他把他好客的笑容維持著,端回客廳,請眾人嚐嚐。

所有人聊著自己的事情,小學生罰站都比現在的思凡有尊嚴,起碼有師長指出哪裡犯錯了。而她現在就只能直立在一旁,看其他人開心。

她知道慕榮愛面子,只跟母親一起,母子兩人不可避免受一些閒言閒語,所以她願意忍受一些事情。慕榮花了許多心力討好親戚,想讓所有人感受到他的生活是有水準的,地位是平起平坐,甚至比他們還要高。過了幾年,夫妻倆的確做到了,然後便有其他事情可以擔心煩惱了。

可是即使有思凡這樣的太太,張慕榮他還是有些不可告人,對妻子不滿的地方。

他感覺對婚禮或一些生活方式的歧見,都是小事。對他來說,不能忍受的是思凡的不熱情。那一次看完電影以後發生的,思凡的畏畏縮縮,他把她視為一種吸引力,畢竟兩人那時還是陌生。然而結婚以後,他努力想盡一份丈夫的責任,讓她開心,但她的反應常常不如預期。思凡給得總是不露行跡,他一開始還將那些行為定義成可愛的優點,久了以後,他慢慢不感到興趣了。她乾扁的身形,不發達的乳房,原先還讓張慕榮感到某種弱小生命的跳動,後來也沒了,隨著白得透光的皮膚,變成他眼中的缺點——沒有份量。

張慕榮對一切漸漸習慣了,思凡變成了乏味的婦人,然後他又再次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

每兩、三個禮拜一次,平常加班加得晚,偶爾一天不加班,便拿來當抒發的機會。和幾個公司的年輕同事一起,到旅館叫女人來。他的喜好非常容易理解,任何身體特徵與思凡相反的便是了。但他無法接受其他女人身上的刺青。即便是完全無關的樣式,也會令他聯想到以前,然後,多麽可憐,他竟產生了罪惡感——用過往的一件錯誤行為,來鞭打自己現在的行動。經過了這些年,隨著往日記憶片段漸趨模糊,他便一天一天多花了力氣來提升那些往事的神聖地位。所以,蕊蕊跟他在幾年後的現在,成了純淨的,令人惋惜的愛情,而與思凡則是每分每秒越錯越多。

最後,他竟然忘了以前的自己,開始覺得是自己依靠鋼鐵的意志,為了達成崇高理想,而對蕊蕊進行制裁。他變得忽略那段感情中,自己最像凡人的那面,轉而用更遠的距離,來自顧自欣賞那樣的遺憾。

幾個剛當完兵的同事,在一次各自結束後的會合,問他難道不怕老婆發現嗎?

「不會啊。我愛她,她也愛我。」

然後他摸出自己的手機打給思凡,那次以後,他的手機再也不設定成震動。
所以他在外的行為,思凡絕對不知道。她愛他,不為別的,只因他是在無垠宇宙中的零與壹之間,唯一對他開啟的人。她時常說:「隨便啊。我都可以。」「你好就好。」她給予他無限的包容和尊重,所以放眼所及兩人的日常生活中,都是她的好,慕榮自然也就認為沒什麼好了。有時候,他們與一群朋友聚會,張慕榮說錯話,她也不幫他,接續在張慕榮的「沒有吧,我覺得不是這樣。」是思凡帶頭的沈默。她並不會當眾讓張慕榮難看,可是一大片的無語,就夠他難受了。他曾為此對她發過幾個脾氣,覺得她不在同一陣線,然而如果有第三人在一旁觀看,那該有多丟人啊。他在遙不可及的過去裡,想著蕊蕊是小孩,而現在他也是了。無聲宇宙中孤寂漂流的巨嬰,無人回應、真空中聽不見的哭鬧聲,隨意抓起一旁的隕石塊就扔,以恆定的速率,擊中那些無辜的人。最後,反而讓思凡在其他朋友中身為一個現代女性的自由地位,一瞬間蒸發了。

還沒有孩子以前,思凡有工作,也有一點生活。她跟兩個還有保持聯絡的朋友,三個人去KTV唱歌。兩個朋友先到了,在櫃檯問消費方式。思凡遠遠看見他們,走過去,他們說:「太好了,你來了。」早些時候,櫃檯看似二十一、二歲的小女生,怎麼樣都無法讓兩個朋友理解消費方式。朋友們需要她,小女生也露出「終於有個正常人」的表情。

包廂裡,三個人已經過了把每個眼花撩亂的照明燈胡亂開關的年紀,就是安靜坐著,點歌來唱。偶爾幾首她們高中時聽過的快歌,沒唱的在一旁稍微起鬨叫了一下,很快那叫聲便逸散在空氣裡,連發出聲音的主人也懷疑自己的行為。

思凡脫了鞋子,將腳縮進沙發。大學時期與朋友的聚會,每個人皆被預設成有空,不必管要做什麼,該煩惱的是一起做完當下某件事情以後,待會要做什麼。所有人浪費不完的精力,像是尚未感受老化的電池,迅速便能充滿。以前的她們去唱歌,前一兩首必定炒熱包廂的氣氛,各色俗麗的粗糙的效果燈隨意劃開空間,所有人脫了鞋踩到包廂的廉價塑膠沙發上,沙發皮痛得慘叫,然後她們吼得豪邁。

如今她們坐著的時候,像是被覆蓋一層透明的富有韌性的膜,每個人坐姿雖說不上端正,但是有規矩。誰要是想逾越那麼一點,膜便又將她壓回原本的形狀。然而眾人卻一致感受到膜帶給她們的不適,只是,又該如何向旁人說明呢?

思凡看向一旁的一位朋友,她正將自己投進她們那時流行的情歌裡。膜稍微撐開了點,她的手在現場聽眾前輕微抬起,也給自己擺了手勢——手在半空中,對以前的自己聲聲呼喚。這位朋友,因為唱悲傷情歌將自己扔出再如迴旋鏢收回,之後又可以在人生的曠野上繼續走一段路。可是當年的她,那個肚皮還沒漸漸脹大的她,曾經站在沙發上,發著酒瘋從凌晨又叫又跳到天明,找不到的鞋子還是思凡幫她撿回來的。她鼓著因為酒精而紅通通的臉頰直說:「算了算了,沒差,我光腳也可以。」「你的鞋子在這裡啊。」「沒關係!找不到就算了。」

但是現在這位朋友,必須好好穿鞋,好好在那曠野上走了。因為她現在身旁有人跟著一起,所以她必須穿好她的鞋,雖不必超越,可是她心裡想絕不能耽擱了另一人。

下一首出現在螢幕裡的歌,上過當年的金曲排行,得過一些詞曲獎項,但她們誰也不願意唱,因為對她們的生命描述太多,對她們心情附註太真,所以沒有人敢拿起麥克風。

「欸這首誰點的呀?」
「不知道,誰的歌啊?」
「那個誰吧。」
「沒人要唱,就切掉了喔。」
「好啊。」
「好啊。」

也沒有任何人切歌,她們裝作沒事,她們低下頭滑手機,螢幕裡的女歌手動著嘴唇,無聲演唱,徒留背景音樂, 花掉她們人生的四分二十八秒。

幾首歌過後,她們忽然像是沒了興致,開始聊天了。另一位還沒懷孕但已婚的朋友,承認自己曾有過太早結婚的念頭。

「還好吧,為什麼不結呢?」孕婦說。

沒有人回答。

「沒有小孩之前應該都還好吧。」孕婦說。

其他兩個人給了個朦朦朧朧的回應,孕婦拿手機開了幾張照片,秀給她們看已經準備就緒的嬰兒用品。於是她被兩人取笑「小孩還沒生,就買了一大堆衣服玩具。」

思凡說:「還沒換新手機,就先買了好幾個保護殼。」

三個人笑到歪腰,擠壓沙發,連沙發皮也跟著附和尖叫。

沒懷孕的朋友對孕婦說:「你跟你老公什麼殼都裝了,就是忘記戴套子。」

三個人又笑了。

然後,思凡累了,索性整個人躺在沙發上(反正她脫了鞋),她倒下的角度,剛好看見孕婦翹著左腳在右腳上。她想,慢慢地,這兩條腿的肌膚會變得鬆弛吧,於是上面將佈滿細紋,不再那麼輕易吸引了那個某某某。可是她還看見,沿著這幾條注定歪斜鬆散的線條,直到腳掌——她的左前腳掌,掛著一隻米白色的平底鞋,依然故我地,前後晃動。那晃動,平常若是出現在人聲鼎沸的咖啡廳,必定是給人輕浮的感受,不過如今在這個包廂裡,思凡覺得那裡頭藏著的不是隨便,而是一種昂首闊步並且對自己生命的尊敬。

一支麥克風斜斜地遞到她眼前。

「給你唱。」孕婦說。

思凡搖頭。

「你唱吧,我不想唱了。」
「我也是,我沒聲音了。」

最後散場,她們在KTV大門口,互相問要怎麼回去。柱子間站滿抽著菸不想回家的年輕男女,孕婦沒回答,她顧著離開現場,直到她們到了十字路口,她才突然想起:「噢,我叫Uber呀。」

沒懷孕的朋友突然叫了一聲,其他兩人笑著問她怎樣。

「Uber超爛,有一次我都叫好了,突然顯示我在熱門時段,預估費用多了一、兩百塊。」
「超扯。」
「對啊。」
「現在開始要慢慢記帳了。」孕婦說。

然後思凡說她沒有下載Uber的App所以搭計程車就好了,其他人說計程車也有App呀!

這類窮極無聊的小事,變成了西餐廳的附餐甜點,大部分的人不怎麼吃完,但會花許多時間與用餐的朋友,討論外表、做法、口感(未嚐先猜),甚至正確的法文發音,然而最後只咬了一口,便對
眾人大聲宣布:「我飽了。」

兩人目送孕婦搭上Uber離去,之後分別開了路旁計程車的車門。
胖子跟慕榮差不多時間踏入職場,只是胖子工作沒多久,便辭職回原本的學校讀博士去了。等到胖子畢業之後,慕榮幫他內推自己公司的一個職位,因此兩人平日很常在新竹碰面。

在一個週末,兩人約好一起搭客運往台北,參加一個由大學同學舉辦的聚會,為了慶祝一位到美國當訪問學者的教授回國,順便聯繫一下同學間的感情。

聚餐結束以後,兩人走去附近的捷運站搭車要往台北車站。到了月台,上一班捷運剛走,所以兩人排到了最靠近車廂門的位置。等車的時候,胖子建議,或許兩人可以一起送個小禮物給今天的教授,張慕榮覺得奇怪,要送怎麼不早點說?今天就可以送了。胖子回答其實自己還有些工作方面的問題,想私底下向老師請教一下。張慕榮笑他那副神秘兮兮的嘴臉,跟以前修課快被當掉時,打算求教授網開一面的表情一模一樣。胖子說哪裡一樣了?

捷運到站,車廂門開啟,一大群遊客下車,他們一直等到警示音響了,才好不容易進入車廂,幸運發現了一排空位。兩人坐下以後,一名婦人將一輛黑色嬰兒車橫停在他們面前,坐到慕榮身旁。他原本不多作留意,是胖子小聲「喂」了一聲,用手肘頂他,張慕榮才認出是蕊蕊。她比以前胖了,可是身形的曲線還是美麗的,描繪她全身的線條,似乎比以前更加千迴百轉。然而交疊在大腿上,雙手手背的肌膚,說明她已不再年輕。她穿了軍綠色的棉麻套裝,下身是長褲,遮擋了從前的鯊魚。
胖子身體向前,頭往左看對蕊蕊說:「嘿,好久不見。」張慕榮忽地記起,她後來跟之揚分開以後,嫁給了一個公務員。蕊蕊像早就知道他們存在一樣,微微轉頭:「好久不見。」慕榮也微笑:「最近還好嗎?」

「還不錯,你呢?」蕊蕊說。
他很快看了胖子一眼:「不錯啊,還拉琴嗎?」
「還是有,比較少了。你們呢?工作順利吧?」
「就那樣,你懂的。」「是啊。」
「什麼啊?」蕊蕊笑著說。
「這是你小朋友呀?很可愛,要帶她出去玩?」慕榮說。
「沒有,我帶她去板橋,婆婆家。」
「嗯,我跟胖子,我們——」
「我下一站下車,他還早,他要到土城。」胖子說。
張慕榮看著胖子。胖子面無表情。
「土城很遠呀,你要去找朋友?」蕊蕊說。
「對,要跟他吃飯。」慕榮說。

下一站到了,胖子匆匆下車,張慕榮瞥了他一眼,胖子走向電扶梯。

列車重新開動,兩人沈默了一陣,慕榮想著要不要坐到旁邊的空位,這念頭才剛有,那空位本身的虛無似乎瞬間膨脹了起來,將他往蕊蕊身邊擠,不過他並沒有挪動身子,只是感到兩股莫名的力量在搖晃自己。張慕榮總覺得脖子也僵硬了起來,於是他好不容易擠出一點聲音、對著前方的空氣問道:「這幾年你好嗎?」蕊蕊也安靜了一段時間,久到慕榮疑惑自己的問句是不是被捷運的聲音掩埋了。

「還不錯。」她說。

一樣的回答,過了三個站點的時間,意思完全不同了。

「那就好,妳先生,姓劉吧,好像有在臉書上面看過他的照片,你們,也還好嗎?」
「很好。」蕊蕊讓他看見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張臉,「怎麼都只說我呢?你也有小孩了吧?」
「有,男孩,剛上幼稚園。」
「之揚他現在待在越南比較多,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張慕榮不想知道,他懂蕊蕊是故意的。
「謝謝。」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謝。
「我才要謝謝你。」蕊蕊頓了一下,孩子熟睡著,她幫孩子整了整根本沒亂的衣服。
他沒有答話。
「我有看到你太太標記你的相片,你們兩個長得很像。」
「謝謝。」他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謝。

捷運行駛摩擦發出的劇烈金屬雜音,使慕榮的心情變得混亂,他很想要扳回一城,他想要將自己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一字不漏、輕鬆寫意地濃縮成一句話回敬給她。可是他想不到該怎麼說,他轉頭看著蕊蕊,她竟然像個充滿勇氣的戰士,對他的視線毫不畏懼。慕榮反而難受了起來,他的視線脫逃了,轉向正前方。看見暗色玻璃中,自己的茫然。他察覺自己的嘴巴在動,但是周遭的噪音使他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最後,他別開視線,不敢看玻璃中五官抽搐的那個人。他壓抑這失控的反應,像夜歸的子女,躡手躡腳要回房裡的同時,還不忘查看四周,確認父母親的存在。

他祈禱接下來要說的這句話,千萬不要有一絲哽咽或顫抖,他吞了一口口水。

「你是這站下車吧?」他說。
「嗯。走囉,再見。」
「嗯,再見。」

車廂門開啟,張慕榮看著蕊蕊專心解開嬰兒車的車輪,推著嬰兒車,融入人群中,這麼長的過程她沒有再看他一眼,而張慕榮的心臟跳動的頻率卻咚、咚、咚,透過自己的雙眼,跟著蕊蕊進入月台的電梯裡,直到張慕榮的這節車廂向前駛入黑暗,他才用雙手一點一點將自己的心抓回來。

他下一站馬上下車,又往回坐到胖子下車的那站,胖子坐在月台長椅等他。

「我還以為你直接回去了。」胖子說。

張慕榮想,胖子真的是不可多得的朋友,胖子一定看得出來他哭過,他心裡感謝胖子沒有問他怎麼了。

張慕榮像是扔廣告傳單到垃圾桶般,將自己全身重量扔到長椅上。

「你不覺得她變了很多?」他問。
「有啊。」胖子想了一下,「老多了。比以前老多了。」

張慕榮的哭聲爆裂開來,他的身體不住劇烈發抖,不停地聳肩無法放鬆,不知情的人從背影看,或許還覺得有幾分滑稽。他不過想要講四個字,中間卻一直發出呃、呃,呃的聲音,身體不讓他說,強逼他吞回去。可是他一定要說,於是他一直對抗,最後過了好久,他終於說了:

「我好想她。」

胖子安靜坐在他身旁。

張慕榮眼前最後的映像,是蕊蕊推著嬰兒車進到電梯,轉身,兩人正要對上眼時,電梯門緩緩像他無力的眼皮,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