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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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夢回月中



「要想使世界成為一個可以過得下去的地方,第一件必要的事情就是去認識到人類不可避免的自私。你要求別人不自私,這就等於說你要他們犧牲他們自己的願望來完成你的願望。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當你認可了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為他自己而活,你就不再要求你的同胞付出那麼多。他們也不再使你失望,你也可以用更為和善的態度來對待他們。人在生活中只尋求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們的樂趣。」——摘自毛姆《人性枷鎖》




我真的很難透過隻字片語來形容學生時代對於籃球的恐懼,那時幾乎每個班級(必須強調與訓導處同排二樓的都不是前段班)都熱愛運動,功課好不好根本沒那麼重要,一下了課,大批人潮洶湧出去。



強調與人之間正確的聯繫與規則,代表健全,彰示著美麗、權力。比賽場邊緣湧動的躁熱空氣和歡聲震天或許是大部分人青春時期最美好的回憶,對我來說,卻如將手按在冒出濃煙、烤到極致的麵包碎片裡,沈悶密閉、焦黑又暴力。


在同儕的她們眼裡,難以想像我該是如此礙眼的存在。不僅跳不高跑不快,重點是到了球場中央,環視眾人眼中的激情與執著,就會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擠迫蒸騰的世界,厚厚鏡片下因過度自卑而放大的敵意,總覺得那些漂亮的、用電棒燙整過的瀏海後面,必定發射著是「希望妳滾出球場」的電波。我全身濕冷,放學天黑後站在空無一人的球場中央,掌心將手裡的球黏得牢牢的,它就像擁有了生命般緊緊貼著滯悶的皮膚。


最後還是無力地將球甩下,將身體拼命投在一點也不柔軟的草皮上。我喜歡躺在PU跑道中央看著天空,被黑暗鑲邊的雲隙快速游動,一點一點吃掉美麗的月輪。張開笨拙的雙手,極力地接近那彷彿真正的奇蹟所賜,神聖圓滿的清澈光華,渴望靈魂脫離身體,飄然溶進上升的水氣,與萬物結合為一體。


停車場空空蕩蕩,只有飛蛾圍繞著閃動的日盞。突然同班同學的她將腳踏車停在手抖著遲遲無法解開鎖頭的我身邊,微笑:「可以從國小的籃框開始練習喔。」我喉頭焦乾,努力吞下口水,搞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意圖。因總在盡力逃避他人而沒有注意班上同學的習慣(就連上廁所也帶本書免得與人目光交會,長久下來導致做什麼都顯得不合常理),更何況在開始的時候,一臉土氣的她是多麼地不顯眼。


在國小操場上經過一個晚上的練習後(在他人看來或許是可笑的畫面),慢慢地稍微順手了,全身不再那麼僵硬。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發現她總是在放學後坐在不遠距離的位置看書,我像巷弄裡埋伏許久的飢餓動物,終於忍不住帶著書包坐到了她對面。太不可思議了,沒有在他人身上感受到的劇烈違和,反之有一種落入陽光烤曬過、漂浮著七彩泳圈兒童泳池,定格般的寧靜。


我在國中三年裡交到的唯一朋友。


有時坐在球場邊看她打球。多麼接近完全,靈活自如的身體散發生命力,我就像一個垂垂老矣者坐在輪椅上,與身旁膚色黝黑的外勞一同默默凝視球場上歡躍的年輕人,羨慕又感傷不平。


有次她帶我回家,鑽進了彎彎曲曲的小巷,彷彿穿越時光隧道般跌入一幢彷彿鬼屋的公寓,窗戶呈現出輕微敲擊一下就會破裂的狀態,室內無比昏暗,木板隔間很低,必須彎下腰來才能爬上閣樓的樓梯,到處散發垃圾的臭味,鮮鮮活恐怖片場景。


她們家很小,裡面看起來沒有多少家具,連客廳外只有一個房間,乾枯的窗戶沒有窗簾糊滿了舊報紙,廁所的磁磚牆壁沾黏著可疑的紅色汙漬。後來她說父親沒工作還酗酒打人,興趣是抓人頭髮撞牆,總之就是很常見的那種家暴渣滓,媽媽帶著她第三次出嫁,每天沈迷牌桌,突然我被酒瓶絆到,差一點摔進滿地磁磚碎片裡,最後帶著複雜的表情逃出了她的家。



我父親是個律師,不過外面有多少女人和小公館就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早就好幾年前就沒看過人了。母親則極少在家,幾乎都在各地旅遊,後來她突然回家了,然每夜一個人在浴室念念有詞,要吞下五六顆鎮定劑才有辦法上床。



她完全不看我一眼,有時空空茫茫瞟過不存在的視線。
已經在崩潰邊緣,完全無暇他顧了。


直到後來才明瞭,母親是個無法離開戀情的女人,她喃喃自語地訴說,多年來為一個年紀甚輕的情人付出無法衡量(天秤都能朽壞)的錢財和心力,如今已經乾涸了,居然無法留給我什麼。
(時鐘指針不會停止。她的年紀大也可能作為過去那個情人的母親,就是無法跨越的世代上的距離,失去他可以說是自然的安排。)



自從逃出她那個散發異常氣味的家(說到溫暖程度彼此不遑多讓),兩人之間的隔離開始剝落。因為我家總是空蕩蕩,她開始頻繁在週末前來溫書,晚上一起寫功課,可以感覺到她是多麼慶幸能逃出那條小巷,暫時遠離灰敗沈淪氛圍,雖然斑駁浴室的陳舊氣味始終黏著在揮之不去、帶著陰翳的深處。我們就像兩條溺水的魚對著彼此浮蕩在泥地上的微沫泡泡呼吸,在那個時候,這種取暖相當嚴酷,幾乎攸關一切。我常常感覺自己下沈,拼命地扭動四肢,即使水面上依然滿布黑暗,依然渴望著懸掛在另一個世界,或許根本不存在的月影。


我們幾乎不談夢想,也完全沒有人說到未來想做什麼,四周的大人每個都彷彿落水遇難、酒醉踉蹌的邊緣人,據說命運會遺傳,因此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成人後的模樣。


但後來她終於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一定會早點離開那個家(她用會這個意志堅決的字眼),要是再待得久一點,就怕跟他們一樣永遠也浮不上來了。「我覺得快要來不及了。」認真地握緊手中的筆桿,她的眼神慧黠聰穎,白晰的臉上薄薄的嘴唇微笑的弧形難以想像是出於一個滿臉橫肉、極其肥胖醜陋的母親。


「我想要明亮的磁磚、一隻狗、電暖器、微波爐、窗簾。屋頂是錯落有致的屋瓦,整整齊齊。地上鋪著地毯,沒有反覆搬家、重複輪迴、房東的冷落眼神和鄰居不斷尖叫的吵鬧。」幾乎笑起來了,即使籠罩著黑暗,在我眼中她依然明亮,充滿希望。


很難想像後來聽說她竟然考取了律師,雖然我無法具備應有的想像力,能像她一樣衝破未來的圖景。
甚至比自己的母親還庸碌、無能。
飽嚐痛楚,我終於接近了那時的母親。

我們的友情只維繫到高中一年級的上學期,雖然同所高中不同班,起初她還是常常在假日騎著腳踏車翩然而至。並肩躺在草地上看月亮,讓無聲的平靜在空氣中流動浮淌,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話,雖然並沒有什麼深入內心的剖白。世界短暫地變得安全仁慈,那個時候,我的內心開始滿懷感激,臉上的肌肉前所未有地鬆弛。


最後在圖書館門口,有個看起來十分單純爽朗的男生叫住她,他們撇下我熱烈地聊著天。


好孩子活在愛中,大概就是體育社團、偏偏功課也不壞的理想典型,人緣尚佳毫無陰影,白襯衫底下是非常健康的皮膚,笑容就像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一個沾著紅色血跡的浴室。


我感覺涔涔鮮血從自己肚腹內沈重下降,最後流到體外,洶湧地一陣噁心。


無法解釋白襯衫下那陽光的肩膀與肌肉是多麼強烈地提醒了自卑怪獸張牙舞爪的巨大影射。


要疏遠一個人原來那麼地快,清楚證實沒有人真的互相需要,只要一點理由及突然的爆發,因命運和機緣建立的關係可以簡簡單單地崩塌掉。


後來我總是重複做著類似的夢。跟不同但沒有臉孔的女人吵架,在那些夢裡,吼得是如此聲嘶力竭,醞釀著龐然、看似毫無道理的憤怒,最後的結局總是分離,毫不拖泥帶水,真正留在人身邊一直存在的是物品、臉書帳號、或電話號碼,那些符號虛幻地將真實的血液從幫浦裡擠壓盡瘁。


所以辛辛苦苦地建立關係有什麼意義?就像我們的父母彼此厭惡依然維繫著一個戶口的形式。

愛,都不是憑空產生的,尤其是人們曾以為應該是根生蒂固的親情,就如人性善惡、月晴圓缺,而不一定能夠存在。愛就像植物,需要適當的營養、豐沛的泥土,當漫長的旱季來臨,任何人都可能生於無愛之中,或無能對其子女產生愛。(子宮內孤獨之海)


在我幼年的時候,就常常追尋著父親母親那漠然的、總是避開視線的眼睛,直到後來不再求告、憤怒,也不再質疑為何生於無愛之地,最終學會冷漠對待世界的方法。


我曾試圖極力從自己內在擠出愛來,而將希望寄託於身體裡的生命。




後來關於她的某些消息斷斷續續從一個過去根本不曾熟悉過的同學那邊轉來,毫無心機地出現。或許對某些人來說,傳遞消息就是他們的本能。

她一定是經過難以想像的努力才得以脫離貧困,至少只要略微搜索,就可以發現她的名字出現在幾個法律專欄裡,跟金色邊框的律師事務所名稱並排在一起。我幾乎是嫉妒且憤怒地看著那個名字,腦海裡浮現出沾著血跡的浴室,她說自己是如何被父親壓著撞上那泛黃、充滿霉斑的牆壁,而且為了警醒自己,絕對不會洗去那片顏色已經難以形容的汙漬。



(攤開手,才發現已經多年、無法清洗地附著在我的指腹上)



可是最後,那個不熟的高中同學卻從臉書的私信裡面留言向我報告,鉅細靡遺:「你知道嗎,我真不敢相信,那個你以前最好的朋友蘇蘇,她死了喔,而且是自殺,被人發現她在自己買的台北小套房浴缸裡,一個月來,聽說人已經爛掉了,但熱水都一直流出來沒有停!」



關掉電腦後我躺在床上,把頭埋在厚厚的數層棉被裡乾嘔,無聲地大叫著。那時候懷孕已經六個多月了,過度激動之下胎動瘋狂,甚至能聽見胎兒在體內崩潰地尖叫。我的身體裡又流出了鮮血,就像看到她對那個陽光又健康的男生微笑的時候,衝進廁所以後,整片裙子都沾滿黑色鹹腥的異味。


我想起來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個月光流入窗內的晚上,參考書散落一地,張開眼睛發現她睡在旁邊的枕頭上,薄薄的嘴唇漾出平靜的微笑,我一直凝視著她的臉,想要把這樣的色調、氣味、光暈細密平整刻劃在心版裡面......永永遠遠,不曾離開。


後來檢警發現了她們的遺書,報上登載她本來打算和一個女人殉情,但是那人逃跑了,直到警察訊問才結結巴巴地承認自己害怕反悔了,逃離了那個浴室(她是一個有家室的人,卻失措到忘了帶走遺書),把已經死去的她留在那裡。
(高跟鞋細長的足底刺耳破碎在旋轉抖動的長廊)


「我老是覺得她可能會追上來。」逃跑的女人說。
她追出來從那個浴室。在枕畔留下了大量頭髮。

她迷迷糊糊回到了這個世界,街道燈火蔓延,人們成群沒入鱗次櫛比的建築,年輕人發出充滿存在感、狂熱的笑聲。
在夜裡醒來,不斷撫摸身畔的枕頭。

而我因而引產,孩子沒有留下來。


熱水沒有停,水氣氤氳。一直感覺自己還在水底持續凝結,溫柔流淌沈睡,混雜著流離的泡沫,洗髮精、沐浴乳,芬芳滿溢,她孤獨一人的手腕懸垂在浴缸的外頭,身體一塊一塊分解開來。


我又看見自己在產台上極力張開大腿,瘋狂嘶叫著,長長的頭髮從腿間生產出來,然後是她的臉、魚鰭的脖頸,連同子宮掉落誕生。


把手沒入浴缸溫暖、永不停止的水流裡,輕輕地告訴她:「我不會逃走的。」




我們又回到了那個充滿繁星,月光懾人衝破黑暗的夜晚,校園中樹林淙淙黑暗,草地濕淋淋,深綠色書包散落身側,鬼針草緊咬年輕的皮膚。


夢回深月中的渺然身影,虛幻的空間廣闊得難以形容,實際上還擁有無限未來的時候,她的臉孔輪廓分明,眼神清澄,露水凝結在臉頰上。



直到浴室一點一點的水聲將自己帶回現實,躺在冰冷的磁磚地上,水流浸滿了頭髮,全身都凍得痙攣,
在寒流來襲接近十度左右的低溫下,極度的靜寂包圍著我,排水溝蓋漲滿了層層糾結的黑色亂絲。
手指緩慢地移動,摸到了自己的肚子,傷口的皺褶呼吸般蠕動。我在剎那間幾乎接近了答案。


(創造生命之女)
(母親啊。妳可曾渴望過與我產生了永不分離的牽絆?)


晚安。手裡抓著從身體裡長出來、枯萎的一束青草,我輕輕地說。



她來了。
響起了腳踏車的鈴聲。
「一個人愛某個人究竟是什麼我說不明白,但究竟是有一種東西,而且是最重要的東西,如果那個東西不存在,你絕對製造不出來,不管是仁慈、寬厚或慷慨,都無法取代。」——摘自毛姆《人性枷鎖》
「她」和「我」回憶著過往
拼湊著「她」們也許瞬間卻也一輩子的故事
敘述方式猶若在夢中徘徊
早已暗下現實的出口

問好
跳舞鯨魚
充滿壓抑感的故事
青春歲月就像昨天一樣深刻
距離卻是無比的遙遠
只有夢境能夠把人短暫的帶回去
不管是人或事
都只會再次出現在夢境之中

ocoh說
我非常喜歡月亮那種永恆的意象,
無論何時抬頭看月亮,都能產生迥異於昨日的感觸。

在人小小的腦海裡面,存在記憶影像的收疊,逐漸累積,現實和夢想。

這個故事的敘事方式其實讓我自己都產生不舒服的感覺,
但總是寄寓了一份情感。

未完成的作品有很大的斷面和缺憾,怎麼修改也不足夠。
謝謝妳珍貴溫柔的回應讓我再次產生繼續創作的勇氣。
跳舞鯨魚 寫:「她」和「我」回憶著過往
拼湊著「她」們也許瞬間卻也一輩子的故事
敘述方式猶若在夢中徘徊
早已暗下現實的出口

問好
跳舞鯨魚
敬愛的ocoh:
能夠看到您真的讓我很感動。
對我而言您就像一個遠處的支持者,不可思議地一直存在著。

在青春當下書寫的情緒,
和已經隔著一段距離的回憶和重生,
兩者實在是完全不同的產物。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能在這麼短的篇幅中表達出什麼?(好像顯得太淺薄了)



ocoh 寫:充滿壓抑感的故事
青春歲月就像昨天一樣深刻
距離卻是無比的遙遠
只有夢境能夠把人短暫的帶回去
不管是人或事
都只會再次出現在夢境之中

ocoh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