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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遠的冬天》小說公式站|The Winter Hy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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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含陰謀論,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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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莫夫隨上校走向寬而雪白的階梯,自影處看向外,彷彿神殿梯級。戴娜貓們與史瓦利一字排開,在前院草地藏青色的石板道上等待。色狼醫生一反常態地正經起來,沒有調戲雙貓。

  「在我『從世上消失』的這段期間,拜託妳們了。」上校道,同時將總管鑰匙交給大門警衛,「你知道該怎麼做,老夥計,先謝謝你。」

  警衛與二貓同時向史可拉托夫肅立敬禮,禮畢。史瓦利對餘人向上校表達敬意老大不在意,大搖大擺地踅到史可拉托夫面前,兩手一張,厚臉皮地道:「史可拉笨蛋,抱我!」

  二貓見狀,咪咪偷笑,警衛則假裝沒看見。

  上校以「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的神情嘆口氣,一邊聽史瓦利兀自喋喋不休,指手劃腳地說「大爺我在中情局搞後方的情報彙整與心理戰術,又不是提著槍桿的練家子,別指望我徒步上山!我一定是那天沒戴眼鏡,瞎了眼才會跟著你這笨蛋,唏哩嘩啦,諸如此類」,一邊打橫將他抱起來,輕盈地朝後山跨步奔馳。

  這一下來得突然,克里莫夫稍不注意,上校就去了丈許遠,連忙提振精神,發足緊跟上去。沒料到方才還吃力地推著板車的史可拉托夫竟露了這一手,顯然是萬般不願意在人前展現真本事。

  即將進入所謂「歷史上不存在的時刻/現實的邊境」。克里莫夫默默記在心上。

  山中群樹安寧靜定,籠著一層霧。史可拉托夫一踏一躍向山巒的深處,三兩下隱沒在疊嶂轉折內不見蹤影。克里莫夫只好聽聲辨路,聞得史瓦利一路大呼小叫「抱住你脖子了,可別把大爺我摔下去!」「落地時輕一點,大爺骨頭要散啦!」「嗚哇啊啊!大爺我飛起來啦!」

  克里莫夫心下暗服瓦洛兒舊時教練的功夫,同時慶幸色狼醫生的嗓門夠大。他從袖中飛甩出勾索。索勢咻咻作響像條迅捷無倫的銀蛇,如追獵松枝間的西伯利亞飛鼠般勾纏上樹,將男人往遮遮掩掩的裏世界一路帶進去。克里莫夫越繞越迷,上校的身影虛浮飄忽,不知此夕何夕。

  行到深處,一直保持相距十來公尺許的史瓦利的叫嚷聲,終於靜下來。克里莫夫從樹頭飛身降落,鋼索劃破風,咻聲細而銳,滑溜地收回袖裡藏腋的裝置中。與森林同色調的雨風衣凌空張開,像一片巨大的葉子,帶著克里莫夫在一片金色的斷崖前飄飛。

  深青色的針葉林影子天蓋破了一縫,陽光像泉水奔湧而入,淋在一座彷彿砌雪而成,白得發亮的圓頂塔上,光順著塔身流淌在環山陡峭中的一小平面,影影深深的密林中偶然一地金黃。

  克里莫夫觀察它。筆直的白塔顯然偽裝成氣象觀測臺,一片片反光玻璃窗如紮身白璧,此外毫無奇特之處。不知哪兒見過的身影在窗後若隱若現,似錯覺非錯覺,令人眩神。

  史瓦利和史可拉托夫早他一步到達,連袂站在塔前。塔門前豎起一柱檯,檯上一雙睡美人紡錘。兩人各伸出一手,針尖扎破姆指,流出一滴鮮血。塔門無聲地向側邊滑開,紡錘登時被一層基部湧出的薄水包裹,雙錘洗淨如昔。克里莫夫默默評論這種鎖比指紋鎖高明。

  塔內的環境幽靜,鴉雀無聲。電源關閉的電視、彷彿有誰漫長地等待著,卻空無一人的內廳;安養院常有的鋁製報架沿著昏暗的白牆一字排開,報紙掛了滿格滿杆。一切看上去很平常,克里莫夫想不透先知稱此處為地獄是什麼道理。然而連聒噪的史瓦利從進門開始就像踏入了殯儀館,斂容正色。

  色狼醫生拿起一份紐約時報,以及各國各語言的報紙,推推眼鏡審視了一番,低聲自語:「嗯……還可以。」


  克里莫夫默默不解其意,跟著拿起報紙,愕然發現自己饒是以記憶見長,報上的新聞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正當男人懷疑自己到了異空間,史可拉托夫指向盡頭角落一片落地窗,打算用最簡單的隱喻回答克里莫夫心中的問題:「在那裡,自己看。」

  七名衣冠楚楚的中東人沉默地坐在窗下。

  「薩達姆‧海珊……」克里莫夫低聲驚呼,「而且有七個!這是怎麼回事?」

  「正確來說是海珊的『替身』,廢棄的替身。」史可拉托夫道,「每一個假人偶背後,都有一套版本有著微妙差異,台詞與現實產生扞格的劇本——這些劇本,因為諸多原因被畢德堡議會所捨棄——它們是否應該暗殺海珊,還是高調處決?如何接續或了結掉該政治角色?如何在歷史面前呈現海珊的邪惡與死?劇本經過微調後被丟在紙簍中的埋葬劇情,每一張廢紙都背負著可能發生,但決定不被發生的近代史。

  至於廢紙團的化身們,則一個個堅信不移自己在伊拉克遭政變,才會被丟來這裡,每一個都以為自己是真貨,其他人都是自己的影武者,每天坐在那邊互相瞪眼,彼此僵持不下。」

  「我明白海珊大膽將伊拉克的石油國營化,擺脫油價箝制,知道美國方面必定拋棄他。貪生怕死又想在中東做土皇帝的男人,使用影武者避免被與之反目成仇的CIA暗殺,並不奇怪。」克里莫夫微微焦躁起來,「但認為自己就是真貨的『假體』,這種蠢事……」

  史可拉托夫嚴正地道:「你還沒搞清楚。他們全部的心意、整個靈魂、完整的記憶,在在『確知』自己是真貨。他們是『虛無』。這裡沒有人說謊,說謊的只有歷史。沒有死在電視上的就不算死,沒有死在教科書上的就不算死,沒有人出席確認不會有誰爬出那副棺材的就不算死;究竟誰是死的,誰又是活的?」

  男人空洞地望著先知,史可拉托夫淡淡地道:「這不是很可笑嗎。」

  「出現在報上的那個海珊,到底是不是真貨?還是海珊早就死了,但媒體……不,歷史依然做著海珊還活著的夢?」

  「誰知道,那種事情很重要嗎?那種事情能讓人們獲得溫飽,或阻止國際銀行家興起金融風暴嗎?你能驗證嗎?你能一直驗證下去嗎?」先知的聲音中帶著不在乎與不快,「我只知道這些被視為廢棄劇本的人偶們,也是生命。」

  「為何不請醫生解除所謂的心智控制,給他們一張新的臉,回到社會中過正常的生活,就跟兩位戴娜貓一樣?」

  「該怎麼說……」

  「前蘇聯史可拉托夫上校,這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所羅門王兄弟沒可能藏我一輩子,我總該回倫敦去。」史可拉托夫還在掂量如何回覆克里莫夫,一位身穿深寶藍天鵝絨套裝,倫敦腔重,氣質矜貴的英國女人,滿臉不悅地走過來打斷他們。

  史瓦利見狀立刻迎上去,作小伏低狀對她行個禮,以英式紳士的態度攙起她的左手,輕吻了一下手背。史可拉托夫迅速給克里莫夫使了個眼色,要他廢話少說。將頭髮梳得高高的女士瞟了高大的男人一眼,問道:「這位是?」

  「我的親信。還只是個小夥子。」

  克里莫夫說不出話來,面對夫人抬著下巴對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背,竟忘記按照史瓦利的樣式表示禮儀,沒半點反應。醫生偷偷踹了他一腳,已然不及。柴契爾夫人嫌克里莫夫沒有禮貌,遷怒到史可拉托夫兩人的身上,嚴厲地道:「上校,瞧瞧你這沒眼色的部下,難怪共產黨會倒。史瓦利先生,你是中情局的人,搞了個這麼不麻利的人在身邊,你的上級不說你兩句?早耳聞布希一族做事隨便,在政府裡到處安插狐群狗黨,美式作風在光明會中斷不能長!」


  她氣勢洶洶地整個人轉向史可拉托夫:「說到垃圾部下我就有氣!梅傑(John Major)到底算什麼?以他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居然取代不讓鬚眉的本夫人,真搞不清楚摩西大人的想法。他雖然跟葉爾欽身邊的奇貝伊扮演同一種角色,但奇貝伊比梅傑聰明,也聽話得多,可令人羨慕嫉妒!」

  柴契爾夫人傲然對三人宣布。

  「話說我當然希望英國和歐洲結合為共同貿易區!摩西大人沒理由拋棄我,你們看著吧!梅傑那蠢貨離了我身邊,索羅斯那種不要臉的大鱷講什麼,他看索羅斯也是個會眾,就傻傻地信,最後不需要有任何維護國家主權的反對聲音,英鎊就會被投機客吃空。我倒想看看梅傑那傢伙怎麼個哭法!他會求我回來——真正壓得住一幫投機鱷魚的偉大女強人!我會再度站在政治舞台上!」

  柴契爾還在氣頭上,史瓦利對她使出渾身解數,油腔滑調地獻殷勤,夫人好不容易氣平,難掩被奉承的喜色,抿了抿額前髮,道:「說這麼多也沒用,還是得等他們接我回去。對了,你們的睡美人快醒了,去看看吧。」語畢,便款步姍姍地逕自走了。

  史瓦利暗道一聲「糟糕」,邊往電梯的方向跑,邊回頭道:「他如果醒透就糗大了;笨蛋上校、大棕熊,大爺我先上去!」

  克里莫夫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剛才那個……究竟是什麼?」

  史可拉托夫道:「那是『如果英國保守黨全面支持加入歐盟』歷史版本中的柴契爾夫人,如今歷史的線條偏斜掉,而她只是紙簍中廢棄的童話故事人物。」

  「萬一她是真正的柴契爾呢?」

  「誰知道。」先知冰冷地道,「那種事情很重要嗎?如果是真貨反而最好。身為人民的代表,自甘墮落,被困在替身之塔中,正是完美的現世報。」史可拉托夫轉身,慢慢地領克里莫夫走向電梯,「前提是,如果她是真正的瑪格麗特‧柴契爾。我們走吧。」

  等電梯的過程中,先知看得出來男子對於自己所知道的無法消化,心情亦難以平復,淡淡地直視不鏽鋼電梯門面上平滑但面目模糊的倒影,道:「你認為玫瑰十字會眾法蘭西斯‧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實際上是什麼意思。」

  「知識水準的段差,會自然造就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差異。當政客做了毀滅性的決定,如果輿論認定這表示政客必定愚蠢,對人民而言極端危險。因為沒有統治者對自己的利益愚蠢,無論他們再怎麼裝傻、裝無知、裝懦弱都一樣。」

  「軍事學院的社會改造四段論,你這種理想主義的學生當時一定上得很痛苦。你大概連軍事學院檔案櫃中深藏著的,特洛斯基、列寧等『先賢』與英美互通利益的黑暗史料,都不惜違反校規將它們挖出來。」史可拉托夫道。以一名紅軍上校的立場,他說這段話的情緒異常平淡。電梯已經來了,門嗡的一聲滑開,老長官再次問他:「還有沒有別的答案?」

  克里莫夫說不上來。

  睡美人之樓充滿色調溫和的房間,僅盡頭的那一間有房客寓於此。史瓦利打從老遠伸個淡金色的腦袋出來,大招其手要他們兩個過來,又伸出食指貼在唇瓣上,要他們走路時輕點,別作聲。克里莫夫甚至不敢看在這裡花著漫長時間夢遊,無事晃悠的媒體寵兒們的複製體。

  埃爾多對他們三人朦朦朧朧地一笑:「半夢半醒之間,海珊來看我。他對我道歉。」

  埃爾多虛弱地將眼神轉向象牙色的牆,義大利文厚重的英語口音,輕聲細語:「我對他沒什麼仇恨……只是現在,一切都完了。塔外的真實世界,波斯灣戰爭開打了嗎?」

  「根本沒有什麼波斯灣戰爭,別胡說。」史瓦利摸摸他額前軟綿綿一叢泛白的自然捲髮,安撫著埃爾多。

  「醫生,別騙我,沒有人騙得了義大利總理埃爾多‧莫羅。即使那人只是個真正埃爾多的盜版存在。」他看著史瓦利,眼神非常溫和,且充滿著原諒、理解與智慧,「其實『我』已經死了,對不對?我希望以毒攻毒,藉著會眾的身分牽制兇惡的梵諦岡P2,想法天真愚蠢,再碰上中東問題,下場只有死。」

  埃爾多吃力地轉頭看看上校:「可敬的史可拉托夫先生,我知道殘害我的真凶是誰。」

  史可拉托夫道:「是北約的短劍部隊。身為軍事聯盟與政治地理學作手,即使華沙公約或所謂的共產威脅不復存在,北約照樣無恥地存續。中東和平是他們的心裡刺。一次挑戰這麼多股勢力,我真心認為您是位……」上校避開英雄一詞;對他而言,尚有比英雄更偉大的尊稱,「您是位愛民者。」

  「您才是,什麼都知道。」埃爾多直視他,「所謂自由競爭太殘酷,而主義二字沒有心;在歐陸,欲成為人民真正意義上的父母官,都會被貼上叛徒的標籤,教我如何割捨?」埃爾多目光移向史瓦利,「醫生,您是CIA指揮官吧?」

  史瓦利柔聲道:「是。」

  「我已經死了也沒關係,但是請您以CIA的觀點告訴我……中東國家,還有我深愛的人民們……大家都平安嗎?」

  「沒有什麼波斯灣戰爭,你就是埃爾多‧莫羅,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義大利總理,你只是為了躲避黑手黨暫時被軟禁在這裡,很快就可以出去見愛戴你的人民與家人。明天過後,世界依然和平,大家都很快樂。」史瓦利輕聲道,一邊從床旁藥架上抽出一支針劑。

  「塔中溫柔的睡美人,
  百年的睡眠呼喚你
  接受這紡錘纏綿的毒在血液中,
  在世界一切的苦難與悲哀結束之前,
  不要醒過來。」

  在精密生命維持裝置的圍繞下,埃爾多再度陷入接近植物人的沉睡。先知與醫生低頭哀悼,良久不語。聽著心電圖的節奏,兩串眼淚從克里莫夫的臉頰邊滴落,但男人絲毫沒有察覺。

  「那是……什麼?」

  「沒什麼,拿槍的和平組織是十三家族絕好的戰爭工具。」史可拉托夫低聲道,彷彿迴避克里莫夫真實的問題。

  「不,長官,以睡眠冰封一顆良善的心這種事……」克里莫夫握拳,手背浮出青筋。這位埃爾多是個假貨,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海珊那種傢伙都能優哉游哉地四處走動。

  史可拉托夫道:「也許我們的處置殘忍,但殘忍就是他們的存在本身。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原版政治人物若擁有著洞察力、慈愛與智慧,他們的替身也非常容易發現自己不過是偽造版本。這種替身跟政治人物本人一樣,不容易受光明會控制,原版者與替身的下場都只有死。」

  「為何不乾脆讓義大利人民,做著他們慈愛的總理還活著的甜夢呢?」克里莫夫道。他語調平穩,實際上很想揍這個世界。

  「有智慧的存在自然趨向真實,無論是原版還是偽品,都不會打著慈悲的名號延續虛偽的美夢。」是先知的回應。

  史瓦利豎起根手指對著克里莫夫道:「你聽好啦,如果我們的睡美人醒透並開始自由活動,全塔的真假政客們很快就會確定自己是某人的替身而發狂。或者他們會發現自己原本是真貨,但歷史舞台上粉墨登場的替身卻取代了他們被大眾接受為真,而發狂得更厲害。

  萬一他們溜出去,那可是比機密軍事武器出包爆炸並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還要厲害的醜聞呢!將產生什麼後果連光明會都難以預料。」史瓦利瞧了瞧先知,繼續道,「而這傢伙竟然不惜極端高昂的代價,把見光即死,且註定沒有未來的報廢替身們藏起來。嗚呼,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的心情。」

  克里莫夫一凜:「連你們都不確定這座塔中,誰是真正的政客,誰是替身?」

  史瓦利推了推眼鏡,詭祕地道:「就算是驗DNA,不知道政客本人與家人、多個替身之間,該以誰的DNA為準,根本沒有意義,簡直太難了啊!別小看替身們心智控制的程度,彷彿連靈魂都換了一個。」

  修羅地獄。

  克里莫夫的腦中不由得浮現這幾個大字。

  「給你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你真的想成為和史瓦利一樣的操縱手嗎?」史可拉托夫道,「如果願意,就隨我進入地獄的最底層。」

  史可拉托夫不等克里莫夫回應,慢慢踱走出睡美人的屋子,走往電梯離去。克里莫夫望了望原地不動,只顧注視埃爾多腦波與心電圖的史瓦利:「醫生,您不跟去嗎?」


  「嘟!那噁心的地方我才不去!況且大爺我確認完睡美人的狀況,還有一堆煩死人的校稿工作等在那裡。」史瓦利拿起案上可能是偽柴契爾留下的星期日泰晤士報,氣鼓鼓地亮了亮。克里莫夫微微一愣,彷彿他的潛意識意會過來,但是他的心卻不想理解。

  「怎麼,你是真不懂,還是不想懂?我的工作是檢查塔『現實』被呈現的方式,以符合所有廢棄替身的存活狀態,儘可能與他們背後被刪除的歷史腳本同步調。這工作繁瑣得恐怖,只有操縱手可勝任。」醫生朝深眠中的偽埃爾多輕瞟一眼,「比方說,義大利太陽報就最好不要出現與伊拉克戰爭有關的消息,得偽造一些別的東西彌補失落的時間。」

  克里莫夫若有所得,一陣噁心自心底油然滲出,四處漫開,如撞見一件平凡,但無論如何沒人想撞見的事,比方說父母與醜陋的偷情對象做愛。史瓦利又詭異地笑了笑:「你想得一點也沒錯,這跟平凡老百姓認識並接受『現實』的方式是一樣的。這一疊紙,即是默認版本的客觀事實。」

  「我該走了。」克里莫夫定了定神,向史瓦利敬禮後離去。史瓦利沒有回應,也沒有看他。

  等到克里莫夫也去遠了,史瓦利才淡淡地對埃爾多的睡臉嘆了口氣:「總理先生,您說那個男人是笨蛋還是瘋子?替身之塔裡頭的惡夢,還不夠破壞他對『真實』的一切信念嗎?知道在那背後還有更惡劣的事物等著他發現,難道不會害怕?還是說,他早已以KGB探員的身分明白世上一切皆虛偽,所以將所有關於追求真實的寄託,交在亞歷山大維其的手心裡?真難為那個愛麗絲了,有這種蠢熊一般的男人在身後溺愛他,肯定痛苦得想死吧。」

  史瓦利思及此,像被雷打到一樣跳起來,笨拙地衝出房外,在上了蠟的光滑走廊上張著手臂一路滑壘,最後跌個狗吃屎,根本趕不上史可拉托夫與克里莫夫二人。

  「嗚啦啦,大爺我竟然忘記跟那兩個笨蛋說,操縱手愛著娃娃是致命大忌!史可拉笨蛋的笨病會傳染啊~~~!」史瓦利憋著聲音哀哀慘叫,大搥特搥地板。但已然來不及,電梯門關實了,燈號一閃一閃地開始下降。


  ***


  史可拉托夫對亦步亦趨進入電梯中的克里莫夫點點頭,按下紅色的緊急求救鈕,登時警鈴大作,電梯車廂如自由落體般高速下降,足以將常人嚇昏。

  「你沒有驚慌,想不到你的武術雖不怎樣,其他方面倒訓練有素。」上校道。

  過了約莫十秒,電梯恢復正常,開始緩降。

  「如果有替身誤觸紅鈕,一定會緊張得拼命亂按,到時候電梯就會立即恢復正常吧。」克里莫夫道。

  史可拉托夫頷首:「是的。而且越是安裝密碼鎖或擺明了有個禁區在這裡,一定會有誰想闖進去。別人不提,那幾個鬼頭鬼腦的偽海珊就不靠譜。」克里莫夫覺得先知在小地方,也設想十分周密。電梯緩行的過程中,年輕與年長的兩人又沉默許久。

  「我試著回答你剛才被英國夫人打斷的問題。」先知清清喉嚨,道,「先告訴我,你認為什麼樣的夢最難醒來?」

  「甜美的夢。擁有全世界一切事物的夢。」

  「如果你的夢是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掌權者,無人得以醒,勇敢面對自己是連原本的身分都被銷毀的人偶。那種真相會把一個靈魂粉碎。更不要說MK-Ultra的原初設計盡可能嚴謹,去見一百次最高明的心理醫師也解不開。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也成為操縱手,慢慢按著娃娃們的本來面目逆推回去。」

  「逆向重建原本的瓦洛兒……」克里莫夫暗道。

  「所以說,連最深的自我都不願找回本來面目的報廢替身,注定在此埋葬。他們比傳說中的牛鬼蛇神更受詛咒。我們到了。」

  電梯門展開一處赤裸而高廣的水泥地窖,宛如巨大圓拱狀防空洞。水銀燈從正中圓心直打下來,寒光太熾烈,像殘酷的偽太陽。呼吸器的聲音此起彼落,北風刮過廢墟般機械乾燥的吐納聲連成一片。戴著白面具的死靈魂睡鼠緩緩逡巡,充當看護。

  克里莫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理解這裡被史瓦利稱作「噁心」的原因。克里莫夫揪緊拳頭,轉過身去,伏在灰牆上,現實催得他反胃。

  上百名連接著生命維持裝置,廢棄荒蕪、邁入凋零之年的約翰‧甘迺迪。和美國人腦中年輕而意氣風發的他完全不同,但無疑是人民們心目中的「美國夢」化身,甘迺迪的替身。

  「安裝在偽政客腦中的劇本若不夠漫長,當替身們本身的時代背景,離實際歷史線越來越遠,他們的心智控制將再也銜接不上客觀現實,導致意識陷入不可逆的僵直型精神分裂,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的體內。」

  史可拉托夫背著手道。

  「身為甘迺迪一族繼任族長的約翰,打算用11110號行政命令廢除國際銀行家在美國的老巢:聯邦儲備委員會。這可謂是繼亞伯拉罕‧林肯收回銀行家特權,自行發行『美國綠幣(Greenback)』以來,光明會之王面對的最大宗災難。你可以想像他們驚慌失措,所有的會眾都快發瘋了。即將接任一族之長的尊貴者竟然朝低能的賤民們倒戈。

  甘迺迪家族的長老們個個慘無人色,想拿當時新穎的『替身技術』搪塞。先代大衛王也在讓他死透,還是幹掉他,由替身代他在歷史上活下去之間猶豫不決。但光明會必須盡快決定。這就是會史上準備最倉促、手段最拙劣的大破綻暗殺行動。海軍陸戰隊出身的奧斯華,號稱是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不過是隻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的低層睡鼠。」

  「所以『這些』就是當時留下來的結果?」克里莫夫氣得渾身顫抖,「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做?這位總統是大家的美國夢!人民愛戴甘迺迪,約翰也憐憫他的人民,光明會會眾不確定如何承受著一個慈悲靈魂的重量繼續扭曲歷史,打算犧牲存在被抹殺的貨物人類,大量生產甘迺迪的偽物……到最後還是當著歷史的面,可恥地殺死了約翰,用不著的替身只好堆放在角落腐爛?」

  男人說到最後,失去控制地怒吼:「告訴我!這他媽的算什麼!」

  「現世即是地獄!!!」

  先知的暴吼比男人的更凶、更強悍。彷彿所有僵死的甘迺迪同時屏息了一下。回音不止。

  「你以為地獄裡面是三頭犬、妖魔,還是牛頭人身怪物?你是三歲小孩嗎?揭示世界的真實,這就是地獄!東方的宗教學說有云,懲罰地獄道眾生的並不是諸神諸佛,而是不願意面對自身業力的眾生拖到最後一刻,一切的真實就像刀刃的暴雨當頭澆下來。人類打亂了生命彼此牽連的超物理平衡,甚至比量子力學更精微的『業子力學』——愚蠢地以為眼不見為淨就可以算了,這跟我們的世界很像,不是嗎!」

  史可拉托夫伸出單手,壯烈地,往全體面朝同一個方向的乾枯甘迺迪們一揮:「世上所有的業障,全在這裡了!」


  年老偽甘迺迪們面戴氧氣罩,只剩下一雙雙眼睛,彷彿整齊一致地灰暗地凝視著自己,目光是一把把黯鈍的刀鋒。克里莫夫難以支持,往前踉蹌了幾步,跌坐在地上;甘迺迪們絲紋不動,他這才意識到只是錯覺。

  他們什麼都看不見。

  「你終於明白,你要面對的是什麼了嗎?」

  「……明白了,長官。」

  「知識就是力量,你認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克里莫夫吞了一口口水,艱難地道:「人一旦得知一件事情,將永遠無法回歸到還不知道真相時的狀態。即使假裝不知道也好、消滅記憶也罷,『知』改變了你的存在本質,你再也不是原來的人了。」

  「當年史達林害怕德軍長驅直入兵臨克里姆林宮城下,仿造城市地鐵,在莫斯科周圍留下了軍事密道網,網絡擴散到聖彼得堡以及此處。我瞞著史瓦利,借一條密道興建小列車,出口就在這個樓層。現在我要走了。」

  聞言,克里莫夫從地上站起來,對他行禮。先知聲音低沉,定定地道:「小子,你看看,事情就是如此。想自己當王的男人總是貪生怕死;想讓人民成為王的男人卻又太急於赴死,結果活下來的總是一些害蟲。難道人類的業障就這麼沉重嗎?這可悲的輪迴,究竟何時才能打破呢?」

  與灰色混凝土融為一體的暗門闔上,整個空間就彷彿史可拉托夫從來沒到過一般,不留任何生的痕跡。水銀燈光實在太人工、太赤裸,安在混凝土的罩子內,將悲劇冷凍存放於太平間的意味濃厚。先知在哀悼什麼?克里莫夫抬頭仰望。

  站在一具具美國夢的無名屍體之間,男人就像泡在及胸的福馬林液體中,既不敢席地坐哭,又沒有勇氣划著腥臭的黃水扭頭就走。

  阿鼻地獄。

  白面具的死靈魂若無其事地靜靜移動。


  ***

  
  電梯再度打開,克里莫夫慎重地踏入睡美人之樓。史瓦利扔下報紙校稿蹦了起來,誇張地往克里莫夫身上招呼,口中囉嗦:「你你你!我不能收你當我的徒弟,你也不能把我當成你的師父!把操縱手技術傳承給你的風險太大了!唉呀,跟你這頭棕熊說也說不清,我得向史可拉笨蛋解釋清楚,他人咧?」
  
  克里莫夫道:「上校已經離開了。」
  
  史瓦利一怔,克里莫夫眼睜睜看著前中情局官員的鼻子眼眶慢慢變紅,剛開始是抽抽搭搭地乾瞪眼哭,最後索性稀哩嘩啦地對著天花板大哭起來。
  
  「嗚嗚嗚,完蛋了,大爺我困住了!我和史可拉笨蛋從替身塔裡出去是很容易,但機會僅限一次。想要再度打開大門,一定要我們兩人同時流一滴鮮血才行呀!偽造鮮血該有多難,出不去了啊大棕熊!」
  
  克里莫夫能理解先知面對前CIA操縱手時給自己保留餘地的用意。密道的事情男人決定不對史瓦利提起。史瓦利哭道:「把我困住什麼的,笨蛋先知從來不會這樣差勁對待我的呀!他果真這麼堅持要我帶你,我看跟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吧!」
  
  「依我的理解,上校沒把你困住。」克里莫夫暗道,沒說出口。

  史瓦利掀起醫師袍一角抹抹臉,又用彩虹小馬領帶的尾巴擦擦眼鏡。鬧了這大半日,白袍又不耐髒,在走廊樓梯動輒摔倒的史瓦利全身灰撲撲的。克里莫夫心想,把腦袋交給這位仁兄當真沒問題?

  「你隨我上頂樓。」史瓦利吸吸鼻子,「我不會立刻加裝操縱手的系統在你的腦袋裡,你得從娃開始當起。」

  「那是什麼?」

  「唉呀,這不是廢話嗎?除了十三家族的長老們之外,所有會眾層級的操縱手在一個程度上自己也是娃,更何況你什麼都不是。」史瓦利口中劈哩啪啦一陣,又想克里莫夫大約不會明白,道,「你想解除鐮刀愛麗絲被釦在靈魂上的枷鎖,你總該親身體會那個枷鎖是什麼吧!那個東西不除掉,隱姓埋名地逃出光明會有什麼用?他永遠都是被火烙上了印記的貨物,操縱手朝他揮一揮手,就身不由己地回到火坑裡,你攔都攔不住的呀!」

  克里莫夫點頭,叉手思索。史瓦利撇了一抹邪笑:「醜話說在前頭,當娃很辛苦的唷。」

  「我接受,請操縱手帶路。」克里莫夫毫不猶豫。

  「唷,真有男子氣概。」史瓦利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好似方才沒哭過,「嘴硬就趁現在吧!到時候你就會恨不得我一刀殺了你。」


  ***


  替身之塔塔頂是塔內維生用品運輸、水電與保密防護中控台,也是「白雪公主的後母」的個人工作室。史瓦利布置得很幼稚的彩虹小馬臥室佔據圓環一側。大量監視螢幕與多台高階電腦佔據另一角。旁邊蜷縮著應當屬於上校的寒酸軍用床,在複雜的螢幕與鍵盤旁佔一小空地,像是被老婆趕出房的丈夫。

  其餘空間是魔鏡世界。鏡子圍繞正圓形的內塔身,一面銜接一面,鏡弧覆蓋直達圓頂天棚,將空間以錯覺乘以數倍大;隨角度偶然兩兩相對之鏡,展開無窮道門通往無窮個相同的房間。克里莫夫剛來的時候,對這些詭異的鏡子感到很不舒服。如今他比較習慣了。

  「壞皇后的工作日誌……今天是幾月幾號來著?啊,不管了。」史瓦利對著錄音筆道。

  「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大棕熊被綁在電椅上。這種電擊用物是白兔系統的小道具,他的肢體肌肉呈現放鬆,很顯然他已經適應這張椅子。棕熊的心智經過深度催眠,漸漸進入迷遊狀態,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只意識得到我的指令。」

  史瓦利邊作紀錄,邊在黑色皮椅上轉啊轉。

  「另外,這傢伙的疼痛門檻高於標準,還不錯,這表示他不容易直接痛暈過去。要是疼痛門檻太低的話,就要花上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慢慢磨,他會瘋掉,我也會瘋掉。我太久沒有大咪咪糧了,柴契爾的老奶我又吃不下去。」

  史瓦利瞎扯半天,才回歸正題:「今天的操縱手訓練任務,大爺我要確認他的解離門檻與核心人格構成。先知道你是什麼料,才知道該做出什麼菜唄。我這裡準備了柴郡貓毒針,是奇貝伊隨身攜帶的那一組的豪華加大版。」

  密佈EEG電極鈕的頭盔幾乎遮住克里莫夫的全臉;男人的身邊架起多層外科手術置物架,頂層擱著印有共濟會燙金羅盤與尺標的扁皮箱,箱子打開來,彈出三層各色各樣成分與尺寸各異的毒針:帶細倒鉤的、中心鏤空能放血的、有箭頭的。

  更底下一層放置成排意識改造針劑,成份以LSD為基底,劑量由輕到重共三十三支。最底層是諸多不明行刑物體。電椅的另一側,生命徵象監測、緊急醫護裝置與心電圖伸出許多小管線,連接在克里莫夫身上,點滴架上的一瓶水合氯醛,慢慢導入紮實肌肉底下的靜脈。

  「如果我有死亡天使那種能把人當場支解了,又無縫接合的技術,就能立馬省下一半功夫。根本沒有操縱手辦得到啊!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才。不過沒關係,大爺我有亂七八糟大雜燴技術,現在——開始下針!」


  ***


  幽光之中,克里莫夫看見史瓦利的身影像左右相反的水中倒影,經不住水中回首時長髮飛飄的力道,一時被漣漪打碎。創傷型心智控制(trauma-based mind control)究竟是什麼?問題是鉛製的餌,勾住他深海魚般的注意力,往下游潛。

  「創傷型心智控制的定義是有系統性的施加凌虐,致使受害者無法連貫而有意識地處理周遭發生的事件與資訊。凌虐內容包括疼痛、恐懼、藥物、虛擬故事與虛擬體驗、感官剝奪、感官超載、窒息、大腦刺激,甚至瀕死經驗;過程中採取的催眠技巧,搭配行為主義心理學上的古典制約(classical conditioning)與操作制約(operant conditioning),加以設計,使含指令的言詞自動引發受害者被埋藏在潛意識中特定的想法與感受。

  當心智遭受重創導致感知與訊息處理破碎成一片片時,這些『非人的經歷』從主體的意識中剝落,成為『彷彿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以維繫其餘部分意識的正常機能。人類心智活動並非塊狀結構物,而是按照隱藏邏輯牽繫聯動的裝置——思考牽繫決定,決定引導動作。切離心智裝置各個零件的類似心理防衛機轉之過程,叫做『解離』。

  等到遭虐的經歷累積到一個程度,人類心智便被迫製造一個新的人格,來容納記憶以及與記憶構造彼此鑲嵌的制約指令。因此進行到極端狀態的『解離』,即是俗稱的『多重人格』。換言之,依照童話故事腳本控制施虐的內容,便可以在對方身上模塑出想要的人格。

  發展良好的獨立人格,與主意識的性格與記憶完全不連貫。這麼作的優點是負責日常生活與待人接物的主人格,對一切痛苦與不快的存在沒有明顯的認知,恍如與自己無關的不存在之時間。若人格之間交談、接觸、甚至彼此鬥爭與共謀共犯,表示製造出來的人格發展不全、心智控制的手段或施虐的過程有缺陷。

  --艾倫‧P‧雷克特(Ellen P. Lacter, Ph.D)心智控制與儀式凌虐之間的關係(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ind Control Programming and Ritual Abuse)

  『心智控制』與『洗腦』之間的界線在於,後者僅降低對方的思考判斷與覺察力,使其吞下平時絕對不會接受的概念或行為;受洗腦者知道自己被洗腦的過程。心智控制則可以在無預警、無知覺狀態下,刺激對方被壓抑至潛意識的記憶或損壞本能,迫使受害者做出明顯與自身道德觀與利益違背的事物,包括自我毀滅、在眾人面前做恥辱的事、進行無差別大屠殺等等。

  創傷型心智控制並非納粹死亡天使門格勒所開創,它的存在歷史非常悠久。最早期,它只是因應地下神祕學集團對隱蔽與保密的高度需求,被宗教祭司研發出來的經驗法則粗製品,創傷型心智控制的前身為『儀式凌虐』,以科學法則優化的結晶則是MK-Ultra。


  以理性治國的底比斯王潘修斯(Pentheus)將酒神戴奧尼索斯,與祂喧鬧的一大群飲酒狂歡女祭司邁納德斯們(Maenades)無情地趕出城外。酒神為了實現殘酷的報復,吸引潘修斯的母親加入秘密集會,又化作一名陌生的旅行者謁見底比斯王,繪聲繪影地描述酒神祭的歡宴場景。

  『可是據說窺視群巫之夜的好奇人士,下場必定慘烈,即使是城邦的王者也一樣。』

  潘修斯被旅行者的提議迤逗得心癢難搔,但依然卻步。旅行者獻出一計:『若王您化妝成女人,邁納德斯們一定認不出您來。您只是想見識一下酒神祭,無意盜取戴奧尼索斯的秘密,不是嗎?』

  不料在西塞隆山黝黑的密林中,邁納德斯們有如神助,一眼看出偽裝成女人的潘修斯王。她們發出撼動黑夜的尖叫聲蜂擁而上,徒手將他撕成碎片。溫柔賢慧的母親渾身燃燒精神失常下的腎上腺素本能,僅用單手便將王的頭顱扯下,對自己犯下的駭人罪過一無所知地,驕傲地對情慾的神明揮舞她的戰利品。

  心智控制的歷史一路穿越黑暗時代,流向十字軍東征,進入天主教的全盛時期…

  梵諦岡是相當小的獨立政體,卻擁有足以匹敵摩薩德的完善情報系統,即便是墨索里尼都必須畏懼它七八分,簽訂拉特蘭條約承認其為主權國家。P2的情治單位直接建立在武僧集團耶穌會,與宗教裁判所極機密的偵查與告密網上;而宗教裁判所焚燒女巫的行徑,據說除了進行教會的社會控制外,也順便銷毀心智控制的失敗品。

  在精神醫學的領域中,已知『解離症』在古代廣泛地被誤認為『魔鬼附身』……精神崩毀的女人,在真夜中的荒山野地狂奔,發出擾亂人心與寧靜的女巫尖叫。

  『不是我願意這樣,是內心的怪物逼我這麼做的!我看見了!教宗座下的主教們化身成動物,與俊秀的羅馬男童們在屬於異教傳統的慶典上尋歡作樂!這世界瘋了啊!所以怪物要我殺了兒子,向淫欲之酒神致敬!』

  她們的嘴裡吐出瘋語,如咳血般,吐出宗教最高權力者穢亂的行徑,直到在火刑柱上燒盡。

  在門格勒將方法改良之前,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娃娃』都是女性,具有心智控制腳本價值的童話故事主角也通常是女性。因為女性的『疼痛門檻』較男性高,女性大腦能夠多任務處理(multi-tasking)的特性,使她們易於維持解離的品質。除了度數、毒誓與性之外,二十世紀初葉有效心智控制男性會眾的方法,尚付之闕如。」

  克里莫夫一路往意識的最底處下沉,史瓦利化為純訊息的解說如層層泡沫在他身邊化開。男人的自我在腦內羊水之中保持著靈魂的形體,往內深尋,希望找到自己的「核」。

  全身痛覺遭受劇烈刺激,神經發出嘶啞的雜訊,構成羅布的藍網纏繞在男人的精神周圍,隨著他的舉手投足而飄搖不定,像黏稠的繭絲。克里莫夫忍不住伸手觸摸它——難以忍受。

  「可憐的瓦洛兒,這就是你經歷過的?我這些年來什麼都不知道,是你太保護我了。身為部下,我很惶恐。」男人將韌性的絲一把抱進懷中,痛覺幾乎將他撕成碎片,腦波與心跳同時漏掉一拍。

  (自虐熊,沒時間了,不要鬧了!你得在水合氯醛的劑量到身體極限之前繼續想像自己下潛,以找到人格核心為首要任務。)

  操縱手在外頭命令他。隨著解離程度深化,克里莫夫遭受折磨的感知變得稀薄,纏綿又殘酷的繭之絲束化在水中,他「存在」的一切內容,於此刻暴露在眼前。

  史瓦利訓練他想像軀體為無限大的殼,殼中灌滿生出意念的潛意識原始大海;重量僅七公克的靈魂是內在的水宇宙中自由晃蕩的孤鬼。觀念近似民俗信仰中的靈魂出體,但卻是朝心中解離,以培養超越常人的心智覺察力,騰出安裝「系統」的心智空間。

  這些日子以來克里莫夫不斷進行基礎訓練。到這個階段為止,史瓦利師傅還沒有決定要將什麼系統傳承給他。凝望真實並順利到達羊水最底處,液體比重較潛意識更重的無意識核心表層,克里莫夫心的精魄在上頭點出一圈圈緩慢擴散的漣漪,輕盈地維持著平衡。

  訓練到達最關鍵的階段。

  這層海洋之下的海洋凝成液態金屬,黝黑無底,卻彷彿清澈無倫,廣漠的人類內心底層藏一塊星球的心臟那麼大的黑水晶,沒有嫉妒、悔恨,以及難耐的寂寞。他對狄米特產生的強烈嫉妒、汙點情緒,亦無扭曲、零失真地映影在上面,對瓦洛兒的思戀也必須控制在最低限。

  在全然的「覺知」之前,自情緒提煉抽離出來的愛,像珍貴的鑽石眼淚懸浮在那裡。克里莫夫的主意識,觀察純粹由感知構築而成的這一切,接著閉上眼睛。

  「最後階段完成,沒有在此處發現任何人性的弱點,今天的操縱手的視覺化練習順利終結。」

  男人的靈魂正準備離開無意識核,乘著海中泡沫朝外界上浮,與現實中的自己重新融合,某個熟悉的聲音喚住他。

  克里莫夫感受到法庭內烏鴉鴉滿席的旁聽者,每個人彷彿捏著呼吸深怕錯失審判細節,使空氣了無人氣依舊冷涼那種令人不快的氛圍;他還聞到媒體記者持續讓攝影機運轉,機械在長時間啟動下,加溫產生的疲乏塑膠味。這不是自身的記憶,這是什麼?克里莫夫迷惑地睜開意識的雙眼。

  戀人的身影,從照理來說屏除雜念的虛空深處,帶著陌生的外來訊息款款走了過來,身穿褐色風衣的姣好身形,使男人禁不住心搖神馳;癡情凝望之中,克里莫夫勉力維持平衡,瓦洛加冰涼蒼白的手指急切地握住男人溫柔的大手,有千萬句話想對愛人說。

  『克里莫,啊……我終於感受到你的心了。告訴我,我們依然相愛嗎?你不愛我了也沒有關係,請告訴我吧!我不會強留你;但別默默地消失,我無法承受……

  唉,我該住手了,你仍存在,如此足矣。然而究竟是什麼遮蔽了這份緊緊相依?我找了你好久,你在哪兒?我發現養工處銷毀了一些東西,你做了什麼嗎?親愛的,我需要你,我好需要你,就當是施捨我的也罷,我需要聽一聽你溫柔的撫慰;這個社會案件引來太多注意,小米特鬧得這麼大,現在……』

  克里莫夫不承望從瓦洛加口中聽見狄米特的小名,從心的各個角落瞬間生出許多支布滿荊棘的觸手,將戀人的身影扯得離散,兩人的心靈相通再度斷絕。男人感到悔恨與思念,集中力盡失,沉重地摔入無意識核中,侵吞清醒自我的狄拉克之海。

  「嗚哇!這個躁動的波形是怎麼回事?大爺的蠢徒弟要糟啦!」史瓦利看見大棕熊的腦波出現異常,急得團團轉;對著他連連命令,成效不彰,「我千交代萬交代,操縱手動情本來就很危險,如果想當場心神喪失的話,盡管去思念那個鐮刀愛麗絲,這笨蛋怎麼講都講不聽呢?」
  
  克里莫夫整個人被拴在電椅上,逐漸蒼白。連接一大叢電線的全罩頭盔紅燈閃爍,其餘儀器同時顯示男人的狀態惡化得相當快速。

  史瓦利當機立斷地白兔電椅的開關撳到最大,滿頭大汗地道:「笨棕熊!如果你直接變成替身之塔的一員,大爺我的一世英名就毀於一旦啦!但願你的心臟受得了這個,受不了我也沒轍了。」電椅同時發出輸出功率調高的噪音。
  
  「倒數,三、二、一!」
  
  克里莫夫壯碩的身軀承受強烈的電流,渾身猛然緊繃,從皮椅上用力地拱起身體,束帶發出皮製品撕扯摩擦時的銳聲,箍緊他周身一團團繃起的肌肉,毒針與靜脈注射的下針處也被逼出血絲來。
  
  接著,男人整個人鬆弛了下去,癱軟在椅子中。史瓦利連忙過來鑑定他的生命與意識徵象,克里莫夫的面容低垂,僅從頭盔邊緣洩漏輕微的鼻息。
  
  (我的……瓦洛兒……)

  
[HR] 

  【本章後話】

  約翰‧柯爾曼(John Coleman)揭露塔維斯多克研究中心成立始末的著作《The Tavistock Institute of Human Relations》,副標題為「引導道德、精神、政治與經濟文化腐敗的禍首」。本作說明塔維斯多克這座根基於英國戰時宣傳部(War Propaganda Bureau)威林頓館(Wellington House)的媒體機械,於1913年時在英國皇室的贊助下成立,羅斯柴爾德與洛克斐勒一族很快地受邀成為與會者。兩位影響深遠的美國學者藉著這層關係進入了塔維斯多克--佛洛伊德的姪子艾德華伯內(Edward Bernays),與華特‧立普曼(Walter Lippmann)。
  ——書評by Ken Adachi,出處 educate-yourself.org
  
  「1914年,有一座每六十天才送一次報紙的小島上,住著一個德國人,一個法國人與一個英國人。他們的日子相對落伍,還在談論Henriette Caillaux槍擊案,完全不知道英國和法國已經聯合起來對抗德國了。在這六十天沒有報紙送達的歷史空白中,這三人如彼此為友國人民一般,和樂地在岸上聊天。
  
  我們能發現這三個島民的時間走得和歐洲本土不一樣,他們的人類行為與思想模式同樣產生六十天斷層,而他們的六十天可能只是外界的六天,甚至六分鐘。從這個『時間不同軌』的案例中可以看出,人們是否和某個歷史事件活在同一個時代沒有差別,沒有人直接認識歷史,歷史本身不可知。」

  ——Walter Lippman, Public Opinions/The World Outside and the Picture in our heads,論公共輿論/外在世界與腦中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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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續/隔週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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