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我!放了我!──」

「幹!你們這些雜碎,再不放我出去,我就叫我爺爺斃了你們!──」

「幹!細川國彥,你再不放我出去,老子回台灣後就宰了細川龍馬和謝文堂全家!──」

離關押蔣孝文的小屋還有幾十公尺,細川國彥夫婦就聽到蔣孝文的鬼哭狼嚎。蔣孝文用的是國語,聽不懂的珍妮.凱澤和守在門口的護衛隊員只是厭惡地皺著眉頭,細川國彥卻已是面沉如水。

珍妮.凱澤被先生身上忽然蹦發出的殺氣嚇了一跳,趕緊低聲問:「親愛的,怎麼啦?」

「那混蛋說他要殺了龍馬和謝桑全家。」細川國彥匆匆丟下一句話,就大步走到小屋門前,抬腳就往門踹下去……

「砰!」

「唉呀!」

小屋的門根本撐不住細川國彥含怒踢出的一腳,木門脫離了與木屋的聯繫,用飛快的速度往後飛去,而活該倒楣的蔣孝文那時正站在門後破口大罵……

珍妮.凱澤快步向前走到老公身旁,先瞪了一眼正向細川國彥豎著拇指的護衛隊員,這才探頭向屋內看去。見到倒下的木門下露出的一隻手還在抖動著,而且還可以聽到門板下隱約傳出的呻吟聲。

確定某個欠扁的混蛋應該沒當場斃命後,鬆了一口氣的珍妮.凱澤趕緊招呼那個還在幸災樂禍的護衛隊員來幫忙。搬開門板把蔣孝文拖出來後,珍妮.凱澤又要護衛隊員趕緊去叫隨隊醫師過來。她知道蔣孝文有糖尿病,現在他被門板撞得鼻青臉腫鼻血直流,不趕快治療可不行。

珍妮.凱澤在忙的時候,細川國彥卻只是站在門口冷冷看著蔣孝文,一幅管殺不管埋的樣子。至於蔣孝文傷勢嚴重與否的問題,他根本不擔心。他很清楚自己那一腳的威力,如果剛剛是直接踢在蔣孝文身上,那他就得立即安排把謝文堂一家送出台灣了;但現在他踢的是門,沒有直接受力的蔣孝文頂多受點內傷,死不了的。

果然,醫生都還沒來,蔣孝文就開始活蹦亂跳了──他像隻受驚的小白兔跳起來慘叫著躲到牆角……

「別、別過來!救、救命啊!──」

「嗚嗚嗚!姆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這時蔣孝文已經嚇傻了,像個小孩一樣哭鬧,嚷的還是寧波腔國語。細川國彥皺著眉聽了好一會兒,卻聽不懂蔣孝文在喊什麼。他嘆了一口氣,對也是一臉莫名其妙的妻子說:「珍妮,還是你動手讓他安靜點吧!」

珍妮.凱澤很樂意執行這個任務,只見她伸手就啪啪重重甩了蔣孝文兩巴掌。於是,世界就安靜了……

等隨隊醫師幫蔣孝文止血,細川國彥揮揮手要其他人都離開後,才走進小屋內就在屋中盤腿坐下,冷冷地對蔣孝文說:「你自己說說做錯了什麼事!」

細川國彥進屋的時候,蔣孝文下意識地往牆角縮了縮,身體還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時他聽細川國彥發問,心裡實在是不想回答,可是恐懼壓倒了他的意志,不禁就哭泣說:「不、不要打我……」

細川國彥熊眼一瞪,提高聲音冷冷地說:「這是我最後一遍問你:你做錯了什麼事?」

蔣孝文身體又往牆角縮了一下,但終於低聲說:「我不該跑到營地外……」

「還有呢?」細川國彥的語氣猶如北極的寒風,顯然對蔣孝文的答覆很不滿意。

然而,蔣孝文卻顯然不知他還有哪裡做錯,嚅囁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鼓起勇氣低聲說:「應該沒有了……」

細川國彥的熊眼又是一瞪,有點失望地說:「所有人都告訴我你是個一無是處的廢人,但你說想跟著我磨練,讓我覺得你還有希望。可是,看來你還是改不了紈褲習性……唉!算了,既然答應了讓你跟著,也答應你的父親教育你,那我就讓你知道你錯在哪裡吧!第一,你偷喝酒……」

蔣孝文一聽到喝酒的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只是他實在是怕了細川國彥,怒火到了嘴邊就變成幾乎讓人聽不見的弱弱抗議:「不公平!憑什麼其他人能喝酒我卻不行……」

細川國彥的耳力好,蔣孝文那似蟻聲般的超低聲沒逃過細川國彥的熊耳。但這次他卻沒生氣,只是淡聲說:「看來你根本沒搞清楚……我請探勘隊員喝酒,是要獎勵他們的貢獻,感謝他們的辛勞。我問你,你對這個探勘隊有什麼貢獻?你憑什麼喝酒?」

「我、我……」蔣孝文想大聲說自己的貢獻有多大,可是這時他才發現好像這些天來他只是跟在細川國彥身邊轉,似乎還真的沒做其他什麼事,到最後他只能恨恨地說:「喝不喝酒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不讓我喝酒!」

細川國彥冷冷瞧著蔣孝文,語帶譏諷地說:「我記得當初你說要跟著我磨練時,我就告訴過你,要跟著我可以,但一切得照我的規矩做。我告訴你,要跟著我就必須保持腦袋清醒。你有酗酒的惡習,如果你無法戒酒,我不介意用更暴烈點的手段讓你保持清醒。」

細川國彥說到這裡,語氣稍放溫和說:「離開巴西後你必須跟我去中東,伊斯蘭國家可是禁酒的。如果你改不掉酗酒的惡習,我可無法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還有,你有糖尿病,酗酒這個惡習遲早會要了你的命……不要跟我辯解,我知道你的父親也有酗酒的毛病,可是我聽說你父親的意志力很強,從不會讓自己喝醉,也會定時自己注射胰島素。現在的你就像是一團爛泥,根本做不到你父親那樣。想喝酒,等你擁有像你父親一樣的意志力再說!」

一聽到細川國彥這麼說,蔣孝文嘴唇蠕動幾下卻說不出什麼抗辯的話。自家事自家知,若要說起意志力,那他可是落後他父親八條街都不止。看來在這趟旅程結束之前,他是別想喝酒了。

細川國彥看著垂頭喪氣的蔣孝文,不但不想再安慰他,反而氣勢一變,周身散發出強烈的殺氣,很慎重很認真地說:「你犯的另一個錯誤,是不該拿龍馬和文堂先生來威脅我!小子,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如果以後再拿他們的安全來威脅我,那我會讓你後悔來到這世界!」

細川國彥說完,就站起身來走出屋外,對門口的護衛隊員說:「明天早上再讓他出來,還有,再去拿件乾淨的褲子給他。」

「啊?」護衛隊員一愣,探頭往屋內瞧了一眼,見到蔣孝文身下的地上有一灘水漬,不禁嘟嚷:「這小子怎麼這麼沒用?」

……………

一個人有沒有用,其實是很難有絕對性的。面對一頭發怒的大熊,很少有人能不色變的。而就算是木村由伸這樣心志異常堅定的魔人,在面對氣場驚人強大的岳母時,也是會直冒冷汗的。

法國尼斯時間二月二十四日午後,木村由伸依約來到未婚妻藤原美智子的母親伊莎貝拉在尼斯郊區的庄園。他搭的計程車到達庄園大門口時,剛好見到一輛汽車從內駛出。兩車交會之際,木村由伸見到來車後座之人,不由得一愣。

木村由伸在報上見過那人的照片,他是現任法國總理喬治˙龐畢度的秘書。認出那人的身份後,木村由伸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忐忑。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木村由伸,對親緣的感受是淡然的。所以雖然在他來法國前美智子就提過,要他記得來拜見伊莎貝拉,可是他一直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直到讓.保羅.馬吉梅爾從南美發電報催促,木村由伸才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決定來尼斯拜見未來岳母。本來,在他的想法,這也就是走個過場而已,只是這幾日經過他的臨時秘書、讓.保羅.馬吉梅爾的私生女珍妮芙的一再提醒,他才開始意識到這趟旅程恐怕不會太輕鬆。

根據珍妮芙的說法,馬吉梅爾家族本是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貴族家族,但在法國大革命與之後數十年的大動盪中,馬吉梅爾家族就像法國大多數的貴族家族一樣迅速沒落。為了重振家族,伊莎貝拉的祖父老修伯特以軍官的身份參加了一八六〇年對清國的戰爭,後來就一直待在越南殖民地任官。老修伯特的奮鬥最終為他爭取到了上校軍銜,也為家族累積了復興的資本。但馬吉梅爾家族的向上之路,在老修伯特於越南逝世後似乎就變得崎嶇了。老修伯特的幾個子女都不算傑出,大兒子菲利普是個平庸的植物學家,一直跟著老修伯特待在越南的二兒子佛朗索瓦也不傑出,無論是當官或從商都表現平平,小兒子皮耶倒是從小聰慧,卻是不折不扣的共產主義者。至於兩個女兒,在帶走大批錢財當嫁妝後,就幾乎與馬吉梅爾家族斷了聯絡。

老修伯特的基因不好,沒生出足以讓他驕傲的子女,但他卻是為兒子找了好媳婦。老修伯特的大兒子菲利普娶了一個出身德國巴伐利亞容克貴族家庭的能幹媳婦,二兒子佛朗索瓦的中國老婆娘家是廣東的大海商,三兒子皮耶也娶了個大學教授的獨生女。而菲利普的老婆馬蒂娜十分精明,在她的操持下,馬吉梅爾家族不僅搭上了十九世紀德法工業化的列車,也透過弟媳的關係與東亞東南亞做起貿易來。馬吉梅爾家族的政治地位雖沒什麼提升,財富上卻有蒸蒸日上之勢,而能以一個還算體面的面貌跨入二十世紀。

然而,歐洲的戰雲卻使馬吉梅爾家族的前途變得黯淡無光。讓.菲利普.馬吉梅爾是反戰主義者,他一直認為戰爭是阻礙人類社會進步的最大因素,積極呼籲德法和解。而菲利普的弟弟皮耶卻是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還曾數度潛赴沙俄加入推翻沙皇的革命行動。於是,當歐戰發生後,馬吉梅爾家族注定要成為憤怒的法國人發洩怒氣的對象。菲利普無奈下只得帶著家人出國避難。只是他躲的不夠遠也躲錯了地方,英國人毫不遲疑地就將菲利普夫妻和馬吉梅爾家族其他成年男丁當成德國間諜逮捕。更加不幸的是,他們還沒等到戰爭結束就遇見了流感大流行,與當時許多被關的囚犯一樣與在獄中。至於那些困居英國的女眷和孩子,也是幾乎都在與病魔的戰爭中敗亡。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歐戰結束後,佛朗索瓦的女兒,十九歲的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用身上僅餘的錢買了兩張船票,帶著年方兩歲的姪子保羅返回法國。他們已是當時馬吉梅爾家族僅存的成員了,而等待他們的是同胞的白眼和已經殘破的家園。為了養活自己和幼姪,頗有藝術天分也善於裁縫的伊莎貝拉走進了坎朋大街的香奈兒服裝店,從此成了嘉布麗葉兒.波納.香奈兒的工作伙伴與好友。

一九二三年秋天,伊莎貝拉.馬吉梅爾遇見了來法國留學的日本醫師藤原家彥,第二年夏天他們就結婚了。伊莎貝拉從沒說過她是否真愛藤原家彥,但馬吉梅爾家族的叛國賊污名確實使伊莎貝拉的聲名不佳,藤原家彥這個據說是日本貴族後裔的醫師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不過,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十二年,到一九三六年秋天他們就離婚了。

婚姻無法維繫下去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取得博士學位後的藤原家彥要回日本,而伊莎貝拉卻實在是無法適應重男輕女的日本社會。加上伊莎貝拉頗有商業頭腦的,在經濟大蕭條中她逆勢操作,竟累積了驚人的財富,讓頗有大男人主義的藤原家彥心理很不平衡。導火線則是子嗣問題,伊莎貝拉幾度流產,到一九三四年才生下一個女兒美智子,而藤原家彥卻需要有個兒子繼承家業。

離婚後的伊莎貝拉全心投入於事業中,她創立了里昂國民銀行,更將事業的觸角伸至美洲。一九三九年初,她意識到歐洲已不平靜,開始將財產轉移到美洲。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歐洲經濟凋蔽,她又挾著大量資金回到歐洲,在西歐、南歐建立龐大的事業。

照珍妮芙的說法,雖然伊莎貝拉幾乎已經完全退休了,但她才是現在馬吉梅爾家族的當家主,才是里昂國民銀行真正的大老闆。至於珍妮芙那個不負責任的老爸讓.保羅.馬吉梅爾,只是伊莎貝拉庇蔭下一個專職花天酒地的花花公子。這些年來保羅在事業上的所有成就,大多還得歸功於他的背後有伊莎貝拉這個逆天的長輩。正因如此,雖然讓.保羅.馬吉梅爾老是嚷著不會分財產給他那一大票私生子女,但深知馬吉梅爾家族情況的珍妮芙卻從不擔心,因為在這個家族裡說話算數的不是她的老爸,而是伊莎貝拉。

未來的岳母如此強大,這完全出乎木村由伸的意外。不過,這也解決了他心中一個長期的疑惑──何以在父親過世後就被藤原家逐出家門的藤原美智子,似乎總是有用不完的錢?當初木村由伸還以為是藤原家彥良心發現,在死前給了美智子大筆財產,現在看起來是根本搞錯了。

其實木村由伸並不在乎藤原美智子有沒有錢,但他實在是怕美智子有個既有錢又麻煩的家族。在孤兒院長大嚐盡人間冷暖的他,對複雜的家族關係有種莫名的恐懼。他自信能因應那種貧窮又麻煩的親戚,這種情況下通常花錢就能解決了,但有錢又麻煩的親戚就不同了。既然有錢,那這親戚會製造的麻煩絕對不是因為缺錢,通常都是因為他們自視甚高瞧不起人,而自家事自家知,木村由伸很清楚自己孤兒的身份對許多人來講可是個大問題。

木村由伸從不擔心藤原家會反對他與美智子結婚,從他認識美智子以來,很少聽她提藤原家的事,也未見她與藤原家聯絡過。從藤原美智子不多的隻言片語中,木村由伸知道她在十六歲之前都是在美國和法國生活;一九五〇年時因為年老病重的藤原家彥思念女兒,美智子才去了日本與父親生活。等美智子讀大學時,藤原家彥死了,藤原家彥死了,之後美智子就被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弟趕出門了。除了還頂著藤原這個姓外,美智子和藤原家的親緣算是從此斷了。

藤原美智子也很少提她的親生母親伊莎貝拉,只有一次當她感冒陷入半昏迷時,才在囈語中說了許多小時候的事。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中,木村由伸猜測伊莎貝拉應該是個很嚴厲的母親,她似乎給了女兒太大的壓力,這使得美智子在父親死後也不願意回法國,寧願一人在日本過著孤單的生活。

就孤單這個層面來看,木村由伸和藤原美智子有著相同的心靈創傷,這是他們倆一拍即合的重要原因。可是等真要結婚時,木村由伸才發現他不可能完全不顧慮到藤原美智子的親族──至少不能無視於伊莎貝拉的存在。這使得他覺得很煩躁,尤其是看到了龐畢度的秘書後更是如此。此刻他腦海中重新浮現珍妮芙說的那一些事,竟是有點後悔不該這麼匆促就來拜訪伊莎貝拉。

再怎麼後悔也沒用了,因為計程車已停在一棟佔地頗廣的大屋門前,一個看來顯然是管家的中年女子已在那裡等候。

「是日本來的木村先生吧?馬吉梅爾夫人在小客廳等你,請你跟我來。」

女管家說話的語調透露著一絲親切,這讓木村由伸暗自鬆了一口氣。不過,當他一踏入那個布置典雅的小客廳時,他就知道今天這一關恐怕還真的是不好過。

小客廳裡有兩個人,那個坐在主位上一頭銀髮的老婦人應該就是藤原美智子的母親伊莎貝拉.馬吉梅爾了。雖然已經年近七十歲,但保養得極好的面容看來只有五十許的樣子,精緻的五官顯示她年輕時絕對是個大美女,而一雙深邃又精光四射的藍眼珠顯示出眼珠的主人的精明與睿智。被這雙眼珠打量著,木村由伸竟不禁有種很不自在的感覺。

不只是伊莎貝拉正打量著木村由伸,小客廳裡還有一雙眼睛正審視著木村由伸。而當木村由伸見到這雙眼睛的主人時,卻是不由一愣。

木村由伸曾在媒體上見過這人,如果他沒記錯,這個看來身形頗高相貌清秀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因奧黛麗.赫本喜歡穿他設計的衣服而聞名的設計師修伯特.紀梵希!

被這樣的兩雙眼睛打量的感覺並不好受,何況主人在把木村由伸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後並未招呼木村由伸,而是皺著眉逕自與小客廳裡另一個人說起話來。

「怎樣,修伯特,你覺得怎樣?」

「嗯……衣服和褲子都是巴爾曼的,勉勉強強還算過得去,只是領帶很不搭啊……還有,鞋子也不對,和衣服根本不搭。馬吉梅爾夫人,妳不是說珍妮芙會幫他打理嗎?珍妮芙該不會是把他丟到巴爾曼店裡就算了吧?」

聽到修伯特.紀梵希這麼說,木村由伸頓時有種手足無措之感,也才知道何以這幾日珍妮芙的嘴邊總是掛著一抹看好戲的詭異微笑。

  然而,木村由伸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在短暫的慌張後隨即鎮定下來,先向未來岳母微微鞠躬致意後,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用法語說:「馬吉梅爾夫人,紀梵希先生,我想一個男人的價值應在於他的思想以及是否擁有將知識做最適當運用的能力,而不在於他的衣著是否高貴華麗。若非如此,歐洲的舊貴族也不會沒落,紀梵希先生也不可能成為舉世推崇的設計師。」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與修伯特.紀梵希聞言都是一愣,後者隨即笑著對前者說:「馬吉梅爾夫人,看來美智子小姐可是選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啊!」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哼了一聲,示意木村由伸坐下,等女管家為木村由伸端上咖啡,她才有點不悅地問:「怎麼就你一個人來?美智子呢?」

「唉!美智子,看來妳的母女關係處理的很糟糕啊……」木村由伸心裡抱怨著未婚妻,但臉上卻是露出抱歉的微笑,語帶遺憾地回道:「美智子的工作忙,無法請假……。」

「哼!我看她是根本沒想過要來看我吧!」伊莎貝拉.馬吉梅爾一語戳破木村由伸的謊言,有點哀傷地說:「真搞不懂她一個女人老和屍體在一起是幹什麼,難道與屍體相處竟比陪伴母親有趣嗎……?」

這個話題太危險,木村由伸只能沉默以對。好在對方似乎也不想和他繼續討論這個話題,隨即又問:「保羅告訴我,說你和美智子是在停屍間認識的。在日本,醫師是一份受尊重的職業。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不把醫學院唸完?」

這是準岳母要拷問準女婿的底細了,木村由伸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也不隱瞞,將他離開醫學院的原因和盤托出。

對木村由伸被醫學院開除的原因,伊莎貝拉.馬吉梅爾似乎並不在意。反而是當木村由伸提到身為一個毫無家庭支持的孤兒,他必須先考慮到生存之時,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的眼神溫和了許多。等木村由伸一說完, 她立即點了點頭說:「看來你是個實事求是的人,這樣很好……」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然後又說:「我瞭解美智子個個性,既然她決定要與你結婚,那我阻止也沒用。不過,我有兩個條件……」見木村由伸專心傾聽的樣子,她淡淡說:「第一,不管你們是否打算在東方舉行婚禮,都必須在法國辦場婚禮。第二,你們的第一個兒子必須姓馬吉梅爾。」

「等等!」木村由伸伸手擰了下眉頭,不解地問:「婚禮的事沒問題,可是兒子……保羅有很多孩子,有必要讓我的孩子姓馬吉梅爾嗎?」

「有必要!」伊莎貝拉.馬吉梅爾斬釘截鐵給出回覆,見木村由伸張嘴欲言,她就又解釋說:「保羅確實是生了許多孩子,但他沒有盡到當父親的責任,這麼多年以來竟然沒有培養出一個可靠的家族繼承人。以保羅的個性來看,一旦我死了馬吉梅爾家族恐怕就真的完了。我看過你的資料,你的智商很高,能力不錯,你和美智子生的小孩應該是個既俊美又聰明的孩子。我希望這個小孩在十歲以後能跟著我生活,接受我的教育。我相信等他長大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家族繼承人。」

木村由伸楞楞地看著準岳母,見她不似在說笑,只能搖頭苦笑說:「算了,只要美智子同意就行了……」隨即他改用日語低聲嘟嚷:「真是的,還沒結婚就把兒子的教育權讓出去了,難怪若林那傢伙視婚姻為畏途……」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眉毛一揚,她的聽力很好又懂日語,木村由伸的抱怨她聽的一清二楚。老太太眉毛一揚,不悅地說:「你說的若林是若林俊彌吧……哼!看來你和那個品行惡劣的色情狂關係不錯嘛……。」

「她竟然知道若林的事!」木村由伸一驚,因為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的話裡透露的訊息太可怕了。沒錯,若林俊彌確實是個上了許多航空公司黑名單的性騷擾慣犯,但因他向來只在東亞活動,目前他的惡名應該只有飛東亞的幾家航空公司知道。伊莎貝拉會知道若林俊彌的事,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她已經對木村由伸周邊的人事做過詳細深入的調查。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至少木村由伸知道讓.保羅.馬吉梅爾就沒有這種能量。事實上,能在東亞擁有這種能量的絕對不是民間機構。因此,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他這個準岳母有能力請動國家級情治機關為她辦點「小事」。從龐畢度總理的秘書出現在這個庄園來看,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的情報來源已是不言可喻。

問題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所以木村由伸只能苦笑說:「如果拋開他的惡習不看,其實若林還是個能力很強的人……。」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點了點頭算是同意木村由伸的看法,然後就回到主題上說:「我已經幫你們計畫好了,九月底在巴黎舉行婚禮,四月初修伯特會去一趟日本,他會幫美智子設計一套完美的婚紗……。」

「那多謝紀梵希先生了……」木村由伸有點無奈地向修伯特.紀梵希點頭致謝,苦笑著說:「不過你的動作得快點,我和美智子已經定了八月中在東京結婚,我想你應該不樂見美智子先穿上別人設計的婚紗吧?」

修伯特.紀梵希點點頭,然後就起身向伊莎貝拉.馬吉梅爾告辭。他知道這對看來關係有點尖銳的岳母女婿應該有些話得好好談談,他可不想再待在這裡看戲。

送走修伯特.紀梵希後,木村由伸忍不住低聲嘀咕:「本來想低調辦場婚禮的,這下可好,有這傢伙出手設計婚紗,想低調都不行了……。」

「哼!」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瞪了不受教的準女婿一眼,淡淡說:「說說你和美智子婚後的計畫吧!你總不會想讓美智子一直待在停屍間吧?」

木村由伸聞言苦笑,覺得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刺耳?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把他和藤原美智子的計畫大致說了一下。

藤原美智子已經三十四歲了,就算婚後立即懷孕也已經是高齡產婦,所以木村由伸認為婚後最重要的就是生小孩。木村由伸認為養家活口是男人的責任,但他並不反對未來的妻子繼續工作。只是法醫這個工作不僅工作時間不利於生育撫養小孩,也容易因接觸屍體將屍毒病菌等傳染給小孩,因此在他看來藤原美智子婚後實在是不適合再擔任法醫了。

藤原美智子很厭惡複雜的人際關係,覺得面對死人比和活人相處容易多了,這是她之所以一直窩在驗屍間的原因。只是日本警界的人事鬥爭實在太厲害,她雖想躲在驗屍間獨善其身,卻也是常不得安生。現在藤原美智子在香港認了梅家小姐妹當義女,而未來木村由伸的工作重心也在香港,所以藤原美智子打算婚後辭掉日本的工作在香港長住。以她的醫學碩士學歷和工作經歷,若想在香港繼續工作是輕而易舉。依照木村由伸的想法,他希望美智子未來能在即將設立的新世界大學任職,或者在香港的醫院執醫。當然,這都還得要美智子自己同意才行……

聽木村由伸說完後,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的眼神顯然又柔和了許多。她又打量了木村由伸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們那個公司很有趣,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換一個更能發揮能力的環境?」

「沒想過!」木村由伸回答的斬釘截鐵,然後微笑說:「妳都說那個公司很有趣了,何況我很清楚自己的底細,如果沒有謝先生的資本和信任,沒有細川家兄弟的規劃和資訊,沒有其他同僚的協助,我不可能有今天的小小成就。」

「小小成就?呵呵……」伊莎貝拉.馬吉梅爾被準女婿的話逗笑了,隨即語意深長地說:「去年十一月你們可把華爾街和倫敦的金融家整慘了,保羅告訴我,他都懷疑唐寧街那些人是不是被你們催眠了……據說戴高樂在猜測你們是否有直通白宮的管道,只是法國情報局到現在還查不出來。」

木村由伸覺得背上又開始冒冷汗了,不過他還是面露微笑說:「看來我得叫史東大律師低調一點了……好吧!媽媽,妳有什麼建議?」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發現木村由伸改用比較親暱的稱呼,這讓她很滿意,嘴角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說:「我對你們的情報來源不感興趣,不過我已經答應了龐畢度總理,馬吉梅爾家族在倫敦買的黃金不會流回英美兩國手裡。我認為你該向你的老闆提出建議,務必與我採取同樣的步調,甚至必須將一部份黃金留在法蘭西……孩子,別猜疑我為何如此建議,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沒有國家勢力的庇護,你們能順利地搶購到那麼多黃金吧?」

「果然是法國政府……」木村由伸苦笑著喃喃自語,總算是明白為何這兩個月來在倫敦國際金市兌換黃金出乎意料的順利的原因了。

自前些年美國要求各工業國家將國庫黃金交給美國集中管理,以維持黃金美元掛勾的布萊頓森林體系後,倫敦國際黃金市場上的大宗黃金買賣就充斥英美兩國政府運作的痕跡。雖然這幾年因為最大產金國南非反對一盎司黃金三十五美元的低價,法國戴高樂政府又執意將自己的黃金運回國內,導致黃金美元掛勾機制鬆動,但真正能在倫敦國際金市上進行大宗黃金買賣的,幾乎都是有英美政府撐腰的倫敦與華爾街銀行家。因此,木村由伸早就對己方能不斷地順利兌換到鉅額黃金感到疑惑。現在聽了準岳母的話,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己方是當了法國政府的槍頭,成了戴高樂欲瓦解美國金融霸權的打手。

只要有好處,木村由伸是不反對給人當槍使,可是前提必須是自己不會死的很慘。很不幸地,現在這種大國霸權角力的遊戲,不要說是木村由伸的小身板,就算是把細川家和謝家都丟進來也不夠這幾個大國塞牙縫啊!所以木村由伸楞了好一會兒,還是只能苦笑說:「我還以為龍馬他們計算的很精確,看來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不!你背後那些人確實不簡單……」伊莎貝拉.馬吉梅爾搖著頭正容說:「去年十一月你們對英鎊動態掌握的精準程度令人讚嘆,至少,你們比多數倫敦和華爾街金融家表現的更好,否則你們也不可能經由場外對作,從他們身上賺到天文數字的利潤。事實上,要不是那些猶太人在去年十一月損失太嚴重,短時間內沒有足夠的現金和你們搶購黃金,你們也不會那麼順利就買到那麼多黃金。」

她說到這裡,眼睛略略瞇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你現在以人道名義從捷克斯洛伐克弄人出來,以及這些天你四處在找文物販子,應該都是你背後那些人的主意吧……保羅告訴我,你們還請他幫忙收購美洲和澳大利亞的農作物、礦產以及企業。如果再加上你們在英國的動作……嗯,怎麼看這都像是在為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商業勢力,或者是打一場世界大戰做準備……我的孩子,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木村由伸終於再也無法偽裝鎮定從容,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澀聲說:「我們可不是希特勒或史達林……」

其實木村由伸也不確定細川龍馬究竟想幹什麼,但他不相信細川龍馬會瘋狂到想建立一個世界性的政治帝國。但話說回來,綜合分析從東亞發出的各項行動指令,其答案確實是會令人驚疑不定的。就算其目的是要建立一個強大的跨國商業勢力,那這個計畫的野心之大也足以令各國政府警惕了。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瞇著眼瞧了準女婿好幾分鐘,見他不似作偽,這才嘆了口氣後說:「真不知東亞那地方怎麼會出了這些野心家……孩子,我得提醒你,你最好讓那個姓史東的英國律師注意一點,倫敦的金融家們已經和工黨政府聯手了,你們在英國的行動會受到反擊……」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才又淡淡說:「如果你們能擋下英國人這波的反撲,那你可以讓你背後真正的主事者來見我。我想,那時候馬吉梅爾家族就能和你們展開真正的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