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師父便背著平時上山掘藥的器具,走到藥房交代我幾件事情,其中特別囑咐我招待那對申時來訪的客人,待我應聲,便從房中取了幾付稍早已包妥的藥包扔入背上的竹簍,沿著屋後的一條石徑往山裡走去。

  待師父走後,我一邊收拾著幾日前晒過的藥材,按名字依序置入藥櫃,一邊又按他留下的方子配了幾付藥包妥,收入匣中,起身去後院翻了那些辰時晒上的草藥。草藥剛翻過,前院便傳來一陣木門擊叩的聲響,彼時尚有一人朗聲喊道:「敢問屋內可有人在?」

  我「噯」了一聲,一邊取了腰上的布巾揩了揩手,又抹了前額的汗,一邊往大門的方向走去。待門栓拉開,外頭立著的是一對模樣奇特的男女。男子一身尋常人家的粗布麻衣,眉目卻尚有英氣,恰將那一身布衣穿成了戎裝;女子雙目矇布,舉止行儀卻與常人無異,恍若未盲。

  見我開了這門,男子率先拱手微躬,開口問道:「可是何戮青,何先生的宅邸?」
  
  「當是。」朝二人還禮,待直起身子我便側身讓出一條路說道:「家師午時剛過便去了山上,臨行前尚有交代。若是二位不急,還請入內稍作歇息,待四刻一過便能見到家師。」

  「那麼──便有勞小兄弟了。」再拱手,男子回身探向咫尺身後的女子說道:「阿昭,咱倆便隨這小兄弟入屋罷。」

  女子聞言默然無語,只是轉頭顧盼,片刻才將臉分毫不差的對上我說道:「何以先生會曉得我倆二人會在今日登門拜訪?」

  「回姑娘,小子不省得。」偷覷了對方幾眼,明知對方臉上矇布,應是目不能視,卻總讓我有種與人四目相對的錯覺,遂移開視線,說道:「家師向來如此。」

  女子沉默半晌,驀地勾起一抹淡笑,略帶歉意的說道:「倒是我唐突了,還望小兄弟莫要見怪。」

  我看著她良久,見她確實沒有惡意,便應了一聲,領著二人入前廳候著,轉身去廚房沏了一壺決明。決明微寒,散風清熱,入口甘中略苦,恰可消暑。然送到前廳,卻只有那男子喝了一口,女子只是湊到鼻前嗅了一陣又放回桌上,不再動作。

  待師父拎著竹簍入屋已過四刻,我上前接過他遞來的竹簍、砍刀和幾件小物往藥房走去,再回到房內。三人已在裡頭坐定,見我放好了東西,師父向我招了招手,讓我坐在他的身側,才自顧自的取了桌上冷涼的茶壺斟了半杯,低頭啜了幾口,小聲叨唸道:「火侯欠佳。」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將那杯子擺回桌上,雙臂環胸愜意的坐在榻上微斂雙目,不曾看向對面二人,兀自假寐。彼時清風徐涼,惹得窗前風鈴作響。那男子於是起身,朝著師父作揖,開口說道:「在下燕平,久聞何先生的大名,方來拜訪求教,還望見諒。」

  師父聞聲抬了抬眼皮,伸手扣著茶盞啜了一口,又睇了後頭的姑娘一眼,才將視線看向燕平,張口說道:「你那雙目可是出自後頭那位姑娘的?」

  燕平倏地看向師父,怔了半會兒才重新低下頭說道:「正是。」

  茶杯「喀」的一聲落在桌上。

  「其他事情尚可一談,但若是要將那對眼睛還回去,便莫要再問。」說罷,轉而睇向那女子,看了片刻,方才說道:「想必姑娘,也是不樂意的。」

  「先生所言及是。」女子慨然一笑,朝著師父頷首說道:「胡昭見過何先生。」

  「敢問姑娘可是青丘涂山氏的後人?」

  「先生可莫要折煞胡昭了,胡昭不過是只野狐狸,偶得機緣才得以修煉成人,是高攀不上那青丘涂山氏的,只是……」胡昭一頓,過了片刻才接著說道:「只是不解先生為何認為小狐與涂山有關?」

  師父拄著臉看了胡昭半晌,才收了手在榻上坐正說道:「許是我想岔了,望胡姑娘莫要見怪。」

  胡昭面向他,頓了一頓方笑道:「先生有禮了,倒是胡昭唐突了先生,還望見諒。只是不曉得先生可否還願意幫胡昭幾個忙?」

  「且說罷。」

  「燕公子自從承了我那雙眼睛,時不時會有些急症發作,先生對此可有方法?」

  師父睇了一眼仍站著的燕平,沉吟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尚可一試,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

  「可否有根除此疾的法子?」

  「能壓未必能解,箇中緣由……想必胡姑娘自己也清楚。」

  胡昭對著師父片刻,遂將臉轉開,不再開口。倒是燕平轉頭看向了胡昭,再回頭睇向了師父,開口說道:「我的事情倒是不打緊,只是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看看阿昭的眼睛。」

  師父輕挑起眉,既不拒絕,也沒答應,只是雙手抱胸看了燕平幾眼,投向他身後的胡昭。胡昭仰頭面向燕平,嘆了一口氣,伸手到後腦杓欲將後頭的結打開,卻試了半天,都未曾讓那條布條鬆動,於是開口喚了燕平,說道:「勞煩燕將……燕公子替胡昭將這縛眼的布條解下。」

  燕平應了一聲,三兩步走向胡昭,伸手替她解了那結,動作輕緩的將布條取下,這才讓開位置,看向師父。然師父只稍抬眼瞥了一眼,便開口說道:「不過只是悶久了,有些發紅罷了,透氣個幾日,再搽點紫雲膏即可。」

  說罷,看了一眼前院已然昏黃的暮色,遂下了榻子說道:「二位想必不急著走,不妨多留幾日,待我這小徒收拾好偏院的房間便可住下,只是這兒向來粗茶淡飯的,還望二位見諒。」

  「那便有勞先生了,」朝師父一揖,胡昭抬起頭來便又問道:「只是燕公子的事,恐容不得我們這般愜意……」

  「胡姑娘不必擔憂,我這兒向來冷清,大半年也未必能有幾個人登門,且安心住下罷。」師父頓了一頓。「至於燕公子的事,幾日後再做定奪也不遲。」

  「胡昭省得,多謝先生。」

  「不必客氣,」說罷,他望向燕平說道:「不知燕公子明日可否隨我這小徒上山取些東西回來?」

  「那是無妨,但阿昭呢?」

  「自當隨我去藥房,打下手。」

  聞言,燕平回頭望向胡昭,胡昭似有所覺,同樣仰頭面向他,半晌才開口說道:「若是擔心胡昭趁公子不在私自離開,那便是公子多慮了。」

  「阿昭,我不是那個意思……」

  「燕公子不必解釋,胡昭省得。」說罷,遂起身越過燕平欲要開口。師父卻率先開口說道:「二位說完了便隨我去前院用膳吧,早些喫完,也好早些歇下。」

  翌日卯時剛走進前院,便見到燕平在院子裡舞劍。見我步入院中,劍陡然入鞘,他抬手以袖抹額,朝著我微頷說道:「小師父。」

  我怔了一怔,驀地笑出聲來說道:「燕公子還是像我師父那般叫我吧,『小師父』這詞聽起來忒怪的。」

  「那是,」他不自在的摸了摸後腦杓說道:「小戩不妨也叫我燕平罷。」

  「噗哧,這話要是讓師父聽到,可又得鬧么蛾子啦……你若是不介意,不妨叫你燕大哥如何?」

  「行吧。」他挽起袖子,說道:「便叫燕大哥吧。」

  驀地,一隻手放到我頭上,我抬頭向後看去,開口叫道:「師父。」

  「小戩,在聊什麼呢?」

  「沒什麼,只是向燕大哥打了招呼正要去師父那兒。」

  「是麼?」他抬眼瞥了燕平一眼,揉了揉我的頭說道:「先去替師父把昨天晾的藥草收進屋裡,用完早膳再和燕公子上山。」

  「知道啦,師父。」

  語畢,欲往後院而去,然步履尚未邁出,便被師父一把拉住。

  「師父給你的玉扣可戴著?」

  我抬頭看著他,怔了一會兒,才往前襟一探,勾著將那玉扣取出在他眼前晃了晃,說道:「戴著呢,師父。」

  「晚些上山,莫要摘下,可省得?」

  「知道了,師父。」我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小戩都記著呢。」

  收拾好草藥,喫過早膳,再出門時已是卯正四刻。臨行前,師父再三囑咐了玉扣的事兒才讓我和燕平出門。沿著山路而行,青石生苔,落葉成毯,偶聞蟲鳴鳥叫伴風徐行,無不愜意。直至過了一棵老樹橫倒枯朽成形的門,再無尋常修葺的道路,燕大哥才三步併作兩步的走到我的身側,與我並肩而行隨口說道:「你師父待你真好。」

  「那當然,我師父可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說罷,朝著他莞爾一笑。「只是他鮮少讓我這般出來。」

  「何故?」

  「噯,」跳上其中一塊石頭,我回過頭來看向他說道:「不省得,師父向來如此,也沒什麼好問的……倒是燕大哥和胡姐姐怎麼會想來找我師父?」

  他驀地停下了腳步,看著地上沉默了片刻,方又邁開步伐說道:「阿昭與我……說不上來,只是我們都有各自的目的,湊在了一塊而已。」

  「是麼。」我看著他,待他過了身側,才又邁了一步與他並肩而行,說道:「我見你待她挺好的,還以為你們是一對的呢。」

  他輕笑了一聲,半晌才開口說道:「我和她……說不清的。」

  「那又有什麼是說的清的呢?」

  低頭再笑了幾聲,他倏忽抬頭兀自說道:「等你在長大些便會曉得,這世間……不是什麼都說的清的。」

  我看著他不解其意,卻未再開口。

  彼時採完師父吩咐的東西,下山時已近暮色。再穿過竹林望向下坡,遠遠便看見門前的幾只燈籠輝夜如螢,隱約還可瞧見一人立於門側。本以為是師父,但待我和燕平走近時,才發現是胡昭提著一只燈籠站在那兒。

  「夜色涼,怎麼就在這兒佇著等?」

  「不過是先生讓我待小師父回來,替他傳個話罷了。」說罷,遂將臉朝向我說道:「何先生讓我轉告小師父,晚膳已擺在廚房的鍋裡熱著,喫完便去書房找他。」

  「知道啦,謝謝胡姐姐。」

  「胡姐姐?」她怔了一怔,片刻後才意會過來,蹲下身子朝著我莞爾一笑說道:「你叫我胡姐姐,我叫你小戩可好?」

  「當然,『小師父』聽起來可怪啦。」

  話剛說完,惹得胡昭又是一笑。我回頭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燕平,朝著胡昭奴了奴嘴,說道:「胡姐姐,我先去找師父啦。」

  她伸手輕輕的摸了摸我的頭,直起身子說道:「慢些,可別摔倒了。」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遂揹著藥簍往院子裡跑去,彼時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阿昭」在夜裡下沉,終至無聲。

  直至胡昭和燕平到這兒已有月餘,師父不時會囑咐我和燕平上山,或者讓胡昭隨我去藥房煎製藥方、打理鋪晒的藥草。於此期間,鮮少見二人有所往來交集,那怕見上也是招呼幾句,恍若不識。我為此曾開口問過師父,為何兩人相偕而來,卻如此生疏。師父只稍於燭前啜了一口冷茶,翻了桌上的書卷,輕聲說道:「一人失了心,一人盲了眼,徒虛耗罷了。」

  「小戩不明白。」

  師父輕笑了幾聲,將書擱在桌上,伸手輕拍了我的頭,說道:「世事如此繁雜,饒是師父也不甚明白。」

  「小戩是真不明白,那麼師父又是不明白什麼呢?」

  他看了我一眼,笑而不語,低頭兀自又翻了一頁,未再應答。

  隔日和胡昭一同在藥房處理前幾日鋪曬的藥草時,我一邊從竹篩子上挑揀,一邊開口問道:「胡姐姐,有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問妳?」

  她頓了一下,片刻又重新挑揀起竹篩子上的燈草說道:「什麼樣的問題?」

  「一個師父也不明白問題。」

  她低頭笑了一聲,說道:「何先生不明白的問題,胡姐姐也未必能解。」

  「嗯……說的也是。」我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那麼我便問一個姐姐能解的問題好了。」

  「且說罷。」

  「姐姐可曉得『一人失了心,一人盲了眼』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麼?」

  聞言,她停止了動作,久久才從嘴裡艱難的催吐出字句問道:「何人說的?」

  「師父呀。」將盤子裡的香附倒到蠟紙上置於一旁,我顛高了腳伸手摸了藥砵旁的小帚將桌上的殘屑掃到另一張紙上,接著說道:「昨天我跟師父在書房時,師父便是這麼說的。」

  她沉默了半晌,直至我以為她不再開口時,她便又發出一聲長嘆,沉聲說道:「胡姐姐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什麼故事呀,姐姐?」

  「……不過是尋常故事罷了。」她重新撥弄竹篩子上的燈草,宛若自語似的沉聲說道:「曾經在北氓山有一隻母狐帶了幾隻小狐誤入陷阱,被送到了御前,又輾轉賜給了一個藩王。藩王尚有三個兒子,在僕人提著這一籠欲待送去剝成皮草的狐子經過那么子面前時,么子向僕人要了一只,藩王允了。於是那幼狐,便成了么子的小寵。翌年春宴,藩王一家出遊,途經一座林子時,那么子便將那只狐放了,從此一別兩寬。」

  「……那小狐可有再見到那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