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之後我想起某天在中興大學聽到一場演講,主講人講到了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忘了主講人是怎麼講的,只約略記得大意是他認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本小說的每個角色都是一個事件或者可能,現實裡也許A事件與B事件不會碰在一起,B事件也不會與可能性C碰在一起,米蘭昆德拉卻用一本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將這些現實裡也許不會碰在一起的事件、可能性放在一處,用寫小說的方式來試驗,讓它們互相撞擊,看它們還會擊出些什麼不一樣的火花,而這些撞擊,也即是這本小說的精彩之處。深夜讀完《半生緣》,我認為《半生緣》的精彩之處,也即在於「人性各種可能」的種種撞擊,《半生緣》裡的「主角」──在這裡我定義為主要造成小說中撞擊的角色:曼璐與曼楨兩姐妹,張愛玲用這兩姐妹就寫了人性的多重面相與可能性,更變態的是她寫出了這些面相之後,還讓這些面相變本加厲地撞擊出更多的可能,也造就了《半生緣》的精彩情節發展。曼璐為了整個家庭,犧牲自己去當舞女,最後還賠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像曼璐這樣的不幸、為家庭犧牲的偉大情操,在現實裡是有的,但是張愛玲在小說中並不特意描寫這些,獨獨放大了這類女性內心潛在的不平衡、不甘心,放大之後就讓它變成了一個可供撞擊的點,讓這些點與點之間碰來撞去,遂碰撞更多的面相出來。我在讀《半生緣》時,每看到一個轉折就覺得張愛玲真像是一個愛玩仙女棒的小孩,她手中那隻筆就像點燃了之後就嗶嗶撥撥發出火花的仙女棒,仙女棒在黑夜裡舞來舞去的,炫目之外也讓人驚嘆這枝仙女棒漫天舞動時,在讀者眼裡的視覺殘留。

張愛玲這本《半生緣》裡滿是人性與人性之間碰撞出來的火花,曼璐與曼楨之間的火花尤其令人玩味不已。曼璐與曼楨是本是截然不同的對比:曼璐飽禁風塵,一生已是毀了;曼楨的青春年華大好,幸福期期可及。但在最後兩姐妹的一生卻只是同一條路,真是「殊途同歸」的另類諷刺。曼璐一直以為娘家的人看不起她,乃至於對妹妹的大好前程產生不平衡,最後親手毀掉了妹妹的大好幸福,而曼楨一方面感念姐姐對家裡的貢獻,但是另一方面卻又感到姐姐對自己想追求的幸福是個潛在的陰影,她害怕這個陰影,甚至一閃而過姐姐要是死了也許未嘗不是件好事這樣的念頭。我認為《半生緣》裡曼璐與曼楨身上那些人性各種面相的彼此撞擊,是《半生緣》裡最具衝擊力的部份,也埋下《半生緣》種種起伏與高潮的線索。曼楨在姐姐死後為了孩子而嫁給了她最不齒的姐夫鴻才,走上了她當初最不以為然的路,並且她即使後來跟鴻才離婚,但是她生命裡所有的辯解都毀在了「嫁給鴻才」這件事上了,以至於恍如隔世的十四年之後她對世鈞說:「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去是歲月?是她與世鈞?亦或是走上了曾經不以為然的道路,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自己的感慨?或許,《半生緣》尾聲這實實在在的「回不去了」四個字,也正無奈地註腳了世鈞與曼楨緣只半生的人生裡另一半的空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