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著繞著,就這麼偏遠了天干地支,老人的生肖,不再是鼠牛虎兔,龍蛇馬羊都飛奔而去了,猴雞狗豬,也各自蜷曲。

老人的生肖,屬龜。

拉開鐵門,久沒上油的聲響落了一地,咿咿啊啊刺中一旁的幾盆抹草。他們簇在家門前,四季茂盛,捕捉人來人往的塵埃。據說,僅僅些微髒污的水,都不容澆淋到抹草上,可他們卻靜悄悄的網羅家門前的微塵,日久,薄紗一層,罩上。

近日抹草卻稍顯稀疏,氣味也漸漸淡薄。

過了鐵門,偌大的一樓,格局已調整為書房,兩壁書牆,宛如無數金剛,爭著銅圓大眼,用串串書名問候每位過路者。拉出椅子,坐在案前,書國中人,皆有左右護法,書堆分秒監視。斯巴達訓練下,十多年頭,守法於茲。

可他卻不是。

藤蔓家族,各自攀著自己的牆。幾段枝條仍緊依紅磚,幾段已向空中飄搖。細數手背上縱橫的紋,餵我稀飯的日子,還是黝黑的光亮呢!而今鐵湯匙稍嫌沉重,輕顫的粥糜裡,泛起童年。我拿起大湯匙,又撈了一匙南瓜粥。晚風漸漸起,從餐廳望向陽台,那裡的藤,也顫著。距離冬至的日曆紙,漸漸薄了。

「阿公!甲乎飽!」

深橘色的椅,坐著沉沉的高中生活,日漸高聳的書牆,仍然攀登天頂,像黃金葛,在書架狹縫中遊走。外公拿起國語日報,端正在我的椅子上,翻過頭版、二版……。「回來了喔!」高分貝透過漫畫版響起,墨跡橫越視網膜,半點訊息不留。

「今天有去公園走走沒?」接過幾通外公上個住處附近朋友的電話,玉米熟了,長鬍子白了又黑;包心菜再不採收,全會進了菜蟲腹中。「認識新朋友哪!隔壁阿公……。」又是個被孤獨困在書桌前的日子,放蕩眼神,晃過一架、又一架的書名。數數孫子書桌上的橡皮擦屑,輕呼,吹破正午的空寂,偌大的空間裡,竟捕不著一絲陽光,暖度,自門縫來。沉積的塵安穩,沒有指紋擾動。

弟弟還沒回家。「老人囝仔和囝仔老人」的對話自有邏輯,我也採集幾些,穿插使用,充當老人的大玩偶。但輪轉的台語,不等同相契的言語,反倒是弟弟錯誤連連的發音,和外公頻率相應。欲介紹幾個鄰人給外公,卻支支吾吾,搜尋不著適當話語啟齒。

鐵門看慣進出。目送外公「回家」的背影,像是少沾油的軌道般,我的喉頭發出聲響,像急煞車後,軋在路上一行隱隱約約的聲響。眼眶脹著,一如卡在半空中的鐵門。

「來女兒家度假……。」外公這樣回應每通友人的電話,傳統住兒子家的思考模式,還未完全蛻皮,關節上的軟骨,早已悄悄磨損。外公進駐的日子,多半,戴上了呻吟。還有白綠相間的藥袋,透明塑膠膜相互摩擦的聲音,在書房中,被空氣擴大。

每每接起,話筒那端,百無聊賴淹沒孝親房,更多日日在外補習的孫子,更多不輪轉的台語、代溝的語序、擦身而過、轉身離開。那屋子裡,單張衛生紙厚度的親情只默默被知曉,每日夜晚七點,透過市話。

英文書上以pick up描述「接」電話。多麼殘忍,隔著一道外公並不熟悉的語言,犀利諷刺。所謂「家」中的人,像從地上撿起來一般,哼哼幾聲,回應外公。而他始終認為,來女兒家度假,本該打通電話回「家」報平安。

這回,他真的住下了。

「上次你介紹給我熟識的阿公過身囉!我拔些抹草。記得,那天一定要來去伊的公祭喔……。」鐵門伊伊啊啊的開了,門框外,站著我的瞠目,自外頭歸來的腳步,懸在門檻。「人嘛攏會死,怕啥!」寂寞將流連,外公在此,總該有朋友。

「卡好沒?」我問。

「差不多哪!」外公說。好奇心驅使我上網查詢藥物名稱。究竟是何方神聖,嬉鬧地鑽入背脊,硬生生奪去活動自由,將外公困在一樓書房,女兒、外孫出外上班、上課的白日,獨對書皮,怎生聊賴?又是哪一員大將,奮勇殺敵,喝退疼痛?群群英文字蜂擁而來,果然,又隔著老人不理解的字母,放肆囂張。那夜,多音節的藥品名,不斷夢迴。

衣架上吊著護腰,淺咖啡色的。

只有此際,薄薄的龜殼才稍稍掀起。讓骨刺睡去、讓兒子家女兒家的掙扎睡去、讓看不懂半個文字,卻在一樓書房枯坐的白日睡去……。

薄薄的龜殼掀起,夢緩緩流瀉……,外公張口說了幾句。

我搖醒弟弟。

「嘿!你們老人囝仔和囝仔老人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