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舞者在訪問時說,他曾經在練習的時候,站在節奏面前,任節奏落在他的周圍,他把自己訓練精良的,一個踩踏拍節的小疏漏都察覺得到,像飛娥可以在最快時間解析畫面的六角型複眼。

而他帶領舞團在一次很難達成一致的舞作排演時,為了不讓舞者只專注在鏡中的身體,他把燈全都關掉,要他的舞者們在黑暗中跳舞,在讓人全盲的黑暗裡節奏如同強光,僅存身體如編碼一樣單純的訊息,他們完美無缺的完成那一段舞蹈。

還沒認識之前,我們都是無名無姓之人,是強光,是黑暗,也都是節奏,語言是開啟的瓣膜,而有時候,有人願意為你熄燈,關掉只關注自我的那面鏡子。

前陣子寄了幾篇小說給詩人銀色快手,他看完只說了一句:

「不要只寫妳擅長的故事,下一篇試試去寫妳真正喜歡的。」

我想他的意思是,為故事去交付妳的真心。

一切都是太擅長的緣故。一個單獨而訓練精良的舞者擅於跟隨、算量節奏,有一面可以校調一切的鏡子,但他還是需要黑暗,讓脊骨、肢體、軀幹都敞開成為吸取節奏的腮,在濃黑的暗潮裡呼吸,但若沒有在明亮處累積和身體相應的契合,也無法完成,燈終究會重新點亮,看見每一吋自我,再度表現的如一支上鏈的錶,只為準確對時,走的一秒不差。

也曾和俞萱在面對東岸淡藍的海岸線時說:「我不想表現的太擅長。」也想起她曾說,因為真誠,妳們看起來很笨拙。

我沒回答的是,我不想把身上累澱的笨拙挑揀掉,我想保有它,就像我無法不承認我持有的所有,逐漸遞減重量的記憶。

一個詩人好友聽我提起了宮本輝的《幻之光》,我和他叨念他其他作品似乎不好找,他回說幾年前就把他大部份的作品都收集起來了,非常樂意分享給我,我跟他約了時間,他特地從新竹上來,把五本書背來交給我,還附了一張卡片,卡片裡又再贈予我一首以我的形象命名的詩。

我讀完腦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明明什麼也沒做啊。」

我只是依歸著我的意願行動,說能拼湊還原內心部份真相的話語,用我長期置身在明亮處積累的一切,做我黑暗裡的眼睛,盡己微薄的所能。

但僅僅於此,就已足夠。我們不需要在燈熄滅了之後還要在黑暗裡試圖用眼睛奮力去看,只能隱約的在暗中感知對方的氣息,彼此都有如聲線般獨特聆聽和適應黑暗的耐性,用自己的步伐辨知與穿越,在不同的方位製造出我們共存一個處境的聲響,聰明是容易的,能在累積中輕易達成,但卻無法保證能讓我們在一片瞬燃的黑暗裡篤定的移動。

我在這片黑暗裡感知到很多人的氣息,都才剛用不同的方式躍入我的時間軸,無論是願意將我的訴說全部承受,或要我信任的緊握住通往未知繩索另一端,無畏的前進,或是讓我放下偏執的傲慢,去真正理解不同的生存樣貌,讓自己往漸漸開闢的寬容深處走去 。

這樣很好,相同於宇宙中的暗物質,不能容納光線卻可以持續擴張,鉤掛著整片星系,讓行星與恆星在軌道上凝聚,擴展後明亮重新降臨我一睜開眼可以看見鏡中自己的姿態還是一如初生的拙樸,我無法說我已經理解所有生活的秘密,隨時都只是羽翅稀疏,從巢裡探頭依靠自己決定第一次試飛時機的雛鳥,繼續築修對不理解的事物謙卑的巢,安放真誠的笨拙。

我和他道別之後,前往我最喜歡的地方,一個政治人物的舊故居改建的紀念館,日式的低矮建築後面藏著一個種植著溫婉大樹的庭園,牆外左側倚著一整片狹長的廢棄社區,已經成為鳥類和各式生物與支撐樹根寄居的空殼,前方是高聳的新式建築,鄰近蒼鬱的植物園,馬路吵雜車流的聲響似乎被遠遠拋下,隔離一個收納所有寂靜的容器。

我坐在木棧道邊緣,完全卸下思想的重量,有時一待就是幾個鐘頭,維持無思平整的空白,又或者盯著一小塊草叢,觀察新芽從土壤,枯枝斷葉和石磚的裂隙間冒出,細小的生命被死亡的養分餵養,一切都是等分等值的代價,就算是土地,也只會收穫他奉獻的東西,淺綠的嫩芽充滿韌性又脆弱的兩種特性,我會小心調整腳步不要壓損它們。

每次從黑暗裡和他們短暫聚首各自走回明亮處,我都更能和佈滿損傷的靜寂獨處更長的時間,而時間要我在純粹的靜穆裡拾取祂的尊嚴,就是不再驅趕與強奪,只是和祂安穩的待在一起。

如果我們能繼續這樣活下去就好,笨拙的與一切的未知重逢,不急切的成為一個能精明避開危險的人。在他的詩裡我是一片在半滿的水杯裡留白的三色堇,濕透了長髮,不怕明日傾斜的雨,可以把曲折的陽光和風,通通納入懷中。

我屈膝的坐著在雙臂上睡著,什麼都聽不見,腳邊的芽繼續生長,昆蟲為了繁衍將尾部相連,風一來就將枯萎的葉帶離樹梢,提早盛開的兩朵白花密實的重瓣盛放,松鼠來回跑過圍牆,螞蟻從我的鞋面繞行而過,我讓一切任由他們自己,也能安睡,明亮與暗處已經失去了清楚的交界。

在夢中我變成一座水梯,只有夜的河床讓我流動,滿月會替我投下水聲,而我會把它化為音符向後灑但,從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