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小津

◆戲劇欣賞及劇本創作討論◆
每日限貼兩篇

版主: 洪春峰言葉

【此刻】

『此刻
我浸浴在時光之門
是父親走向階梯
張開手 放鳥飛走
我抵達未來 又回到過去
宛如一縷細索
回聲追問過去 死亡將迎接你
我幽幽地翻閱一本畫冊
和內心的孩子
競跑..』──楊進吉


在「佚事」裡有一場戲,父親一次次的掌摑兒子、兒子突然怒不可遏地反擊,
父親插著雙手毫不防衛的任由孩子打他,父親知道:孩子的心靈受了巨大的衝擊。
這種憾人的僵局在小津的電影裡是少見的。

大導演溫德斯在剛拍完「巴黎 德州」(這部片後來得到奧斯卡最佳影片)後,便迫不及待地喜孜孜地跑到日本去尋找他心靈的父親「尋找小津安二郎」。

情感的空間、心靈的空間是小津電影裡最主要的題材。
接受───是他開出的帖子,接受並超越是哲學跟宗教的議題。

在「彼岸花」裡有一段對話
在談到戰爭時,他們一家四口沒命的逃進防空洞>>>
『不錯!我討厭那段日子,沒吃的,到處都是無賴的流浪漢』:丈夫說。
『我喜歡那段日子,我們四個人總是在一起。』:妻子帶微笑地說。

在決定子女的婚姻前途時,
代表傳統父權的丈夫看似威權地下了不可侵犯的決定,但真正微妙的勝利者,
卻是愉快地聽著收音機並用手指輕敲著桌面唱和著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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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進吉詩集(一棵老樹的獨白)
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出版
新華書局經銷
「我曾經在海底游泳
發現魚兒的眼珠
是藍色的
你看著我
質疑我
質疑清晨的露珠是純淨的

空蕩蕩的廣場上
我撐著荷花想著
空瓶子圓圓的
水滴圓圓的
打在荷花上的水滴
圓圓的…

我不是花
不是不肯熄滅的火花
只是還有一點點
熱熱的願望..

廣場空蕩蕩的
空瓶子空空的
水滴響著...」──楊進吉

事實上,小津的「接受」是一種包容超脫的接受
在「東京物語」裡,小妹因兄姐的不孝,以致對人生產生懷疑
演嫂子的原節子只是微笑的回答:是的,人生就是這樣子。

「人生就是這樣子」、「世界就是這個樣子」這些話在小津的電影裡是不斷的出現
,而電影最後總是會結束在大自然的和諧裡。
在做母親的喪禮結束而那些子女又紛紛回去疏離冷漠的東京後,
做父親的,一個人孤獨地在鄉下的港口邊看著海
父親跟鄰居有這樣一段對話:
「真沒想到,早知道,活著時多對她好一點」、
「一個人過,日子總覺得比較長」。
說完後又把眼睛移向海邊。

在優美的「麥秋」裡,女兒終於依她自己的意願嫁給一個鰥夫
依依不捨的留下孤單的父母
電影最後的鏡頭:
父母在寄居的親戚的鄉下家中,看著窗外那片在風中搖曳的金黃麥田
「人生就是這樣」..
「我剛從你的世界回到家
全身濕透
這一場纏扭的雨
依舊在窗外不停地拍打

我用乾毛巾
靜靜地
擦拭

你的身影
沿著水溶溶的道路
一滴、一滴、
滴落到窗台下的空罐上」──楊進吉


小津對於無常世界的「接受」
是平靜的
沒有過多解釋
只是用存在來表示
這個存在是一種感情的容器
是人也是物、是演員也是觀眾

在「秋刀魚的滋味」裡,
做父親的主動不捨地
把幾過適婚年齡的女兒嫁掉後
(做女兒的原本不想嫁人,打算終生陪伴寡居的父親)
跑到他慣常飲酒的酒吧小酌(酒店老闆神似他的亡妻)
最後回到家裡
獨自一個人在廚房裡坐了很久(這是他們父女倆最常聊天的地方)


在「麥秋」這部算是幸福結局的片子裡
有一幕戲讓人回想起來是有一種平靜的哀傷

這對注定要孤獨相守的老人
原來是有個兒子
這個在戰爭中去世的長子雖然從未露面
在電影裡卻無處不在
當這對老人在公園曬太陽閒聊時
不經意地聊到在戰爭中過世的長子時,話題突然終止,
然後老夫妻悠悠地
仰頭看著迎空飄逝的氣球
久久不說話..
「那個時候
晴天下起了雨
池塘裡的水流的很急
他在思考人生的道理

雨 是不是水..
語 是不是水..

青蛙還是蝌蚪的時候就學會了’噗通’的道理

他們說他聾了
只能用石頭跟他講道理」──楊進吉

「性格究竟是什麼意思?簡單的說
:就是人的況味。
如果你不能傳達人的況味,你的工作等於白搭。
這是一切藝術的目的。
在一部電影裡,有感情而無人的況味,是一種缺陷。
一個能夠把表情百分之百做出來的人,
未必能夠把人的況味表現出來..」──小津

在「秋刀魚的況味」、「父親」、「晚春」、、等一、二十部片
擔任父親腳色的笠智眾
一演父親這個角色就是二十幾年,感情豐富內斂,
深具小津所謂的父親的「況味」。

「父親」裡,父子在河裡釣魚的那幕戲,
那種父子兩人一再重複的拋竿、收竿的動作一致性,
這種令人會心的完整、一致的沉靜構圖是小津的特色。

但這種完美平衡的畫面一旦遭到破壞,
就會產生一種內心時間的緊張力量,
一種期待與被期待

在「父親」裡,父親端坐在小旅館房間的榻榻米上等著兒子,
兒子走到隔壁房間,攝影機跟著他出去,這時旅館女中急忙跑來,
兩人跑到父親的房間,原本在構圖工整的房裡保持完美平衡的父親,
已倒在榻榻米上,不停地顫抖抽搐..
「喜歡鴿子嗎
經過那棵樹時
記得撒點種子

我站著、坐著、躺著
試著跟藍天保持對稱

夜裡 我閉上眼睛
夢見你在水底泅泳
一條很長的路..

喜歡鴿子嗎
走過那片草地時
記得撒點種子」──楊進吉

事實上小津對於無常的平靜接受
背後隱藏著更積極的意義
那是愛與希望

在「東京物語」的結尾,孝順的守寡媳婦
坐在這代表新生意義的火車上,平靜的看著遠方,
撫摸著剛過世的婆婆臨終前送給她的手錶,
這愛的手錶彷彿在鼓勵、在反覆的盯聆,
莫蹉跎,該是再為自己尋找另一個幸福的時候了。

「秋刀魚的況味」裡,孤獨的父親並不孤獨,
他是唱著歌入睡的。

而「父親」裏,帶著父親骨灰坐夜間火車的兒子,
沒有熱淚盈眶,微亮的眼神裏,閃爍的是父親的尊嚴與誠實,
一切歷歷在目…
溫德斯 一個德國人,興沖沖地從美國跑到日本去尋找他
心靈的父親 小津,他一定是住在他心靈深處的某一個角落。
不然他不會拍出「里斯本的故事」這麼親切、這麼美的片子。

「我的兄弟姊妹彷彿就像他電影裡的角色一般」,或者說,
他們就像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
他們或多或少都住在我們的心靈裡。

「買蘋果 微微晃著
陽光沒有說話
遠遠地
站在蘋果樹下看著

晃著 放著
鏡子前微微晃著
提起又放著

你眯著眼睛看我
淺淺地笑著..」───楊進吉
「像鳳凰的羽翼
我擁抱著妳
如此柔順的身軀

愛的光線
從飽漬雨水的花瓣間醒來
為那不可弭補的殘缺而哭


我知道
那是天空另一道
鮮紅的傷口..」──楊進吉


小津曾說過他想拍一些更深沉的東西,譬如說,
無常啊、輪迴啊、、這些東西
他自己的墓碑甚至連小津安二郎這幾個字都沒有
就一個「無」字。

但生、老、病、死 是事實,如何解脫?
認識事實,放下掛礙,也許就是一種超脫
也說不定。
佛陀用悲憫、出世構築的世界跟小津電影裡
對於普羅人物本質的接受應是相去不遠。

在「小早川家之秋」裡,這個在「東京物語」裡
扮演寡情自私的大女兒──演技出眾的杉村春子
依然飾演同樣角色。
在父親的喪禮上指責的說:
「這個人啊,打從年輕時代就為所欲為慣了。
把祖宗傳下來的家當,賣的賣、花的花,揮霍的
乾乾淨淨的、、、、這麼不檢點的人,運氣卻一直那麼好。
現在他死了,真是、、、」
在大夥的哭聲中,她哽咽的吐出最後幾個字
「一了百了了」
接著跟著嚎啕大哭起來────非常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