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塔可夫斯基

◆戲劇欣賞及劇本創作討論◆
每日限貼兩篇

版主: 洪春峰言葉

倘若我們要用一首詩來表達我們對於塔可夫斯基所帶給我們的震撼
那麼
亞森尼‧塔可夫斯基的這首《然而猶嫌不足》無寧說是非常接近的

《然而猶嫌不足》

夏日已然遠離
也許永不復返
陽光如是溫暖
然而猶嫌不足

一切將形過往
宛如五辦之葉
墜入我的雙掌
然而猶嫌不足

‧‧‧

這是【潛行者】這部塔可夫斯基第四部長片裡
潛行者在神秘的「區」裡所朗誦的詩
這首詩是塔可夫斯基的父親詩人亞森尼所寫的
充滿了神秘主義的色彩

有人說塔可夫斯基是在鏡頭裡尋找靈魂
他透過詩意般的鏡頭驅動我們跟靈魂做一種本質的凝視
而這如夢幻般的凝視卻也帶有濃厚的思想內涵
一種絕對的精神與超越現實侷限的道德本質
就像他抱病完成的最後一部電影【犧牲】般
承繼父親精神的聾啞小孩一如父親嘴裡那個東方小和尚
不停地提水灌溉那顆已經枯死的老樹
而在電影結尾
枯死的老樹卻在巴哈的音樂中,在他彎屈向上的
一如老人謙卑祈求的臂膀上,悄悄地萌發出生命喜悅的幼芽。

「但是它在現實生活的氛圍中焚毀,
然後
在灰燼中再度揚昇,
成為一種嶄新的真理。」
_________塔可夫斯

「電影影像的本質,是一種超越時光現象的觀察」
___________塔可夫斯基

在《雕刻時光》裡,塔可夫斯基在談到他的電影時
並不希望人們過度注意美學能力的問題
在他談到詩意鏡頭時
他希望大家忘記這種公式化的鏡頭原理
而是要回到對於本質的凝視這個根本的問題來
他知道影像會受到實物的拘囿
他在意的是精神的範疇
要沿著某種神秘的路徑,帶人們到達精神的本質

潛行者在「區」的旅途中的短暫休憩裡
如夢似幻地
我們看到漂動的水草,以及流水下在我們眼前緩緩漂過的
沉在水池底的那幅_范‧艾克兄弟所繪的﹝施洗者聖約翰﹞和幾枚硬幣
這種穿透現實迷障的表現
讓我們彷彿在鏡子裡,看到無法隨流水漂去的
自我靈魂的本質

「水草隨流水搖擺
幾枚許願的硬幣」
_________456

在塔可夫斯基的片子裡
我們會感受到人物角色,好像有無數的線索
讓他們聯繫著過去與未來

塔可夫斯基的父母親在他小的時候,就已離異
他的父親─詩人亞森尼─先是離家
後來赴前線參加了對德作戰
激烈的戰火,讓他斷了一條腿
從前線回到莫斯科,卻沒有回到他妻兒的身邊
這些童年記憶彷如夢境、倒影,不斷地在【鏡子】裡
如鄉愁般地反覆交錯出現

為了找回童年時他跟母親一起生活的環境氛圍
也為了凝視那段被拋棄的孤獨
他回到村落裡的那座森林
重建老木屋和屋前的那片喬麥
這個在【鏡子】裡的老木屋,在【鄉愁】的凝視裡反覆出現
最後在【犧牲】裡被救贖般地焚燬

四處飛濺的火花,宛如
窗前的水滴和落下的羽毛‧‧


「他在胸前劃個十字而走向前
彷彿要親吻那老婦人的手
或那落下的羽毛 」
___________Yennis Reechos

「一根飄落的羽毛
溫暖、柔細、
而生命還在呼吸‧‧」
__________456

「作者的觀點越是含蓄,藝術品越是成功」
_____________Engels

「那些隨處擺放的瓦罐
還凝聚著昨夜冰涼的水氣
我拾起一把灰泥
尋找往日勾留的痕跡
一滴水珠
依稀映照著
你眸子裡的溫度」
_____________456

一滴水珠
事實上映照著全世界
如果你能像初試的喜悅般
精準地感受它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能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跟共鳴
除了來自於更高的心靈視界外〈這也是藝術品
能經的得起時代變更的衝擊,而日久彌新的重要因素〉,
它是由一顆永恆的赤子之心所發動的

【鏡子】裡
黑夜森林裡
風吹樹林的颯颯聲,讓大樹愈變愈高大
孤寂的小木屋裡一個奔跑的小孩
正呼應我內心奔騰的恐懼
而這種我們所擁有的共同的恐怖記憶
對於一個父親長年不在身邊的小孩來說
不正是一種永難忘懷的刻痕嗎?

「在那完整之中,和諧和緊張合而為一」
____________塔可夫斯基

大師初試啼聲就一鳴驚人
【伊凡的少年時代】是大師出道的第一部長片
這部沒有戰爭場面的戰爭片
在伊凡這位少年偵察兵的一場個人想像的虛擬戰爭中
令人毛骨悚然

一切都是在內心裡進行的
純真與脆弱是藝術家生命的基調
遙遠的地平線、燒焦的廢墟、泥濘不堪的道路
死亡的氣味瀰漫其中‧‧

時間是完整的、不曾被分割的、
曾祖父與孫子同坐一桌
睡夢中放鬆的韁繩、湖波擊岸的靜‧‧
而現實中留給戰爭孤兒的
是扭曲變型的殘酷空間
他的內心是如此活躍和充滿希望
而區隔的影像世界卻朝我們走來、、

「瑪莎不要渡河‧‧」
當少年伊凡渡過水淹及胸的死寂森林
進行最後一場偵察行動時
令人不安的陰霾天空下
攫獲我們的
是德軍的吊死人索

今天你來,而它變成
陰霾、沉悶的一天
雨下不停,而且有點晚
枝椏冷縮,雨珠滴不完
言語撫慰不了,手帕揩拭不掉
________亞森尼

塔可夫斯基的【鄉愁】
除了有一種非比尋常的詩意鏡頭的美學巔峰外
他所營造出來的氣氛
更是瀰漫著十足的詩意

「我說過我很訝異拍片時我的情緒突然
如此準確地
轉化在銀幕上:時時刻刻都溢滿一種深沈的、
漸次疲乏的生離死別,
一種遠離家鄉和親朋的感受。
這樣堅定不移、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對過去的依賴,
彷彿愈來愈難以忍受的病痛‧‧」
____________塔可夫斯基


《Homecoming》

I went back in the alley
And I opened up my door‧
All her clothes was gone:
She wasn't home no more‧

I pulled back the covers,
I made down the bed‧
A whole lot of room
Was the only thing I had‧

__________Langston Hughes

「天空瑟縮,擎著楓木,宛若一朵玫瑰
──讓灼燒更加炙熱──
幾乎揚至雙眼底高度。」
_________________亞森尼

那樺樹、那天空
總是讓我不斷地仰望
是怎樣的靜謐,竟孕育出這樣偉大灼熱的心靈

「弱者」
是傳統蘇聯知識份子所熱中追逐的主題
在「潛行者」、「鄉愁」、「犧牲」裡,
沒有英雄,
只有畏懼、懦弱的人性
和對人類善性價值做終極肯定而偏執病態地承擔起責任的
「弱者」。

「劇本中寫道:房門內充斥著灰塵、凋萎花朵和乾澀墨汁的氣味。
我非常喜歡,因為我能將它視覺化,感受它的『靈魂』。」
___________塔可夫斯基

冬日溫暖的陽光,讓窗外的凝視更顯得合理
對塔可夫斯基來說
時間的鑄型
乃是一種有機體,一種滲透、發酵的生命。
飄零的落葉,彷彿是對純淨靈魂的一種召喚、
一種藝術觸動心靈的崇高悸動。
在這意味深長的凝視裡,
漫長、艱鉅的鄉愁在其間濃稠強烈地展開‧‧

「只有星子們擁擠在黑夜裡
疲憊地
像搭乘卡車歸來的人們
失望、饑餓、沒人唱歌,
汗黏的手握緊一朵凋萎的野花。」
________Yannis Ritsos

「日本人從歲月的痕跡中看到特殊的魅力,
他們對老樹特殊的色澤、嶙峋的石頭,甚至因著
許多人的傳閱而周緣起毛的圖片,尤其感到著迷…..
【銹】就是一種自然的腐蝕….是時間的印記…
是美的因素之一,它具體化了藝術和自然之間的關聯…」
______________奧夫欽尼可夫

「時間」
是塔氏電影藝術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不斷運動的時間孕育了被擱置淨化的本質
而繞著大師運動的「時間」,
孕育了「犧牲」這個終極的信仰。


「沉靜的夜突然下起了雨
雨水渦漩
流過窗戶上的玻璃
彷彿要告訴我什麼
我望著窗外潮濕的黑 沉思
如果麥子不死…….」
____________456

<<憂傷十一號公路>>


給我一首歌
自由如妳
十一號公路
愛情待過的地方
回憶如頑石
抵擋十二月的浪潮
曝曬的衣衫在卷煙的高度
打量妳

總是在落日的盡頭轉身向
同一個太陽
黃金雀在角落焚燬
幾部書滑落出刻度之外

在沒有風景的盡頭
妳拋出揮舞的拳頭

這不是重要的一年

「《也許有一天》


我依然堅持帶你去看看
他說
如果你也看不見
一切將宛如不曾有過
至少
我不再借用你的雙眼
也許有一天
從另一角度
我們會相遇」
____________
這是希臘詩人里綢斯寫的
希臘近代史是一個悲劇史,宛如我國一般,屈辱的二次大戰之后,緊接內戰
路線不同,導致同志反目
但這首讓人如此感動的詩,已經有它自己的生命了‧‧

我常覺得【感受】是一件偉大的的事,而【領悟】使人不墜。
現代詩歌的表現非常自由

古典詩因為字數限制,當作品成功時,它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營造出的張力場,
更是驚人
像李白【靜夜思】里,濃稠的鄉愁,在中外詩壇裡是少見的經典之作。

成功的古典詩里,總有『一個人』宛如奇斯勞斯基的電影一般,一個被詩人豐富起生命的人,
有思想、有感情、
會呼吸‧‧

________

刈草覆茅屋

冷落殘梗立曠野

點點沾細雪
___________芭焦

在這一首如詩如畫的意境中,﹝犧牲﹞這人類最高的德行,像成功的長詩作一樣
在這短短的詩行里,流動起來‧‧

我很喜歡杜斯妥也夫斯基
偉大的文學評論家柏林斯基一眼就認出杜氏【窮人】這頭千里馬
可惜柏林斯基死的太早了〈40歲不到〉 
杜氏所寫的令他失望的小說【The Double】
事實上開啟了人性更真實的隱諱之門──所謂的雙重人格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身上多少都有這種傾向,也因為如此
那些病的更重的人
才能用他們所無法承載而被迫承載的苦來洗滌我們的靈魂

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就是秉持蘇聯藝術家們所堅信
與傳承的責任,
用膠著與持續的張力讓一切竄昇至無可避免的高點,終至崩潰氾濫,
即便迴潮都足以將人淹沒。

「眼前,這痛苦如此瀰漫,布滿整個地平線,以至釀成
絕望的大洪水。然而對於這,對於痛苦本身,我們知道的很少。
我們最好去看麥田,即使是畫中的麥田也行。」──梵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