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嵯峨的印象,始於文化史學者井上章一教授。出身嵯峨的他在書中自述自己始終不被京都市人認同出生於京都。是什麼樣的地方,讓現代京都人仍不認同其為京都呢?想像中,能讓都市看不上眼的,尤其是作為千年古都,歷史太過深厚的京都時,大概是有著與道民類似的,在田埂間鍛鍊出的嗓門與圍著粗頭巾的熱情嗎?

  懷著這些胡思亂想的自己搭著電車來到了嵯峨。

  其實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趁著遊客尚未到來的早晨,我們來到了天龍寺。町路上,時刻還未到商店營業的時間,除了舉著地圖、心不在焉的背包客,與經過的小客車外,嵐山靜悄悄的,只有人們交談時極力壓低音量的耳語。經過的異國人、偶爾抬起眼忙著開店的人們;已經開店的,連攬客的嗓門都有些含糊。似乎恰好是杜鵑的季節,寺裡也就以「躑躅」為題,楷書五七五俳句填上了寺門前的木牌。看了一下寺的起源,也就是後來室町幕府為祭祀後醍醐天皇改建的天龍寺,約始於1345年,迄今已逾670年。地圖上,沿著天龍寺外的竹林向北走上山,還有野宮神社、二尊院、祇王寺、清涼寺,一直到約四十分鐘外的路程還有大覺寺。這樣不是十分古老又文化深厚嗎?

  寺裡穿著僧服的老爺爺正慢慢地掃地。老爺爺已經很老了,只能很輕輕拖著竹掃把,「早安。」每個見到遊客他就會停下掃把慢慢地說,「早安。」倒是頭髮也花白的歐美大叔看見竹掃把,「這是竹子嗎?」興奮地拜託老爺爺讓自己摸摸掃把,「這是竹子嗎?」邊自我介紹邊走上前,忍不住又問了幾次。老爺爺只是有些迷惘地望著他的表情,哦哦,竹子,是是。在大叔摸著竹掃把時微微退了幾步。多麼平靜的地方。

  這下更難懂京都人了。如果要說個比喻,大概就是台南中西區人說新市不屬於台南市,高雄鹽埕人認為五塊厝太過鄉下吧。從空間上看來嵯峨也僅與京都市中心差距十數分鐘車程,在現代行政區劃分上也被劃入了京都市右京區。僅能從脫離京都市棋盤狀街道圖的街道編排,猜想在遣唐使年代嵯峨大概不屬於平安京的範疇。是這樣的歷史感讓京都人血管裡始終流竄「嵯峨不屬於京都」的記憶嗎?又或許說,對京都人來說,這僅僅只是不帶情感的歷史陳述。

  畢竟不論是嵯峨,或是京都,或是大阪。對於當地人來說可能有歷史涵量的格差。但對於歷史文物保存最久遠的,也不過是350餘年前的台南熱蘭遮城、普羅民遮城與淡水紅毛城的台灣來說,京阪裡不論是哪一座城市歷史足印都太深厚,自然也不能理解各地間的微妙情愫。

  總之,嵯峨美極。甚至可以這麼說吧,行前自己對於京都市的古都想像,在京都市高度現代化的都市布置與商業街區前被沖淡了不少,反而是嵯峨更多地實現著自己對於古都昔日窺探的慾望。

  「六月や 峰に雲置く 嵐山」這是芭蕉詠嵐山的俳句。

  隨著俳人的腳步來到嵐山前的桂川時,時序雖然還五月初,但已提早踏上了陰晴不定的仲夏階前。芭蕉的年代是使用舊曆的吧,現在離舊曆六月還離一個月份。自然還不是那種透頂的藍天,是還是雲被均勻地調開,淡淡的帶著熾白細粉的藍。正午時如果不是在走廊陰影下抬起頭的話會讓人感到一陣眩目。

  多麼平靜的地方。即便整個嵐山全是遊客,卻不太有令人煩惡的黏膩。被群山和古剎包圍的人們,自然也不能不被感召吧。比起東亞遊客,嵐山更多的是深目高鼻的人潮,除了偶然間聽到了德國旅客,其他的就只能猜著大概是來自中亞、東歐或者是中歐。有些會穿著租來的浴衣,踩著碎步也經過了寺前,每走幾步就扶著柱子或是踮著腳尖偷偷看著四周。以自己曾被教授們像捲筒纏布般套上浴衣參加祭典,晚上時連單純躺在布團上都無比痛苦的經驗,這種傳統服飾穿過一次大概就不會想讓人有勇氣再嘗試了吧。

  午後的天龍寺,遊客在越感悶熱的西陽底下漸漸散去。但雲龍圖外的長廊上,還能躲著紙門後的陰影瞥見雲龍的眼與長軀,在無燈的室內暗處反射流動般的銅色光影。結伴出遊的歐吉桑們此時正在木廊上盤腿對坐,或是靠著和室的階,有時看著庭園的湖,有時捏著伸長的小腿,沒有抑揚頓挫地閒聊。一字一句間等長的,但會在轉折處格外低沉的緩慢腔調,多麼適合此時此刻。勉強猜著約在聊著時事吧,不時會發出標準歐吉桑式的嘿嘿笑聲。更遠處,歐巴桑歐吉桑們沿著長廊坐成一列,在午後照進長廊的光下不知不覺地隨著太陽漸漸傾斜,雙手撐著兩邊膝蓋,一頓一頓著開始打起盹。

  我也放下了背包,抱著膝蓋坐上長廊。廊裡傳來殿間的清風,涼涼的吹在被悶著的後背T-shirt上。遠方,半片雲正好停在嵐山上空。這裡也是,那裡也是,在嵯峨不論走到何處,都好像被群山的雲包圍。盯著雲回想在嵐山度過的今日,那些橋的彼端,公園座椅下喝著易開罐啤酒的中午,想著想著,不自覺也學著膝前歐吉桑的樣子也漸漸變得蓬軟,如雲般漸漸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