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推乎!敲乎!─也談「煉字」[/CENTER]

賈島的《題李凝幽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其傳誦千古之處,不在其平仄規律,不在其境界高低,而是其背後的擇善固執的態度。賈島因「敲」與「推」而衝撞韓愈一行,然這一撞不只撞出韓愈的美名,更撞出了文學技巧的金科玉律─「煉字」。正如上句,韓愈以「敲」勝「推」,因其能配合當時環境,運用以動襯靜的技巧,更深刻地營造詩中的「靜」和表現詩人及其友人的清高。由此可見,「煉字」對於寫作的作用。

「煉字」講究學養,期作者能於字海詞淵中,提煉出最恰當的字、詞、句,相互配合,以成燦爛文章。但筆者以為「學養」僅為「煉字」基礎,若想準確運用字詞,提昇質素,作者還需留意作品的「音韻」、「用意」及「意境」,因為作品乃一整體,絕不能割裂地以一字一句為單位,必能總覽全局、協調全文,務求方便讀者閱讀、感受,亦有助作者覆閱作品,精益求精。接着,筆者將以兩首網曲:《千年緣》及《千年醉》為例,說明「煉字」所需留意的地方。

首先,「音韻」方面,古語有云:「讀書百遍,其意自見」,「朗讀」實為閱讀的重要一環,因為朗讀十分講究集中精神和對作品的掌握,故遇有突兀的文句,不獨破壞了閱讀的興致,亦必有礙感悟的過程。《千年緣》及《千年醉》中,各有一句可作深入說明

《千年緣》有句:「情如風,情如煙,琵琶一曲一千年」,另一版本則為:「情如風,情如煙,琵琶一曲已千年」,其中雖以前者比較普遍,但經仔細推敲後,筆者以為後者實更勝一籌。其實,「一」與「已」的普通話發音相近,均是「
yi」,但前者為一聲,後者為三聲,而當配合旋律誦唱之時,其實是分別不大的,而且「一曲」的「一」是四聲,聲調呈下挫之勢,如後部改成「已千年」,由一聲之「平」,改為三聲之「起」,相信更能提昇歌曲的層次感。


至於《千年醉》則有句:「長卷只書這世記憶」,而此句並未有其他版本。但筆者以為改作「『殘』卷只書這世記憶」應更為恰當。同樣,「長」與「殘」的讀音相近,前者為「
chang」,後者則為「can
」,都為二聲,聲、韻、調都頗相配。話雖如此,兩者仍有前後鼻音之分,尾音差別頗為明顯。但根據歌曲推展,該段旋律比較急促,每一字均表現得短而輕,其效果實與「輕聲」差不多。正因如此,「ng」與「n」的尾音差距得以彌補和調整。再加上,發「an」音之時,口型自張而收,較「ng」始終保持口型張開,又更能配合該段比較短促的旋律。


其次,在用意上,將《千年緣》的那句的「一」改作「已」更能配合歌詞之意,並作出時空延長之效。「情如風,情如煙」極言「情」的剎那和短暫,這稍縱即逝的感覺,正是「情」作為文學中的永恆話題的原因之一。加上,「琵琶」一向予人滄涼、悲愴的感覺,一首〈胡不歸〉便是當中傑作。「琵琶一曲」確能配合那如風如煙的「情」,但「琵琶一曲一千年」卻大大減弱了「情」的韻味。「琵琶一曲一千年」清楚道出這「情」已歷千載,再加上「千」向為約數,泛指「長久」、「大量」等等,一份已歷千載的「情」,不是更能道出其悲之久嗎?

誠然如此,但「琵琶一曲已千年」的可貴之處是「突然性」和「延續性」。主角歷盡傷痛,其情之悲自不待言,但深陷悲中,時間、空間、人物都是多餘的,主角根本不會意識到時間的消逝、空間的轉換、人物的離合。「琵琶一曲一千年」只是平淡地描述了主角其悲之久,但「琵琶一曲已千年」卻是驀然回首,琵琶一曲已歷千載,這「突然」帶來的震撼和沉重自是不言而喻。同時,這亦流露了一種「似斷未斷」的味道,將主角的「悲」表現得為歷久不衰、綿延不絕,讓人感到這「情」尚未完結,使歌曲更具韻味和耐聽。

千年醉》中,將「長卷」改作「殘卷」則更能配合和突出歌曲的主題─「輪迴」。歌曲開首,即訴說此情始於「商」之「商丘」而達於「唐」的「長安」,藉兩者之遙遙千年和皇皇千里,極大地發揮這份輪迴之情的「時空感」。然後,歌詞直指「每次輪迴都是唯一」,過去、現在、將來實是通貫而一,密不可分的,而用作記錄每段感情的「卷」都必自過去保存至今,再由現在承傳至將來。既如此,「長」字不正道出了這段感經歷千年而流傳至今,使人感到由悠久歲月而積累的醇厚嗎?誠然,「長」確保其合理處,但筆者以為「殘」的意蘊卻是遠勝「長」的意思。

正如上言,這段感情自商至唐,已歷千載,確能符「長」的意思。但當細閱前文,不難發覺作者運用了「銅綠」、「落葉」等予人破落、陳舊感的意象,可見作者除藉商至唐的悠千載作感情的鋪墊之外,更欲讓讀者從殘破的景物中,感悟那份時感和歷性。既如此,詞性較平和的「長」實在不能完前文,起承先啟後的作用。相反,「殘」能使「卷」散發陳舊的感覺,讓人感到飽歷滄桑的人心和人情,而且「殘」卷仍在,代表輪迴而歸的主角,正式從歷史中醒悟前塵,並且緊抱過去而未能忘懷,意欲繼續這千年輪迴之情。由此可見,「殘」不獨蘊含了「長」的持久性,更飽含了前者所沒有的歷史性和滄桑感。

最後,就意境言,《千年緣》的「琵琶一曲已千年」的「已」更能融「琵琶」和「千年」而造就深邃的意境。「意境」乃情、景所融,再以「境界」對作品的深意作極大的提昇而成。正如上言,「一」字雖好,但流於平淡,不能充反映由「琵」所營造的悲傷感和「千年」的時間性,主角的情與悲只能徘徊於兩者之間,缺乏那感人肺腑的境界和力量。但「已」字卻能融合「琵琶」和「千年」,讓主角完全投入那已歷千載,卻「似斷未斷」的感情中,將這份感情濃縮於「已」所蘊含的「突然性」和「延續性」中,高度配合了主角的故事和心理,賦予了主角那深受打擊的心靈的可憫和沉重、對友人、情人的情意的真切和深刻,使人物營造更加立體,故事更具悲劇性和可觀性,而作品的境亦得到大大的提昇,

《千年醉》的主題則為「輪迴」,其意境則為時間的「承接」與「貫徹」,而「殘」則較「長」更能突出和配合全詞意境。正如上言,「長」雖具時間的「延續性」,與「千年」般配,但「殘」則能以其「殘破」的意象,帶出「輪迴」的主題,較「長」優勝。此外,「輪迴」意即時間的繼承,講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承接」和「貫徹」。詞首,作者即以「三生石路」帶出主角記憶混亂,為前生所迷,而前世情人─「伊人」的印象也變得模糊,徒留往昔,而未能超越「時間」。但當主角記憶回歸,清楚記起過去種種,即又沉迷於過去,忽略了現在,新人亦唯有嘆息不已。至此,過去與現在仍處割裂階段。但作者後以「修行」作為過去與現在的銜接,指出今生即建基於前世,而前世所修即為今生種種,站於「上一人的肩」亦即修作「這一人的緣」,人生所經歷的「斷井頹瓦」正能造就現在的「蒼海桑田」。既然,全文意象均需帶出時間的「承接」與「貫徹」,則「殘卷」意味由古至今的超越,更能作為「過去」「現在」的橋樑,故筆者以為「殘」比「長」更能營造「意境」。

由此可見,「煉字」確是文學作品不可或缺的部分,亦是文學創作不能忽略的過程。但「煉字」絕非一字一句的斟酌而已,還需掌握全文的鋪排,小至句讀的「朗讀」,大至「意境」的營造,都必須細思慢想。因此,「煉字」既是佳作的基礎,亦是靈魂所在,絲毫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