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寫作

張國治為吳長耀詩集《逆溫層》寫了一篇序文<現代詩的苦行者>,文中說吳的創作是一種書齋式的寫作:
據我個人揣測,長耀的創作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書齋式的閱讀寫作,並非全然面對生活現場經驗,亦即詩人在密室中閱讀,在密室中讓聯想力發揮,藉閱讀再創作,在書齋中書寫,因為非直接來自於生活現埸單一埸景、事件等經驗,思維中也無可能依靠敘述、抒情來書寫,此時他必須努力搜索採集詞彙場景,讓想像百分之一百飛翔,然後努力將泛散的語言壓縮。窮枯涸竭的時候,許多語言、題材、詞彙不免與他人重覆,或者不自覺去倣效,或者不自覺許多詞彙、句子在閱讀時溜進腦中,無意識時書寫出來。更重要的是因為如此,詩人介入現實予人的感受便沒有那麼強烈,也就更疏離,無法形成一種源自於生活簡樸的平實之感動!寫詩與現實保持一份距離,以求得寫作的濃縮與純粹自屬必要,然而距離太大,也形成一種閡!
這段文字貶損書齋式的寫作,批評吳是閉門造車,將書齋當成詞彙的加工廠一樣,搜集詞彙再加工製成詩作,遠離了現實和生活。其實書齋式寫作恰恰是詩人寫作的常態。詩人用文字探索對他生活的周遭世界的感受和反應,在詩中創立一個虛構而自足的世界。正如汽車裝配廠是製造汽車的地方,書房是製造詩作的地方。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說明經驗和詩的關係:
對于詩人具有至要意義的印象和經驗,在他的詩里可能并不占有地位﹔而在他的詩里是很重要的印象和經驗對于詩人本身,可能并沒有什么作用…
詩人的職務只是運用尋常的感情來化煉成詩,來表現實際感情中根本就沒有的感覺。
鄭愁予的<美麗的錯誤>就是虛構,與現實經驗無涉。余光中的<雙人床>、洛夫的<長恨歌>、楊牧的林沖夜奔>都是想像之作。

我的詩作大都是書齋式寫作,在書房裡閉門造車,用詞彙虛構一種想像的情景和世界。書齋式寫作的程序可粗分為四個階段:詩材採集、詩材加工處理、詩作製成、詩作修訂。

一、詩材採集階段

日常生活和藝文活動都是詩材搜集的來源,但主要還是靠書籍,尤其是詩作閱讀。在書籍中搜索語詞、意象、題材。收集的多寡好壞,以投入的時間和精神而定,還有搜集者的興趣趨好,以及書的種類和性質。通常需要大量而又精心的閱讀,才能收集到足夠的材料,以備寫詩之用。
我搜集的詞彙多以漂亮的意象為主,閱讀時都帶著紙張或小筆記本,以便隨時摘錄詞句,或是寫些感想和意見。閱讀時能集中精神,而又達至與作品對話的精神狀態,為最佳境界,因此狀態常能激發靈感,而直接寫出詩作。艾略特說過:詩人的心靈是一個容器,捕捉並貯存不計其數的感受覺、詞語、意象,直列可以融會,形成新的複合體的全部組合成分,一起呈現出來。融會組合才是偉大詩作的特徵,人格道德都是不相干的。

二、詩材加工階段
運用聯想力將詩材原料加工,增刪改寫,加入自己的語調節奏,疊景加深,寫成詩句。我常將性質題材相近的意象集中一起,以便激發想像力。加工的情景常是一種文字的探索,往往在字句意象的引導下,寫出事先沒有預想到的光景。在字詞的引導下,進行聯想,虛構出許多情景,博湊出詩段,終而連綴成篇。此階段常和收集階段常相重疊,因為在收集時,不是照抄他人的詞彙,而常是順手改寫,甚而停止閱讀,轉而經營詩材加工。

三、詩作製造階段
寫詩時需要安靜的環境,良好的身體狀況,精神全力灌注。聽音樂,放鬆心情,一段安靜的時間來培養寫作的情緒。將詩句連綴成段,再由段而成篇。通常不是先有意念要寫些什麼,而是在已有的詩材詞彙上,激發想像衍生意念,然後增添字詞,而新的字詞又引發新的想像,如此交互衍生,而終究成篇,最後才給出詩題。我在創作過程中,不是先想出一個意念,然後才把它翻譯成文字。寫詩時循著心中隱藏的主題進行,只是心中的主題常模糊不清,往往在語言本身的導引下,寫出了事先可能沒有想到過的東西。艾利提斯(1980 Nobel-prizer)曾說:「像我這樣的詩人,是在語言之內進行創作的。」
大多詩作是寫好後,再定詩題。詩的題目對詩篇常有畫龍點睛的效用,一般是當作指標,總結內容的主題。也有以第一句詩句,或某一詩句,或部分詩句為題。也有將詩題當作第一句詩句,即是將整首詩的第一句去掉,拿來當詩題。先定題目再寫,可以強迫自己練習,增加功力。隱題詩也是一種先定題目的方式。寫長詩一般先有題目或主題,需要收集資訊和材料,也是原因。
形式內容的綜合掌握,語調節奏的處理,全靠作者功力的高低和文思充沛與否。就像蜜蜂將花粉釀造成蜜一樣,是全然的化學變化。有些人製造時較粗糙,半成品也湊合成篇。有些人較講究,成篇後還要冷藏多時,多次來回改進。

四、詩作修訂階段
詩作的品質管制端賴修訂,小至修改字詞,調動詞句,大至段落翻新改寫。手術大小耗時多少,端看作者滿意的程度。其中修改和滿意的尺度,就是詩人對詩的審美觀念。
有些人不喜歡改動原作,寫完後立即拿出發表。我的詩作一般都放上好幾個月,才拿來投稿發表。也因為常遭退稿而發表不多,很多作品存放好些年。我常常修改舊作,連發表過的作品也不例外。尤其每隔數年,自覺寫詩技巧有些長進,總看到好多地方要改。有的只是字句稍為修改調動;有的大改到面目全非,遠離原先旨意;有的甚至拆散割裂而併入其他詩作。這就是我所說的,寫詩是一種技藝,一種文字運用的技巧,也可看成是文字的遊戲。近來我修改的重點如下:
1. 減少「的」字,避免余光中所說的「的的不休」。
2. 刪去冗詞以求簡潔,尤其蕪雜的副詞和形容詞,以增強詩意的強度。少用抽象名詞,除非抽象語在詩中有積極的作用。
3. 避免意象散亂或相互衝突,使意象突出和張力加強。
4. 避免相鄰句子一樣長。句子長短交錯是我個人偏好。
5. 每段的行數一定。堅持格律的形式,壞處是變化不大,而且有時為了湊足行數,不免灌水,混入沖淡的詩行充數。好處在此祕而不宣,讓大家自己思考。我大概是當今詩壇最堅持格律的形式,也算是一種特色。

「文章是自己的好」,文人容易看到別人的缺點,卻常看不到自己的問題。這種盲點的來源,一是因為寫詩時,是處在心靈激動的狀態,對寫出的詩句,有一廂情願的感受和看法;二是作者手法和語言的慣性,常會陷入主觀的憑空認定,而不切實際。破解盲點有兩個方法:冷卻後的檢視,和別人的批評。詩稿冷卻數週後再來檢視,這時作者沒有創作時的激情,能以接近一般讀者的心態去閱讀。不受激情的影響,就較易看出詩作的缺陷。但作者還是常受限於主觀認定的障礙,而看不到所有的問題,此時就亟需他人的批評指點。我寫詩也是常看不到自己的缺點,需要別人的批評才能醒悟。

其他寫作方式
此文論說的是寫作的方式地點和程序,而非技巧或風格。大陸詩壇有所謂的紅色寫作、中年寫作、下半身寫作,都是有關作品的性質、題材、寫作的技巧和方向,與寫作的程序方法無關,所以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寫作的方式還有其他幾種:腹稿寫作、靈感寫作、即席寫作。

腹稿寫作
腹稿寫作是將詩材放在腦海裡,慢慢醞釀琢磨,直至詩篇成熟。此法好處是未完成的詩篇懸在心頭,逼迫詩人一直去凝視關照,全神貫注,不止不休。壞處是通常一次只能處理一首詩,容易遺忘字句,而且沒法處理長詩。據說商禽是用此寫作方式。

靈感寫作
靈感就是文思忽然出現,詩興迅速泉湧,如有神助。靈感來自生活或閱讀的感觸興發,有時來自對他人作品的直接反應與感發。然而靈感卻不可靠,有靈感時才寫,沒靈感就不寫,量會很少,質也不見一定就好。我早期就是用靈感寫作,產量極少,很容易就覺得江郎才盡。

即席寫作
即席寫作又叫場合寫作,通常只發生在詩友聚會上的助興活動,或是寫作課堂上的練習。現代詩人即席和應景的寫作能力衰退,部分原因是現代詩沒有一定的格律和形式,需要花時間尋找形式來配合內容,所以在短時間內硬擠腦汁,很少人可以寫得出像樣的作品。古人卻常用此方式寫詩應酬,也寫出不少好的詩作。

書齋寫作與詩作好壞
寫作的方式和技巧以及詩作好壞,沒有直接關係。詩作好壞一般看功力,也就是技巧,這是指平均來說。技巧好並不保証詩好,但是寫了很多首後,比較起來,就可以看得出來是技巧功力的差別。技巧包括文字和結構,兩者相輔相成。美國詩人和批評家艾略特(T. S. Eliot)的詩作和評論獨步全球,他品評文章但看技巧與主題,認為技巧優劣可以決定作家的好壞。艾略特曾說一篇作品好壞,應當僅以文學的尺度作判斷,但作品的偉大與否,卻不能單獨訴諸文學標準,而是一、主題要宏偉或深刻複雜,例如人生關懷;二、境界要高,要有靈視(vision),令人讀後對生命的意義有深刻的領悟:三、技法創新。

書齋寫作與現實生活的關係
文學虛構的情景,對現實的指涉滲透,有時會比歷史和現實還要真實。文學不直接等同於作家的生活,文學虛構與實際生活可能恰恰相反,卻又形成相互補償的關係。走出書齋,才是真實的世界。書齋寫作不會疏離現實,介入現實的是詩,不是詩人,也不是寫作的方式和手法。詩作和現實生活的距離隔閡,和題材的選擇較有關係,而不是寫作的方式和手法。詩的晦澀是讀者閱讀的隔閡,而不是與生活的隔閡,洛夫<石室的死亡>即是最好的例子。

參考資料
<新詩創作階段論>陳去非 ,台灣新聞報副刊中華民國92年1月10日
<現代詩的苦行者>張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