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賽者 » 週四 12月 18, 2008 7:14 am

其實,當初我一點也不想搬家。


我的新居在一棟稱不上家的破舊公寓房,屬於一個地勢低漥潮濕散發著腐敗氣味的社區。此前,我住在一間可以近眺101的樓中樓,當時我還是一家金融投資公司的經理,哪裡知道一場金融風暴,公司一夕之間化整為零,資產被扣留不說,堵在門口氣急敗壞的客戶竟然還要我發毒誓負責,我能負什麽責呢?天底下還有比我天真的!不過毒誓倒應驗了,我如今分文不名,妻離狗散,搬進了327號公寓2樓B室,一間4坪大水泥地沒有窗戶的方形單位,什麽?你說聯想到監獄,對,是有點那味道,不過人家綠島小夜曲還可以對著小窗外的月亮唱,我這裡,說真格的,更像墓穴。

搬進來的下午那個男人出現在門口時,我還以為要被打劫了呢。也不能怪我,看他那副落魄的打扮——打結蓬亂的及肩捲髮、骯髒的鬍渣、凹陷的臉頰、土灰破洞的格子衫、從白色穿成米色又凝結成灰色的長褲,褲子口袋鼓鼓的,但肯定不是鈔票。當時,房門半掩著,我正背門坐在灰冷的地板上對著陰暗發呆,只當是房東或有人情味的分租客在第一天來打招呼,因此毫無戒心。我沒有起身只是半轉過身子,門口的男人背著光,高瘦的身子黑影一般矇住了走廊上黯淡的光線,我看見他黑長的手伸進鼓鼓的褲袋,他的呼吸聲急促而巨大,我直覺立刻知道眼前的人來者不善,幾乎相信他就要搶劫,沒想到他的嘴唇蠕動了幾秒,好不容易似地才開了口∶「我來拿信。」聲音乾澀沙啞。

後來,我跟著這個男人一起下樓,狹長的水泥甬道上光禿著一盞二十燭光的燈泡,昏黃的光線柔和的流竄在窒悶潮濕的空間,稀釋成了角落裡的灰朦。我打量著男人,他沉默不語,一雙年輕憔悴的眼睛,臉上卻是幾世紀一般的滄桑,我心裡油然而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愫,便自顧自地抱怨起這老舊出租公寓裡的骯髒雜亂、公用浴室出水口上的一團污穢毛髮、巷弄裡出入的可疑男女,他沒有回答,我也不在乎,這還是小玲走後我第一次這麼多話。

我打開信箱,幾張廣告傳單、明信片式的畫廊邀請函、還有一箋白色訃聞。男人一一讀畢、攏齊,他給我看了眼訃聞裡那個天妒英才的畫家陳光明,一張清秀充滿生機的臉。我本想安慰他節哀,但卻被他掐著訃聞的黴黃長指甲給分了神,感到噁心這個渾身酸臭長霉的人曾睡在我的床。「他啊,孤芳自賞,」男人說,一陣口臭襲入我的鼻腔,我摒住呼吸,「社會不接受他,他自己最後也不接受自己了。」一陣冷風吹上我的脖頸,起了雞皮疙瘩,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欸,你等等。」那男子轉身就要離開,我不知發了什麽昏,竟然開口叫住他。此刻,他半轉過身,憂鬱的臉上竟然勾出了幾筆懷疑的線條。你有什麽資格這樣看我?我差點對他脫口而出。突然想到自己剛才正是這樣看他,也許這句話該他先問才對。一時間,我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衝動叫住他。我們定格在一陣循環的揣測狐疑中,廊道外的天色正在逐漸轉黑。

「這……是我的名片。」我好不容易打破懸疑的僵局,笨拙地從上衣口袋拿出,這是多年工作養成的反射性行為。昨天整理行李時從一件西裝飄落,我不知起了什麽多愁善感,已經丟進那口黑色大垃圾袋又小心翼翼撿起擦凈收好,「R金融投資顧問公司」金光閃閃地印在上面。

我突然想起他也許聽說了倒閉的事,但男子的手已經緊緊接住了名片,他把手往後縮了縮,一用力名片便從我的手中滑了出去,他似乎感應到我的遲疑,帶責備地瞄了我一眼。算了,也許他從來不看新聞,搞不好還沒聽過這公司呢。

他盯著我的名片竟然微笑起來,我循著他的目光看見幾點暗紅色的污漬,是昨天蘸水餃的辣椒醬,乾了看來卻像是幾滴指甲油或是曖昧的血跡。他似乎因此有點興奮,從鼓鼓的褲袋裡掏出一個扁長的銀色匣子,仔細地取出一張光潔的名片遞來,猶豫的眼光欲言又止,未及開口,走廊盡頭先傳來一陣咳嗽和腳步聲,男人如驚弓之鳥,急蒼蒼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沿著狹長的甬道往回走,深暗的盡頭轉角一面蒲扇時隱時現,我自顧轉進樓梯盤上,借二十燭光讀著∶出版社資深文化編輯許嘉嘉。切,這名字還真娘,而且,他八成早被炒魷魚了。 


男人走後的傍晚,我就把新居安置好了。我的行李很簡單,不過就幾件衣褲和一台電話。原本樓中樓的傢具小玲離開前就賣了,那天我從外面回家,找工作依舊沒有好消息,本來想跟她商量回花蓮一陣子,反正也好久沒看我爸媽了,乾脆放個假。沒想到才進門就發現一屋子都空了,我還以為走錯樓,才看到門後貼了一張條子∶Dear John,緣分已盡難再續,我心已決,勿尋。愛你的小玲。我來不及感嘆大難來頭各自飛,突然電話鈴聲大響,我在滿屋的空曠中一眼就看見那具孤零零的電話,銀灰色流線造型德國Bosch工藝產品,是小玲送我搭配Bosch音響的禮物,我屁顛著腳步跑去,直覺小玲就在電話線上,急切地接起電話∶「小玲!」回答的卻是房東,難怪小玲可以如此我心已決,她退了房子拿了三個月的押金,加起來剛好6位數字,比我還值錢。我仔細的拆下包好Bosch電話,這是六年婚姻生活後僅存的一切。

我拿著行李流浪,高不成低不就地沒有振作的興頭,不知怎麼迷路到這個社區,101早已在雲端失去了蹤影,這一帶盡是老舊破敗的房舍,靜悄悄的沒個人影甚至狗吠,像座鬼城,路的盡頭矗立著一座龐大的灰色公寓房,我汗毛直豎地感到有無數雙眼睛透過黑暗深窄的窗眼盯著我,猛一抬頭的剎那又誰也沒有,只有公寓房的一扇窗戶被人過於用力甩上兀自咿呀搖晃,是偷窺者留下的密語嗎?我恨恨地瞪著那扇透露蛛絲馬跡的窗戶。一個搖著蒲扇穿著吊尬白汗衫叼著香煙的光頭老人不知何時走到我的背後,誤會了我的眼神,問道∶「甘昧住?」就這樣,我搬進了327號公寓。

這兩天,我開始體會到意志消沉的真諦,起初,我還試過反抗,但漸漸發現這種態度才是最適合眼前的,順其自然,過一天算一天。有時我在迪化街的月老廟前坐著發呆,或者在敦化路上看K歌買醉的男女,再到河堤公園躺躺,總要累得快闔上眼才肯回去,我只還有一個罩門,我害怕一個人在房裡,我總在等那台Bosch話機響起,其實跟本沒有人會打電話給我,可是我卻情不自禁地不停預感下一秒會響鈴,就像它在過去六年裡重覆過上千遍那樣地突然響起∶打斷我吃飯、打擾我們做愛、把我從睡夢吵醒、讓我急忙披著浴巾衝出浴室……。好幾次我終於忍不住拿起話筒說喂,那端卻只是單調地嘟——,滋味太難受。


今天是搬家後的第五天,凌晨兩點回到房裡,我照舊撳下答錄機按鈕聽留言,偶爾我會從外面打電話對著答錄機舒坦一下某一時刻的心情,沒想到,今天答錄機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I would die in ecstasy.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e. 輕柔低迷不成曲調的唱著,我還是一下就認出來是Nora Jones的Don’t know why,這是小玲很喜歡的一首歌。唱歌的聲音突然斷了,換上不十分清楚的啜泣,嗯…唔…嗚……哭著說了起來∶「對不起,我以為我已經準備好跟你一起逃亡,但是我沒有勇氣。我看著你,黎明來了,你走了,我幾乎要叫出你的名字,可是我害怕了,怕我不能抵抗這個世界……失敗者在這裡沒有立足之地,我只能在隔離室裡等待,喊著救命沒人聽見,很快,毒氣會充滿這房間,充滿我的肺,我不過是那些直著進來了橫著出去的千萬分之一……」女孩止住話音,似乎試圖鎮定自己的哽咽,不斷傳來渾重又柔細的呼吸,一會,才又開口∶「今天晚上我在關渡橋上等你,也許我可以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但是也許…我終究會消失,從這個世界。」嗶——通話時間下午3點27分,答錄機的機械女高音宣告。

馬的!這是哪門子沒頭沒腦的留言,自然不是我的,是給前幾天那個男的嗎?等等,她說的隔離室……難道21世紀的台灣還有集中營?橫著出去不就死了?難道是自殺?還是謀殺?操,救人要緊。但是,靠,要怎麼救?對了,那男的給過我名片,丟到哪裡去了?我起身翻著一地凌亂的衣物和垃圾,馬的,就是找不到,我又摸摸身上口袋,從褲袋裡翻出一張名片,是了,許嘉嘉。我都忘了這幾天壓根沒換過衣服。

我照著名片上的手機打去,嘟…嘟…嘟…,快接電話啊!

「喂。」一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

「我找許嘉嘉,有急事。」

「我就是許嘉嘉。」

「別鬧了,許嘉嘉是男的,我前幾天才跟他見過。」

「你是不是跟那個強盜同夥的?」

「什麽強盜?許嘉嘉給我這張名片的。」

嘟嘟嘟,不等我說完,許嘉嘉掛上了電話。

被耍了,那男人竟然是個搶劫犯。我氣得要把名片撕破,突然瞥見背面幾個潦草的字∶活著離開。什麽意思?來不及想了,先去關渡橋再說。

我攔了輛計程車告訴司機我老婆要跳河了,一路飆去,絳赤色的橋漸漸映入眼簾,紅得不尋常。妳在哪裡?我直奔橋上,想要大喊,卻看見橋兩邊擠滿了紅衣人,或坐或站,有幾個已經噗通通的開始往橋下跳去,「別跳!別跳!」我忍不住大喊,幾個紅衣人回頭看我,「小玲!小叮噹!」小玲竟也一身紅衣混在群中蹲在橋邊,小叮噹一身染紅的狗毛蜷曲在她腳邊。隔著幾步是那個假冒許嘉嘉的男人,他和一個女孩穿著大紅摟在一起,「別跳!陳光明!」我驟然認出訃聞上那張清秀的臉,不成功便成仁,他的唇似乎囈語,然後便抱著女孩跳了下去。我枯啞的嗓音嘶喊在陰風凜凜的夜空,沒命地朝小玲跑去,抓住她的肩膀大喊她的名字,她面無表情卻流出了眼淚∶「來不及了……」她的神情呆若木雞,眼淚卻越流越汩。我低頭看著自己,不知何時竟換上一身的紅衣,我氣極敗壞想大叫罵人,臉上肌肉卻不聽使喚的僵硬起來,小玲拉著我的手坐了下來,我們一起看著淡水河面,一具又一具的紅衣屍體漂浮而過,我忍不住抬頭轉身想尋求最後一線救贖的希望,卻瞥見那個依舊搖著蒲扇穿著吊尬白汗衫叼著香煙的光頭老人,他數著跳下去的紅衣人,念念有詞地在一本小冊子上做記號。

我有預感,幾天後人們會在327號公寓循著臭味發現反鎖的2樓B室裡一具中年男子的屍體,他們將結論李大同負債失業家破人亡因而走上絕路,社會新聞版並將無關痛癢地添上又一則loser自殺消息,大眾也會不假思索地相信。但是,你知道真相,我的密室命案不是自殺,我不是loser我是victim,求你站出來,你是唯一的目擊者,你知道是誰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