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偶爾經過這裡,看有人在種花植草,覺得很有趣,自己也來湊過熱鬧。當時因為位置很有限,只能栽種一些矮種的草本植物。這樣居然也曾有行人走過駐足看看。

今天重又來到此地,原有的花草都有了疲態,連大片泥土都硬得像混凝土。眼前卻有一個老人,彎著腰在鋤地。我問他怎麼只有一個人?又問他要種什麼?他回答說:
「大家覺得現在塑膠花那麼多,好看又耐久,何必來這裡費力鬆土澆水。我老了,也不知道自己會種什麼,只是想再沾一沾土氣。天氣好,天黑時倒是有孩子來看星星。」
晨間的空氣稍帶涼意,可是陽光悅人。鳥聲伴著孤獨的老人在公園僻靜的小路上漫步。前方停著一輛嬰兒車,旁邊長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的母親,低著頭,正在哺乳。


老人一度猶豫,想從近處的岔路繞開或者回頭,卻仍彳亍前去。走近時,他斜瞥了一眼,匆促間看到嬰兒圓圓的後顱,臉側鼓鼓的緊貼母親的胸脯。


一霎那,時間停滯,四周寂然。他覺得自己就是嬰孩;那柔軟溫暖的感覺那麼近,那麼陌生。

老人依然邁著遲緩的腳步前走,無意中發覺自己的唇間在默默呼喚:「媽媽 ⋯⋯。」

(2018年母親節前)
老張的鄰居醫生照顧他家人健康三、四十年。如今孩子都已長大離家,兩夫婦偶覺不適,或是有什麼疑問,仍常去找他。

昨天,兩人上街回來,張太太逼老張一同去看那醫生,抱怨說:

「他一出去,兩眼就直盯著年輕妹妹。」還問醫生:「這是老『花』眼,還是老人『癡呆』症?」

「我不是眼科。」醫生笑笑,裝模作樣檢查了一下,說:「是氣管炎,你們還是去掛精神病科的號吧。」

「我又沒咳嗽;再說氣管炎,不是該看胸腔內科?」老張覺得很冤。

「不是氣管炎,是妻管嚴。」醫生斜眼望著張太太說:「妳陪他一起去。」
人:你在嗎? 鬼:一直都在。 人:我真羨慕你們。 鬼:你是你,我是我。你為什麼要羨慕我? 人:因為你們比我們自由得多。這兩天我老想著自己的臭皮囊,怕冷,怕餓,怕病痛;不像你,什麼都不用怕。 鬼:你要是覺得冷,你怎麼辦? 人:白天我添一件衣服,晚上加一床被。 鬼:然後怎樣? 人:然後就不會那麼冷。暖和一點,也就比較舒服。 鬼:那麼,也就是說,你要是不冷,吃飽,病痛好了,就比較自在,可以比較隨意,是嗎? 人:不錯。 鬼:啊,是的,做人就是要去爭取。 人:你的意思,我必須努力去追求,才能獲得一點舒服,多一分自在。 鬼:當然,我活著的時候也努力過。 人:努力久了,會覺得疲倦,你就永遠不會覺得疲倦。 鬼...
七月試圖揣摩對傳聞中柴契爾夫人晚年感慨的多種看法,敬供參考:

一、唉,兒女情長,英雌氣短。

二、本諸意的牢結,為國家盡力,謀人民福祉,予家庭榮耀;人生十全十美難,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只嘆兒女緣淺。且留丹青照汗青,有為者當如是,老子認了。

三、只因鐵娘子名聲太大,同樣抱憾的逝者,前赴後繼,何只萬千?干卿底事?

四、殺君馬者道旁兒。蠢馬遇到無知狂兒的必然結果,聽說下注押寶者還真不少!喝采聲充耳時,務須引作殷鑒。

五、另有高見,未詳。
人:好不容易又遇見你。 鬼:其實我就在你身邊。你想到我,我就在。 人:啊,我們人生活在四度空間裡,我猜你們不同,是五度空間?六度? 鬼:是嗎?我不覺得。我想所謂空間,包括時間,五五六六,都是你們人的想法。 人:那麼,你存在在哪裡? 鬼:渾沌。 人: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不管究竟如何,盤古氏開天闢地也好,上帝創造宇宙也好,大爆炸也好,那時候開始,應該就沒有了渾沌。 鬼:那些都是人自說自話,臆想出來的事。我活著的時候,也是那麼想。現在我明白了這一點。渾沌才是永恆。 人:是,我不得不稱你為前輩,起碼你已經走過了生命,經歷過我還沒有經歷過的死亡。 鬼:照你這樣說,我也想不出任何否認或謙虛的理由。 人:我想...
村裡他最長壽,最有智慧,也最受尊敬。村人遇到疑難,都請他幫助解決。這一天他預感自己生命快到盡頭,告訴身邊的人,願回答大家最後兩個問題,消息立刻傳遍全村。

菁英們聚商後,歸納村民意見,在他臥榻邊,恭敬地提出第一個問題:
「我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長壽和智慧?」

「嗯,這該是兩個問題。」他會心地笑了笑說:「答案不就在你們每天的日常生活裡?」

菁英們聽了,面面相覷,忙提第二個問題:「死後,您去哪裡?」

「我不會去哪裏。要是你們心中有我的位置,我就在那裡。」他緩緩說完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鬼:你在做什麼? 人:手槍,你沒見過?你看,多精緻的工藝?威力強大,手指一扣就能取人性命。 鬼:你想取誰性命? 人:我自己。 鬼:那多費事! 人:我等不及。 鬼:我在世的時候,曾經聽東方人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傷;傷害性命,當然更不可以。西方人說,自殺是懦夫的行為。 人:我知道。 鬼:那麼,你為什麼⋯? 人:東方人的說法,沒有把人看作獨立的個體,有自由意志。西方人的看法更荒謬。 鬼:怎麼說? 人:要軍人上戰場,被別人槍砲打死是勇敢光榮的行為;一個人用槍打死自己是怯懦。同樣死去,聽別人命令是勇敢,自動自發是怯懦。這是什麼邏輯? 鬼:打死自己的是個人。下命令的人不是個人,是權力的代表。 人:問...
月曆翻到六月,心想這月曆已不復重要;退休了,我可以像在學生時代度漫長的暑假一樣,成天待在家,只求讀一本好書。

拿起手機,我首次造訪這個人工智慧購物網站,點擊「書籍」。螢幕上立刻出現親切的歡迎詞和幾本書的封面圖片,還特別說明最適合閱讀那些書的情緒和環境。下面附有一行小字,大意說:這是依據大數據,彙整貴客戶過去網上活動的所有資料得到的結果,可供客戶選擇,而毋須自己花費時間去找。


我仔細看了一下那張書單,但是沒有找到我想讀的那本書—《人是自由的嗎?》
阿公過世不久,阿嬤感覺肚子不適,檢查結果竟是胃癌。阿嬤自認歲數已大,不願接受手術和化療,只肯吃些中藥,可是病情持續惡化。夜裡,隔著板牆,我會聽到她的呻吟。

前天是阿公週年。家裏拜拜,大家都上了香。那一夜,沒有聽到阿嬤的聲音。早上起來,聽她說阿公來過,用手在她肚子上摩了一回,一夜都沒有覺得痛。

昨天晚裡,又被阿嬤的聲音驚醒,我去為她倒杯溫水,一面口裡忍不住唸,怪阿公怎麼不來。

「他有他的事,哪能天天來。再說,要是我真的不再痛,什麼時候才能再和他會面?」阿嬤這樣說。
她和他的命運軌道因為細故分岔,繞過一大圈,這回再度交錯在這間旅館的套房裡。

二十多年的悔思藴積而成的幻想,滲進平凡的日常生活架起的空虛,於是,熱情瞬間爆發。隨後兩人忍不住相視發笑,只因爲明知大家都只為捕捉一線記憶中的朝霞。

入夜,寬闊雙人床的一側,她的丈夫照舊專注在手上捧著的書本裡,沒有留意悄悄從浴室走來的她。她從床的另一邊漸漸靠近去,伸手摘下她丈夫的眼鏡;卻又想起白天離開旅館時,那人曾提到,兩條軌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再相遇。
七月正待向版主道謝,耳際傳來一聲叱責;原來孔老夫子得知二十一世紀有小子不明事,寫下幾行不三不四不像樣的東西,板起面孔說:「未知生,焉知死?」 骷顱在一旁聽著,接過話頭:「是嘛!沒想到我們私語,竟還有活人竊聽,幸好沒有洩漏天機,要緊的只是『到時候自然知道。』」 七月念念版主的諍言和夫子的告誡,又掛心因為任意引用骷髏私下談話,對方也許會為著作權找岔,仔細琢磨了許久,勉強獲得一個不像結論的結論,於是自說自話:「生死是現象,世人只能描述,無由探討。」 偏偏七月有朋友無意間聽到,問七月:「那麼你先前寫的,豈不都是些廢話?」 七月:「不為植桑,不為立碑,只因挖錯坑,投身其中,也算救贖。」 七月的朋友:「這...
月色淒迷,荒野的廢塚露著腐朽的棺木邊角,幾塊殘碑倒在一旁,陰暗裡雜草非灰即白。秋蟲唧唧聲中斷的時候,兩個骷顱在竊竊私語。 「你聽到沒有,那個新來的又在呻吟!」 「唉!回想我們剛來的時候也是一樣。」 「脫離頸椎的那一刻,真不好受。」 「等蠕蟲在七孔裡外鑽進鑽出,才是痛苦的定義。」 「總算都已過去。」 「哪個骷顱不經過這個階段?」 「好在我們終於也丟棄了許多累贅。」 「說的是!誰還去計較什麼恩怨情仇,公平正義。」 「其實美醜,善惡,還不是一樣不相干?只有留下來的才是真的。」 「留下來的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 「是。你沒有說什麼。」 「沒有『什麼』。」 「沒有留下來什麼。」 「有個聰明人花...
聽說失聯多年的好朋友找到了真理,我趕忙前趨拜訪。

斗室裡到處是書,幾乎沒地方容我插足。看他屈著腿,兩臂緊抱膝頭,卷縮在破舊的沙發上,形容枯槁,神情呆滯,完全不是我想像中意氣風發的模樣。

我囁嚅著道好,待要開口探問他的發現,他才認出是我。這時候他眼中忽然閃出光芒,嘴角笑容詭異,沒說話,只是伸手指向桌子。

桌面也滿是書,最上方攤著一張紙,有四行勁秀的硬筆字,看來像打油詩:

反覆檢視1+1=2
驚覺真理就在眼前
可我還有荒謬的夢
不知應該插向哪裏
昨晚兒子一家商量好,趁例假,今天一早就驅車到外地玩。我嫌太累沒有同去。睡醒時,屋裡空蕩蕩沒有一點聲響。盥洗完畢,習慣地在化妝台鏡子前坐下。從少女時起,照鏡子早已經是每天例行的事。

映在鏡子裡的仍是自己的臉龐,卻忽然記起曾聽長輩說,我的五官和母親年輕時有多像。

望著鏡子,我抬起手,輕輕按拍自己的面頰,嘴裡禁不住唸著媽媽:
「媽媽,你可知道,歲月已經把你的女兒磨得比你還老了。」
老頭兒過世,我住進養頤老人院。福珍來看我,說她和祥哥決定分居,過兩天也要來院裡住。

福珍,祥哥是我的老朋友。福珍直爽急躁,祥哥平和内斂。他們沒孩子,一向都融洽,這年紀要分居,令我吃驚。福珍告訴我,祥哥越老越固執,兩人常為瑣事嘔氣,商量結果決定賣了房子,各找合適的養老機構住。

福珍進來才第三天,就說祥哥來電話要接她去聽音樂會,邀我一同去。我想了想,沒有答允。

祥哥來時,捧著一束鮮花,福珍佯説是給我的,我笑著收下。他們走後,我心想要是哪天我的老伴捧了花來,那才有趣。
我討厭刷牙,討厭喝牛奶,討厭穿花裙,討厭馬尾上再綁蝴蝶結。所以我恨我媽媽。

媽媽告訴我,爸爸去了天堂。我想一定是媽媽要他做他討厭的事,他才一去不回。所以我恨我媽媽。

我討厭臭男生,討厭肉麻兮兮的談戀愛,更討厭裝模作樣的相親。所以我恨我媽媽。

我討厭媽媽躺在病床上還要嘮叨,埋怨我不聽話,不該蹉跎青春,千萬要及時嫁人,話卻沒有說完。

可是,她怎麼可以就這樣走,這麼快就走。我恨她。
他只讓兒女的車子送他到公寓前面,自己慢慢走進大門,乘電梯上樓。

餐館的裝潢很講究,菜餚口味也不壞,如果自己牙齒沒問題,一定更好。席間大家都說些吉利話,笑語大半還是圍繞在孫輩的身邊。他心裡確有點感觸,只是由於氣氛關係,顧著微笑,並沒有插上幾句。倒是因為當時喝了一杯已經很久沒有沾唇的紅酒,覺得有點倦,他盥洗後上了床,但沒有很快入睡。

朦朧中,他和四五個男孩,光著腳,身上只有背心短褲,一路大聲叫嚷,飛步奔向田邊的大水溝,一字排開,比賽看誰能尿到對岸。
他醒來時十分懊惱。昨夜酒醉浪費了這張難得的好紙,連題款的位置都沒有留,雖然有點意趣,也只能收在簍子裡。李侍郎催的畫,看來只好再拖幾天。

工作人員把標的物抬上台,拍賣會主持人打開投影機開始說明:這是中國明朝洗蕉山人的曠世傑作。他另有一幅題贈李章裕侍郎的「煙雨山水圖」去年在這裡以一億美金成交。這件同時期的作品沒有題款,只在樹叢間記著名號,風格更豪邁,用紙尤其珍貴,卻隔了三代才現世,可以想見畫家家人難以割捨之情。今天起標價美金一億五千萬元。
大家都在追夢,他終於追到。

夢裡的景色不斷變幻,比原先想像的更加繽紛燦爛。驚喜之餘,他四處尋訪,想找到別的追夢人來印證自己的夢。

追到夢的人大多都低調。傳說有人追到絳色或是金色的夢,他來不及進一步探問,許多沒有追到夢的已在急著求他告訴他們夢的模樣。可是言辭未能使人和人取得完整的聯繫,他努力描述說明,總是沒人懂。於是,他們開始嘲笑他,說他在騙人。

一瞬間,他猛然驚覺,夢不過是各自的構築;就像那些絳色或金色的夢,即使他能問到,對自己也會是一片渾沌。
菩薩在花鳥市場遇到一個人想找一隻鳥陪伴獨居的母親,就化身九官鳥讓他買去盡孝。

天一亮,那人教鳥兒說:“媽媽,早安”;天暗時,説:“媽媽,早點安息”。聲音語氣都調教得和自己一樣。

老太太收到時很高興,可是每聽到鳥兒説話,就不禁擱下手上拿的,心裏想的,四下尋找她的兒子。三天後,她打電話給兒子:“鳥兒吵人,我已把它放走。”

那人很喪氣。當晚夢裡鳥兒飛來,溫婉地安慰他:“媽媽的心裏一直都有你,何必難過?”
年歲大了,不免為自己讀書不求甚解遺憾,不僅是書上文字,連日常用語也輕率帶過,更覺得不好意思。 日前翻到一篇陳蠹園先生的舊文,對“混蛋”一語予以闡述,原文有一段這樣寫: “混蛋”,“混沌”之轉音也,於何證之?王蕃《渾天說》曰:“天之形狀如鳥卵,地居其中,天包地外,猶卵,卵之裹黃,圓如彈丸。”此我國古人地圓之說,言開辟後二儀已分之象,如鳥卵之黃白分清也。《太始經》云:“昔二儀未分之時,號曰洪源,溟滓濛鴻,如雞子狀,名曰混沌。”言開辟前二儀未分之象,如雞蛋之黃白混合,斯誠“混蛋”之確詁。 讀後首先想到的是:陳蠹園先生讀書到底扎實。王蕃是三國時代的天文學家,數學家,他在上面公元三世紀的文字裡,告訴我們...
林場寬廣,裡面的水杉棵棵奮力爭取陽光,讓自己長得直又高;只有靠邊幾行,迎著風隨興搖曳。

一棵水杉原先在中間長得最高,葉端卻有點萎黃。啄木鳥前來問它是不是有病。它嘆了口氣說:
「不是,我長得太快,都怪水分供應不及,害我覺得很疲倦。」

過了幾天,另一棵長得更高,而且枝葉繁茂,十分壯觀。啄木鳥飛來道賀,問如何才能同它一樣出人頭地。它回答說:
「我並沒有想過要出人頭地 ,只是記得要從樹根吸取水分養分,才能健康。」

有棵最靠外邊的水杉幽幽地插嘴:「唉,聽説不久有伐木隊要來。」
公司日常運作由執行長負責,董事長並不過問,但是執行長請他午後務必來對MX-y的前途作決定。參加秘密會議的還有主管銷售和技術的二位副執行長,和負責開發新藥的研究室主任。

董事長聽取各項報告,了解癥結就在研究室的結論:MX-y使用更改基因技術,可阻絕癌細胞繁殖,但是會損害海馬廻的神經結;持續用藥的患者半年內將喪失所有記憶。

大家沉默著,都知道他在思考,難作決斷。沒人知道,上午醫師對他宣佈檢查結果後所說的話也在糾纏他:「.....治癒的機會不是沒有,不要放棄希望。」
世間有很多無奈。好不容易認得幾個字,忽然發現有人用同樣的字,表達的意思卻和你大不相同。你自認所知有限,遍查字典辭書之後,認為人家是隨興説的丶隨興寫的,你不服,覺得有必要澄清是非,偏偏大家不理你,有的還笑你迂。 記得在網上看過某大師演說的視訊,他以字典為依據,指責不該把指男性生殖器的「屌」字亂用。可是這個曾經像是廁所文學專用的罕用字,此後的出現率似乎不降反升,特別是在網路上,好像已經超越了另一個含意相仿的「酷」字。「酷」還有一個英文字音 cool 可考,把不相干的「屌」掛在嘴邊手邊,晾在網上,不免匪夷所思。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誇獎某人在某一項專業頗有成就,給了一個「達人」的名銜。有人說那是假借...
他循著隊伍走向窄門。

前方許多位和他同一世代,多方面都不如他的,都順利通過。輪到他的時候,收到的訊息是:「你再回頭看看。」

回來世間,他看見到處有媒體頌揚他生前榮耀的地位和事跡;為他舉辦的追思會上,自己正在演說,三維虛擬像栩栩如生,聽者動容。他考量再三,認爲畢生追求的顯然已經達成,普遍受人肯定,覺得略無愧疚,於是回到窄門前排隊。

再輪到他時,他滿懷信心,侃侃陳述世間的情形。這次獲得的回音是:「你説的沒有錯,我看見一片野心已經實現,可是看不到你的本心。」
終於甩脫黑板上那些文字符號和運動場上的嘻笑喧鬧,回到他自己的時間和斗室。

急不及待鍵入六位字數的密碼,他的女神很快就顯現在眼前。一切都熟稔又陌生:雙眸明媚,線條柔和,水珠沾在皮膚上,纖細的茸毛襯著背光發亮。這些都在流晃,閃耀,扭動,用原始的語言和他交談。他感到無比溫暖。

可是他知道這份熱力,只是醞釀在自己的心裡,永遠無法伸手觸及。伊甸園侷促在長方形的二度空間裡。

於是,他垂下頭,又開始在自己焦躁的身體上搜索。
獨立人格勵志會的發起人滿懷熱情和理想。他告訴身邊的朋友獨立人格不僅必要,而且順應人類文明發展的潮流。那些朋友覺得有道理,於是輾轉相告,引起更多迴響。幾位比較積極的朋友商議後決定成立組織,進一步讓更多人認同。

成立大會舉行時氣氛熱烈。發起人在致詞中把人格獨立意識的歷史和重要性詮釋得十分動人,最後還引領大家呼口號:

我們有獨立的人格,
人格不容侮蔑!
我們有獨立的意志,
意志不容左右!
我們團結一致,
爭取正義勝利!!

掌聲和歡呼延續達五分鐘。
地球村有一雙姊妹,姊姊叫文字,妹妹叫歷史。大家盛讚姊姊純潔,妹妹誠實。村裡有兩個浪蕩少年。一個孔武有力,叫政治。一個財大氣粗,叫金錢。老天開玩笑,點下鴛鴦譜,讓金錢娶了文字,政治娶了歷史。婚後兩個丈夫都常施家暴,更惡劣時,還強迫妻子一起玩4P。

許多村民為此感到齷齪和不平,可是偏偏有時候又有求於兩個浪蕩子,只好裝聾作啞。最近村民代表間好像在醞釀,要在大會上通過一項決議,為那兩姊妹正名,改作廣告和宣傳;並且把文字和歷史兩個沒有用的名字回收,作為權力和經濟增長的肥料。
一個憨漢無意中闖進選美會場。
台前的評選人士不時對台上搔首弄姿的美女發表高論,台下觀眾隨著響起讚嘆,怒罵,揶揄,或是嬉笑。
憨漢不懂甚麼是選美,到處找人打聽。
有人說:論美,當然要以凹凸有姿為上。
也有人說:頭腦重要,容貌後面,還要看內在。
還有一堆人鬨笑聲音最大,但是沒有一個願意答理他。於是他只能在一旁傾聽,最後發現他們關注的焦點是是台上有位泳裝美女好像漏了光。
故事很簡單。

開始時,我們都認為婚姻不過是儀式,證書不過是張紙,於是我們就生活在一起。

許多年來,我們互相欣賞對方的長處,不去刺探對方不想提的瑣碎事情,各有充裕的空間,過得很自在,直到那天他告訴我,要和某位女性談婚事,徵詢我的想法。我沒有問他怎麼回事,只說我沒有意見。

第二天,他如常上班。我請了假,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鎖上門,告別了這個所謂家的地方。

說真的,我發覺心頭少了一條鎖鍊,忽然輕鬆許多。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想知道他有沒有和那位女士結婚。
哈哈,男女有別呀!

終於輪到了我。那個坐在窄門邊的橫桌後面,面容穆肅,身穿白袍,長鬚的人問我:

「這一生,你過得幸福嗎?」

記得那年,也是在這個地方,他看我離開,並且說:
「都準備好了?要幸福喔!」

當時我懷著一具量尺,上面有健康,愛情,財富和名聲四種刻度,準備作為前去人間生活的準則。我點點頭說:
「是。」

而今我才想起他的叮嚀,趕緊翻出這幾十年來頗為得意的紀錄,反覆核計,竟找不到確切的答案。最後只能從實回答他,我不知道。

「唉,你真的不明白,能度量幸福的,只有你自己的心?」他忘了我一眼,惋惜地說。
知人知面難知心,你壞了我的身,更傷了我的心。
[失去愛情的月] collage part 1/6 廣袤的宇宙裡星雲或聚或散本屬尋常 是剎那迸發的任性和慍惱令我拂袖遠揚 可時空盡頭另有洞天不過是虛妄的神話 而今躲在蔚藍星球的陰影後面 或盈或虧 只為遮掩自己寂寞又蒼白的形貌 別人都說我依舊眷戀離別前熾熱的岩漿 有誰知道最難捨是那一道雨後的彩虹 [廣受膜拜的月] collage part 2/6 你剪一片灰白的圓 掛上黯淡的夜幕 再開一樁玩笑 用泥捏一個他 遙望那張朦朧的臉孔 不時乞求慈悲指引 問一根肋骨的下落 [雞婆的月] collage part 3/6 她要你學嫦娥 玉潔冰心 他要你學吳剛 艱苦卓絕 我說我只想替白鬚老人照亮 好用堅韌的紅...
【楔子】 多年前看過一部電影《楢山節考》,敘述古時日本某村,因為土地貧瘠,缺少糧食,有個習俗:失去耕作力的老人,到一定時候,由年輕人揹上荒山,有的人家會帶少許食物,留下老人和這些食物,獨自在山上等待死亡。 這是故事的時空背景。 【本文】 一步又一步,太郎揹著母親在荒涼的登山路上已經走了兩個多時辰,沒想到她的身軀那麼輕,可是自己心頭沉重,許多話不知道怎麼開口。 昨晚太郎逼著女人把家中缸底僅剩的豆子煮了一半,讓母親帶上山。女人不住埋怨,直到天亮。 明知這一點糧食維持不了多久,他還是忍不住想勸他母親不要很快吃完。扭過頭,卻見她把豆子三顆兩顆地往身後拋。他氣憤地把母親放下來,還不及張口,只聽母親說: ...
我結婚五年多才懷孕,每次檢查都正常,心裡充滿喜悅和期待.還沒出生的嬰兒,自然也是家人重要的話題.

那天,記得是周末,全家人在一起用餐,外子得意地描述起他如何隔著肚皮,聽到胎兒心跳的聲音.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家卻都跟著鬨笑起來.旁邊坐在輪椅上,已經很久沒有出聲,失智的公公忽然囁嚅著說:
"我也要……聽一聽."

笑聲一下安靜下來.

多少年過去,如今我的孩子已經長大,而婆婆當時的表情就像在眼前一樣.
咖啡館裡,甲乙二人大聲談話,丙和我在鄰座聽得真切。

甲:我的酒量最差。

乙:我也是。

甲:我一看到剃光頭的人就醉。

乙:...

甲:光頭讓我想起饅頭...麵粉...麥田...蘇格蘭...威士忌...於是,我就醉了。

乙:...

甲:...

乙:我呀,一見尊夫人就暈。

甲:甚麼話!

乙:她訓斥你的時候,那樣子令人心醉。

甲:...

乙:左手叉腰,右手指著你,不正是一隻大酒壺?

丙瞄了他們一眼,回過頭輕聲對我說:那二位一定是詩人。

我:...

丙:多麼豐富的意象!
如果窗外的噪音不會擾亂你的心情
如果你心中的漣漪不會阻礙你欣賞路邊的小花
如果你領悟怨懟和仇恨遇到體諒和慈悲會像雪落在爐上
如果你在沒有月亮的黑夜還能見到星星
即使你失去財富青春乃至最寶貴的健康
你還是幸福的
看孩子循著跑道騎過第三圈,我在運動場邊的水泥梯階上坐了下來。

昨天是頭一回。他用力踩小腳踏車,我必須彎下腰扶著坐墊幫他維持平衡。七歲的孩子不重,可是因為要跟著他的車跑,比較吃力,不到一個鐘頭就停歇下來。

今天我才扶他騎了半圈,感覺他已經能把握訣竅,就放開手隨他自己歪歪扭扭地前去。

剛才他又繞過我面前,兩眼望著前方,帶著自信的笑容,騎得很穩。我忽然想起,九月以後,他就要獨自揹著書包去上學。

清晨的露水沒有乾,我感覺身下的階梯很涼。
我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塞滿喜樂和哀愁,企盼和挫折的心。我斜躺在路旁,用鋒利的小刀,剖開胸膛,切斷兩支肋骨,露出那顆失卻規律的心,盼有人會來探看究竟。

一個天真的少女走過,嚇了一跳:「什麽嘛!亂七八糟。」

一個體面的中年人走過,匆促離開,好像不曾注意。

一個世故的老人走過, 嘆了口氣:「唉,誰沒有心?暴露狂。」

失望中,我依稀覺得有顆巨大的心挨近,堅實卻柔軟,陌生又熟稔。平緩的節奏撫慰我,包容我,引導我。有一股感激的暖流從心中湧出,我相信一切終將趨歸平靜,消融在無垠的時空裡。
老爸七十五歲,身體很差,精神還很好。他有一台平板電腦,下載許多免費的電子書,用來閱讀解悶。這兩天,他從網上找到幾個幼兒的遊戲程式,試著逗我正在學話的小女兒玩。

女兒大感興趣。也許是平板電腦或者iPad發音都太麻煩,於是不時聽到她叫:「爺爺,板板。」

晚飯時候,父親說我們老家供桌上祖先的牌位就叫板板。大家聽了 ,一時都不敢則聲。

後來倒是太座設法解除了尷尬。第二天,我聽女兒開始嚷嚷:
「愛板。爺爺,愛板。」
天色還亮,牛郎就領著兒女來到拱形鵲橋的這一端。盼望織女戴著玉簪的髮髻出現在橋頂,接著才是她的身形。

織女正在梳妝。望著鏡子裡依舊嬌豔的容顏,想著又要和那兩個永遠不會長的孩子見面。至於牛郎的憨厚的笑容,早就失去了清新的吸引力。連對白也總是這兩句。一切是在為人間演戲,還是天帝的恩寵?

稍遲,氣象廣播員宣稱有低氣壓過境。雲層太厚,今年情人節難見牛郎織女相會,若求佳節氣氛浪漫,最好借助燭光。
他們嬉戲追逐。她在草地上絆倒,磨破膝蓋,嚎哭起來。他趕緊奔上前,牽起她的手。

放學的路上,她生氣,把他伸過來的手用力推開。他說了什麼話,她笑了。這次他牽住了她的手。

他們面對著,站得那麼近。他牽起她的手,要為她戴上戒指,她的面紗遮住了他的視線。

他們牽著手,一起隔著玻璃,探望某個小床上一張紅紅的小臉。

她平靜地躺在那裡。他牽著她的手,但是握得再緊也感覺不到一絲熟悉的溫暖。

她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只要你想到,稚嫰的手,柔軟的手,堅實的手,乾枯的手,都會在你的掌心。
媽媽常常喜歡亂編一些故事。

我十六歲生日,請了幾個同學來家裡開轟扒。媽媽在一旁,發覺有個男生老纏在我身邊。客人離去後,媽媽幫我洗碗盤,說起外婆十六歲就結婚,還講到她嫁給外公的經過。

外婆小時候跑得比男孩快,爬樹比男孩高。有一天,她和一個男孩在河邊打水飄。累了並排坐下休息。那個男孩忽然轉過臉,親了她一下。她只覺得天變黑了,半天才亮回來。不久,他們就成了夫妻。

媽媽又說,她查過資料,那一年夏天外婆家鄉有一次日全蝕。

「媽!你放心,我才不會被日蝕沖昏了頭!」
以正義感作經,嗜血性作緯,織就好一張高科技的天羅地網。
父親纏綿病床,可是神智依然清晰。年近四十的兒子在床邊陪伴父親。兩人都知道相處時間不多,世俗的事情也已交待,兒子問起父親對這一生的感受。父親沉思久久,然後說︰「好好活著,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
記憶中的宇宙,除了柔和的節拍,就是一片渾沌的溫暖。可是空間一天比一天狹窄,以致我的軀體受到壓擠的力量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頻繁。最後,我被趕出了天堂。

一瞬間,四周發生強烈的變化。陌生的寒冷,強光,噪音刺激我,令我害怕又憤怒,忍不住竭力嘶號。這時候,那熟悉的節拍回到我身畔,安撫我,讓我安靜下來。可是沒有多久,在一聲嘆息之後,節拍逐漸微弱,終致消失。

多少年來,我向人訴說這段模糊的記憶,沒有幾個人能體會。可是只要想起那一聲嘆息,我總忍不住暗自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