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無˙伴˙旅 離畢華

之ㄧ 未遇
早晨的陽光透明如太虛之初,尤其在絕對的無有裡攙入粉粉的金光,總要叫人懷疑就有天女帶著天上的訊息降凡啟示。光線射在三丈許的銀杏樹上,還綠著的葉都泛出金光,我倚著兩人合圍的樹幹坐下,坐在金光中,掏出一本關於旅行的書閱讀,一邊等著畫友們的到來。
因為機票的關係及私人之事,畫友們先往奧入瀨看紅葉,我則趖流東京,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前往上野周邊的各國立及私人大大小小的博物館美術館紀念館,甚至稻荷神社的秋祭、清水千手觀音寺的參拜、鳥塚…………….,有的沒的看了一大堆,這一大堆都不是隨團導遊會指定的所謂的「觀光景點」,卻是我心中第一首選。
在這麼小的一個神社裡,竟可依依矗立十數二十個鳥居,鳥居並不高大,且也新舊不一,可見若有人祈願求福就會再立新的鳥居,換句話說,這看似荒煙漫草裡的小神社,香火可是持續著的呢。可不?就有一身著神道服的歐吉桑信步而出,施施然欠身施禮。早啊,元氣喲。
步出紫花叢,他一閃身又入了黃菊堆,只留一隻黑貓在花蔭暗理瞅著我。
看到寺前的一座石雕水台,日式廟寺所常見,倒也無啥稀奇,進寺廟拜拜事先清洗凡塵俗事唄,走近看見水台基石上鏤刻得極深刻的「洗心」兩字一下子撞上前額撞入腦際!
洗心。心在哪裡?用什麼道具來洗?道具裡盛乘什麼來洗?霎時思緒恰如不忍池邊的秋柳,枯索高廣。
不忍池的池之端有座橫山館,誰知逢上火曜日休館。伸手去撫摸柴門上時光的滄桑,感覺到此館乃戰後再舊屋基台上重新擴建的悸動,生命的力道到底是強是弱啊?我想,我的心已在門扉帖上「橫山老師,來訪未遇,憾甚」的告白了吧。
就循池邊漫走吧。這條路沒有半個人文景點,只有老式兩三樓高的住家、便利商店、以及新式十幾二十層的辦公大樓、旅店、甚至有一家名叫東方紅或東方火的中式星級餐廳,總之,再平凡不過的市街,在如此面貌模糊的市街走著,空閑下來的心腦裡的記憶體和檔案卻一直重組,隨著經行的腳步,心和腦更趨清明寬廣,
啊,更清更明更寬更廣的心讓身體輕盈如許,待回神,發現已在池端野寺廊下寂寂定坐有時,遂起身再行,走過公立上野高中、東京藝術大學、國立博物館,這麼一大圈的又繞回銀杏樹下。
畫友們終究行程匆匆趕機回國去,沒能前來相會。過幾日,我也需再坐一趟京成線電車上機場回家了。

之二 玉面

如果為一朵茶花癡狂,是個瘋癲的人。
經過吵雜的人群,人群在蔣中正的腳跟前跳土風舞,土風舞裡又纏砸國標舞的舞步,看著卻像是地下舞廳的路數。另一群年輕人播放高亢且快拍的節奏,如果說那是音樂,不如說是向著蒼白青春打樁似的發洩,他們跳著街舞,也在蔣中正的腳根下。
大抵一座城市多少都有一些瘋癲的質素,在後現代的情景當中輕易的植入立時當下的歷史,雖然突梯可笑,卻是心命所繫之處之所之戀戀紅塵。
蒙著一臉城市風塵去欣賞畫作或是聆聽一場音樂會,就像在一出實驗劇裡努力演著著自己的腳色,到頭來因為刻意不化妝的濃妝之故,沒了自己面目,頻頻向劇本索討台詞而不可得。
這時似乎適合噤聲。
那朵茶花被拓印在和紙上。粉粉的白好像透著些晨露的水漬,在紙上暈出淡淡的水青,花心的黃蕊也被綠葉襯的嬌嫩而害羞,而,這些表情,全在刀斧的刻痕當中!翁倩玉的早期版畫。因為尚在進階,所以題材簡單,刀路直樸,設色簡約。可這就能瘋癲了一個人。
就這一輩子,不可能見到翁小姐一面的了。心底如此忖度。畢竟處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就算有藝術相聯通,也是杳杳如歸鶴啊。從一個歌手而成藝術家,這樣的一個生命樣態才是讓人欽佩仰慕的主因吧。從口哼他的流行歌曲到目睹她的藝術作品,這生命流變之趣,盎然。
「這一個世界多麼奇異,每一樣東西都美麗,好像走進了一個新天地,我的心裡真歡喜。……」歌詞是這麼寫的,好像就為預告她日後途徑。她的「紅樓依翠」入選第二十七回日展,我就在展場上,就在她的畫作前,她竟也在她的畫作前,於是透過她的經紀人,我們見面、合照。
回到旅店,因為相機電力用罄,因此大意的將記憶卡換到另一品牌的相機,記憶全部消除。
有緣偶遇佳人,奈何玉面難留,就像倚翠紅樓之上,也再難覓芳蹤。

之三 界與線
凌晨三時,上野小島三丁目。
所有的燈都可以熄去,店招、街道腳燈、街燈、連非重要路口的號誌燈都代換成按鈕式-------有需要時再按下啟用。
旅店九樓七號房卻亮出燈光。
上野小島有共三丁目,旅店就在三丁目上,且恰恰就在「丁」的一橫一豎相銜接之處。二丁目則是商家聚集的街町,包括御徒町車站、站上的公路及電車軌道、賣雜貨的、賣水果的、賣魚鮮的、賣高爾夫球具的、百元商店………..,隔街則是賣珍珠的、賣寶石的、義大利餐廳、中華料理、印度料理、燒烤店、一家隨時都滾動著香煙煙霧的咖啡店………..,再隔一條街,佛具店、漁具店、文華堂、皮革店、角角上押角章似的鎮著一家「交番(警察派出所)」。
這區在早古時期是專批魚貨之處,隨著時代的推移,雜七雜八的店家覤著榮景一一進駐,長成這樣的一個特異風貌。
如果,要在這樣的街町捕捉夜的光景,可有什麼樣的故事可以入鏡?
沒有。
鬧鐘在三點響起之前便逕自床榻轉醒。鬧鐘液晶眨啊眨的,唯一醒著的東西。開門關門按下電梯走出電梯走出大廳走到街道,走到沒有裡面去。望著曖昧的街道盡頭,不知道那方連接著怎樣的一個區域,那個區域又連結如何的另一個地域,在以電車聯動整座城市甚至國家的地方,輕易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到達一個全然陌生又有趣、熟悉又冷漠的地方。
公園邊的幾管修竹、那家燒烤店的窗櫺彎出的紫花、居酒屋暗去的店招旁愣愣發呆的大片大片的葉子………如此的凡常,如此的永世,像解也解不開的夜。
天亮白,簡單的行李寄放大廳,執意往前夜街道曖昧的盡頭走去---------那個地方像圈套外的另一個世界一樣致命的吸引著我---------就利用一個早上的時間去尋求這個致命的解藥吧,否則,下午上了回國的班機,將會多帶上一件名叫懊悔的的行李。
公路、電車軌道、雜貨、水果、魚鮮、高爾夫球具、百元商店、珍珠、寶石、餐廳、料理、燒烤、咖啡、佛具、漁具、皮革、角角上押角章似的鎮著一家「交番」…………。就是如此了。走四十分鐘,等於壹百三十塊錢的電車票價,讓御徒町連接到上野,原以為很遙遠的地方,原來就在腳下。
一雙腳是可以走出一條很長很長的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