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颱風過後某個顯得異常晴朗的下午,逸為自己沖泡一杯日月老茶廠的台茶八號並打開電視,因為不知道看什麼而轉到新聞台,其實不期待發現除了毒奶洗錢土石流股市下跌外還有什麼新鮮事,然而它卻真的告訴她了。貓纜第十六號支柱地基淘空。然後記者巴拉巴拉,逸沒認真在聽,只擔心的脫口而出:「我還沒坐過貓纜耶!」之前那些沒道義的同學們沒有一個肯陪她去。很久以前有一天逸翹課並下定決心,不管怎樣一定要去搭一次貓纜,就在捷運地下迷宮般的手扶梯上上下下時,突然覺得天哪這真是蠢死了,哪有人千里迢迢的由綠轉藍再轉棕線,只為了坐一趟纜車再原路回來,於是她停在藍線的某一點並爬回地上的光明世界,再投入一樣不見天日的百貨公司懷抱。
「還好沒坐過。」逸的母親在一旁邊用筆電邊心不在焉的搭腔,「我就說嘛,要等很多人坐過以後都沒事了再去坐,跟高鐵一樣,台灣唷…。」附帶一提,逸的父親是高鐵工程師之一,她媽媽有一種莫名偏執,記得高鐵剛通車時逸的爸爸請她免費搭乘,她只哼哼的怪笑兩聲,我才不去。後來高鐵漏洞百出,也算證實她確有先見之明。
「可是高鐵和貓纜都通車很久咧。」逸說。逸媽看她一眼,無關話題地接著說:「太老舊也別坐啦!」貓纜和高鐵太老舊?逸心裡卻想到電梯。
她想起前陣子,一則乍看之下不太恐怖,仔細想其實很嚇人的新聞,是有關中國醫藥大學電梯由二十一樓自由落體的那件事。初看覺得沒什麼是因為電影、小說中總有類似情節,要不就是主角動不動就有密室幽閉恐懼症。待她釐清這回不是在看電影或小說(但載體仍是螢幕或紙本呢),才發現這是多麼令人想尖叫呀。另一個讓逸寒毛直豎的原因是隱約憶起在BBS上看過某大學電梯打開但什麼也沒有,踩空的人就一腳失足墜落……。
是哪個想紅的在誇大其辭嗎?逸有點迷惑,懷疑是不是記憶誤植不知何處的片段。但它們有一個共通點,都在大學發生,彷彿電梯專門吞噬天真可愛的大學生,難怪她要恐懼,物傷其類嘛。
逸的聯想力就是太好,說穿了亦即所謂的愛胡思亂想。她馬上聯想起學校裡,那棟傳說繪聲繪影的文院電梯。
故事是這樣的,逸熟識的阿威學長在晚上將近十二點鐘離開七樓研究室,別說晚上,光雨天或下午課少人稀的時段,暗朱褐磚頭色調的文學院就有一股陰冷氣息。阿威一如往日,按下按鈕等電梯上來。文院的無障礙電梯會在打開時語音播報樓層,比較安靜的時候,比如早上已經打鈴,逸才姍姍來遲等待電梯要去上課的冷清時刻,可以從背後樓梯抑或前方電梯甬道,聽見附近幾層樓電梯打開時的語音。阿威盯著LED,上面顯示電梯從B1上來,然後1、2、3…。
「三樓到了。」空靈的女聲播報。
「四樓到了。」阿威心想:好慢。
「五樓到了。」每層都開啊?
「六樓到了。」不對啊那麼晚了哪來的人?
終於電梯門幽幽打開,一個慘澹的發光空間。「四十四樓到了。」幹!阿威咒罵,同時迅速移開視線(其實他什麼也沒看到),鎮定的轉頭,推開逃生門,以最快速度奔向一樓,一溜煙騎車回家。
這棟僅十二層的建築物竟會在接近午夜時出現不存在的樓層(而且是如詛咒般的樓層!),然後你還可能同時置身於看與看不見的空間!(不然女聲怎麼在電梯開啟時說是四十四樓呢?)阿威每次講完此不知是不是瞎掰的親身經歷後,都會意味深長的丟下一句:「要是你們會進電梯嗎?」雖然有些人私下表示,可能是語音壞掉或學長唸書唸呆了,甚至還有人說聽他在唬爛啦,但大家總是紛紛表示當然是走樓梯啊!誰敢進去咧。
只有逸沒說話。
我懶得爬樓梯。她不確定換作是她會不會因為啃了一晚的書而任性的不想勞動雙腳,然後不顧一切像失心瘋地邊踏進電梯邊喃喃自語:「去你的!我很累!」那麼電梯是會識趣的把她運往她指定的樓層呢?還是另一個未知的神祕境地?不知道。逸覺得阿威真智障,如果有必要挑燈夜戰,她寧可選擇明亮溫暖而且充滿人氣的圖書館。
想太遠了啦。逸將思緒拉回。
「你不覺得如果纜車掉下來會比電梯掉下來更驚悚嗎?」逸用發掘恐怖電影新題材的開心語氣問媽媽。現在貓纜的報導已經結束,緊接著又是些舊聞,什麼「檢調攻防」、「案情出現重大轉折」、「拿人民的性命開玩笑」啦,逸聊勝於無地聽著這些活像疲軟影集的老套台詞,她不得不承認有時會懷念那幾個口角有無限新鮮的演藝人員,至少那時候看新聞還類似看「海綿寶寶」或「Keroro」,只要懂一點幽默和自嘲,鬧劇嘛,荒謬得寫實,寫實得荒謬。而現在,劇情彷彿回到國中老師在暑假放《孔子傳》的氣氛,「謝謝指教」、「我們一切依法辦理」、「深表遺憾」,你知道任何角色下一句要說什麼,就算有一兩句記不清或逗錯了,但總是差不多。整個暑假國文課漫無止境地播放,於是逸也睡了整個春秋,只有在偶然醒來的瞬間會納悶地問隔壁:「奇怪顏回怎麼還沒死?」「快了啦,大概明天那集。」隔壁對顏回的死無動於衷,好個真誠的傢伙,還打著哈欠回答呢。那刻逸的腦袋閃現《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裡孔子之悲傷和歷代哲人之惋惜,孔子難過可能是真的,其他人就太假仙了,嗯哼,所以,他們怎樣又與我何干。她馬上又因為沉悶而睡著。
逸媽不理逸,她用skype跟在國外的逸爸叨叨絮絮,逸只好自顧自的繼續幻想空中纜車掉下來的駭人情節,但一、兩句仍不時飄進她耳裡,比如「我就說還會再跌」、「你的紐幣怎樣了」。她想像纜車的幾種墜落方法,排除最快速、就像纜線憑空蒸發的那種自由落體,如果以時而急速下降、時而突然緩住的方式大概最刺激,怎麼有點像股市,逸想,假設自己坐在裡面,知道整體來說正在下墜,你被懸在天空,關在一籠小小、透明看得見整個山谷的可憐車廂。更不幸的,她試圖讓畫面更具張力,前方的纜車已先狠狠摔趴在地,而你現在卻卡在半空中進退維谷,咦,類似套牢的投資人在觀看報紙上那些慘賠然後自殺的股友嘛,下一秒會…?你束手無策。纜車比電梯的恐怖之處在於它沒有甬道,墜毀路線是開放性的,而且透明可見。她實在覺得下次好萊塢不該再用電梯有鬼、失控、打鬥或性愛的情節,可以考慮一下纜車,比較新鮮。
對於這一切本來超然的逸,忽然憶起,幾乎就要去搭貓纜的那次不正是在研究所的考季嗎?
她腦海裡的光影啪地黯淡,如放映老舊電影。
那還真是一段莫名奇妙的時光,就像電梯打開,驚覺自己怎麼在不是想像中的樓層一樣。四年前她和所有同伴一樣,從小學國中高中,父母師長灌輸他們考上好大學從此人生幸福美好。屁,事實上是在她二十二歲的生命裡從沒感到比此刻更窩囊了,畢業前夕,訝異自己除了會讀書考試一無長才外還和主流社會格格不入,於是她還算比較上進(或是說消極呢)的想說不如去考研究所,因而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諸如「我很有興趣」,「我要走學術」,之類的,騙人也騙己的話。
是故整個大四她強迫自己安安靜靜,雖然依舊在翹課中度過,一週九學分的課,到了期中考還跑錯教室,但目的卻不同。刻意的單調生活,每星期的結束都像樂譜上的反覆記號,演奏的逸故意忘記彈過沒,好一再重複,於是日子的旋律僅有一種,每週搭車到公館聽兩天課,餘下的時間宅在宿舍或圖書館,一星期結束,下禮拜又反覆。
但她看外面卻依然是眾聲喧嘩,恍如隔著玻璃看盲目的魚群,並且不斷質疑自己要加入嗎?
唯一逸出她無聊冗長的樂章是偶爾和朋友覓食的短暫片刻,但這樣的變奏似乎也有隱約規律,吃麵時小姿總愛說:「第一夫人唷,出庭就『我要昏倒了』,逛SOGO看到珠寶華服又生龍活虎。」等滷味時馬哥會認真地看新聞然後冷不防拋出一句:「你不覺得謝小夫比較有魄力嗎?」可是你卻被我們喊作馬哥耶,逸覺得真好笑。她有時會被他們撥撩起來,回家轉轉政論節目也跟著義憤填膺,選戰跟我一樣正處於重要階段呢,回家投票好了。但很快又覺得,喲,好轟轟烈烈,但干老娘屁事!就感到一陣好笑,再順便納悶怎麼都沒人問她讀的如何?於是又有一點寂寞。
就在接近逸生平首次擁有投票權的那場總統選舉時,不巧是研究所密集考試的月份。激情飽脹的選前之夜,逸夢遊般地走出圖書館,與馬哥飄到冷清的學校餐廳,賣廣東粥的老闆親切地招呼他們。
「你們有投票權厚?」老闆問,馬哥點頭。
「明天回家投票嗎?」老闆笑容燦爛。
「沒有,」逸虛弱的笑笑,「一份什錦蔬菜粥。」
「為什麼?你想投誰?」老闆邊說邊期待地比Ya。
「她下禮拜要考研究所,」馬哥不悅的表示,「我要豬肝粥。」
「美眉你回家投票嘛,車錢我幫你出啦!」老闆不放棄。逸拎著晚餐,抱歉地向老闆微笑就隨馬哥走了。回宿舍後逸去找老羅聊天,揶揄地把這件事告訴他,他在書桌上放了一張還堪稱中年美男子的玉照。「哈哈哈,我愛我們的前市長。」老羅開心地說。然後時光快轉,嘰哩嘰哩尖銳而聽不清的播放,紅衫軍、大選結束、研究所備取、總統就職、期待、畢業、落榜、失望。
她認為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可悲了,國立大學應屆畢業生、落榜、發胖、無業,噢,以及單身。幾個月後在星巴克工作的小姿打電話跟她抱怨,說終於瞭解生命中不得不的煩瑣和無奈,社會多麼勢利膚淺,不聽歌不看電影不懂文學,「沒有感受能力的人跟狗有什麼兩樣?」他說。逸好哀傷小姿哲學家般的靈魂竟然被困在機械化的沖泡動作裡。
「巴拉巴拉巴拉…,」新聞主播贏回逸的注意,提醒她日子多麼混亂難過,他正和名嘴們口沫橫飛,忙著譴責新總統軟趴趴、民調降新低、三聚氫胺啦台股啦失業率啦巴拉巴拉,奇怪這些人怎麼有辦法每天都那麼激動?她竊笑,想到幾個月前新總統剛上任的「蜜月期」,期待的氛圍真是曇花一現啊,像青春。這時候逸突然好想打電話給小姿馬哥和老羅,問他們第一次行使公民權的感想如何?對於插手以後的世界有比較少氣生嗎?她想像那段日子獨自孤單地乘著電梯,和外面那些吵鬧的排隊人潮,他們是投了票,像刷悠遊卡那樣,就可以搭上纜車的大家。一切是這樣簡單、有制度,按個按鈕,刷卡投幣,以為能到達期待的樓層和彼端,結果是電梯門一打開她不曉得身置何處,纜車裡的大家正在一點一點的下墜。
而她也在纜車裡,儘管她沒做選擇,沒有人例外。
逸決定關掉電視,低頭捧起桌上幾乎冷掉的八號錫蘭紅茶,好猶豫,要不要去加些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