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熱浪拍個不停,磨石子地是熱的,刷白的牆是熱的,連電扇送在臉上的風都是熱的,我活像在個大烤箱,烤得我動也不想動;生在九月的我像是天生討厭夏天,從小便是如此。

望著裂了七八道痕的天花板,想睡也不是,想做事又沒勁,難得不用打工也不用上學的週六,我卻給熱氣困在這兒,動也不想動。

家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因為,今天是爸的忌日。

離爸去世都已經多久了呢?一年?兩年?三年?那時我們還不住在這裡,要不是爸去世,我們會一直住在那個港都吧?爸去世後我們就搬到媽的老家來,這些年媽總說要去看爸,但老因為稀奇古怪的原因而作罷。

今年倒是排除萬難的出門去了,臨行前媽問我願不願去,我搖搖頭。

父親?瞪著天花板,想著爸的臉。他的頭髮很少但又黑又順,他有張瘦長的臉,小小的眼睛……我晃晃腦袋,父親的印像怎麼都不清晰,像未拋光的鏡裡映的影,花著。

除了樣子外,爸這個人就是不清晰的;他以前就是個工作狂,一早離家,加班到八九點,甚至午夜才回返,我們間相處少,互動少,話少。

還記得爸躺在棺材裡,當法師要我觸摸那蒼白且冰冷的臉頰時,我有些害怕。這個男人是誰呢?是我的父親?爸爸?那年的我充滿疑問,對於父親的疑問。那之後,冗長的喪禮飄過我的生命,和父親一起離去,沒有留下丁點痕跡。

也許有吧?我的腦海裡彈出那件事,又被我狠狠壓下。「說好不回想的……」我喃喃自語道,也不知怎麼的,眼皮子重了起來,我微微眨了眨眼,視線的最後一瞥,是天花板的模樣。


我知道自己在做夢,而且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夢。

這是小學的階梯,我正在奔跑,手上拿著豆漿跟三明治,時間是七點十四分,還有一分鐘遲到;教室遠在比天還高的四樓,我拼了命的跑,卻一腳踩空摔個結實。

我很生氣的撐起身子,但當我發現豆漿打翻、浸溼整個三明治時,我更生氣的咒罵……


碰。

「痛!」我哀號了一聲睜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睡著就算了,還睡姿不佳的滾過來滾過去,最終一頭撞上書架。

我坐起身子,頭還發著疼,這時卻有本書跳進眼裡。那是本相當舊的書,原先的書皮長甚麼樣已不可知,它現在給人用牛皮紙包著,外頭題著幾著字《只緣身在此山中》。

抽它出來,惹起一陣塵埃,牛皮紙書皮上,又寫著『簡媜』兩個字,大概是作者吧?這名字看來是台灣作家。我百般無聊的翻著,發現最後一頁貼有張泛黃的書卡,上頭寫著某文化中心的圖書館。

那圖書館,我知道的,小時候常去,和爸兩人,大手牽著小手;這件事我幾乎都忘了,我的第一張借書證是爸陪著我去辦的,到那位於一樓的兒童館,那天我還賴著不肯走,惹得爸生了頓氣。

媽常說爸就像頭牛,甚麼都不懂,只懂得向前走;那時他也是,就一股牛脾氣,將我連拖帶拉『請』回家去。

我又翻著,呼地飄下一張小卡。藍色硬紙卡,小小一張,是火車的車票,舊式的,泛著陳黃的紙味。

是這裡與兒時居住的港都間的定期票?我疑惑的看著票,票根被剪過,想來是使用過了。我又翻開末頁,拿起書卡來瞧,最後一格上頭,填著爸的名字。

看到書卡這作古已久的玩意兒,我就該猜到六七分才是,最後一次填書卡是國中時的事,在之後的電子成了世界的一切,流竄的零與一代替了全部。

瞧著書卡,有點淡淡的哀傷。這本書是怎麼回事呢?借了然後忘了還嗎?

我隨意翻看著,心裡卻冒出個主意。


星期六三點,火車站人潮算不上多,我相當習慣的站到自動售票亭前,卻又想起揣在懷裡那本老書、書卡與硬卡式的車票,於是,我又轉向人工售票口。

磁卡式的車票是不剪的。我這麼想著,不知不覺間,我想把這兩張車票湊一對。

搖晃的通勤電車上,不禁暗自覺得好笑。幫死去的父親還書?這本書已經欠了幾年了呢?看著那個匪夷所思的日期,這可是二十多年前借的書;遲了二十年,我也已十多年未到那裡去,那圖書館仍在嗎?

「爸竟然會忘了還書呢。」我望著窗景,喃喃唸著,但疑問卻隨之而至;那個嚴謹到幾近笨拙的爸會忘記還圖書館借的書?

究竟是為了甚麼呢?爸?我仔細思索,卻發現自己認識的父親,是看報紙、看新聞、不茍言笑的父親,是疲憊返家、不發一語的父親,是棺材裡那個了無生氣、蒼白如紙的父親。

他不會忘記還的,我知道父親那個樣子的人。想起小學有次成績考差了,我在六上頭加了一撇將總成績改成八,還胡扯說老師打錯,要我們自己改;這可讓爸氣得寫了洋洋灑灑五張信紙質問老師,害埃了一頓狠板子。

那是為了甚麼呢?我想起那天回家後,媽幫我抹藥,一邊罵我不懂事;爸仍在一旁看著報紙;那個表情有點複雜,抿著嘴,豎著眉,眸子卻飄呀飄的不知要飄哪去。

來到港都,我下了車,發現火車站變了太多太多,地下道成了天橋,車站變得又現代又龐大。

我離開車站,迎接我的是炫目的日光,我感到一陣暈;也許炫目的不是目光,而是這個瘋狂改變的城市,這個港都已經離我而去,不似我幼時居住的家。

我深吸了口氣,兒時的事物,都已經尋不著了。我認著站牌,搭了公車來到文化中心,該變得都變了,有些東西沒變,但也舊了、老了。

我走著,尋著小時放風箏的草皮;那年放不好風箏的我,總要爸將風箏放上去,我才坐享其成的握著線,興奮不已。

晃著,看見頭一次摔腳踏車的小彎;那時我擦破了褲子,爸只是沉著臉說:『別哭』;看見常全家一起上的館子成了成衣商,看見妹妹走失的那個角落,爸和媽慌張的亂跑,看見……看見……看見那時大手牽著小手走進的石梯下方,但今天我不往前,得往上。

我走進圖書館,清了嗓子說:「我要還書。」

那人望見書卡露出微微驚訝的神情,掃了條碼,沒有反應,看看書卡,是圖書館的書沒錯,她摸不著頭緒,只好找起資深員工來。不久,一名看來五十出頭的女子走了過來,她瞧來有些眼熟,直到視線對上,她微張的嘴,我才認出她。

「老師好。」我點點頭,有些害羞;她就是那位狠狠賞我一頓板子的老師。

她先對那位接待我的工讀生說了幾句話,接著露出好看的微笑,那是帶著智慧的笑靨。接著輕語道:「還書?」

「幫我爸還的。」

「你父親不是……啊。」她輕掩著嘴,露出一絲抱歉;我在她的班級上請過喪假,她仍記得,為人師表者的記憶力往往讓我驚訝。

「嗯。我在家發現它,想說幫他還了。」

「這樣……難怪還有書卡這小玩意兒。」她拎起書卡,懷念的瞅著它,「你也長大了,不像當年一樣傻孩子一個,竟然用鉛筆塗改成績單。」

「對不起。」我垂著臉,頰上像著了火,耳根子更早就燒得通紅。

「不過現在看來很懂事了不是?」她揉揉我的頭髮,活像我還是個小學生,「你爸看見你現在這個模樣不知會說些甚麼?」

「嗯?」我有點好奇這句話背後的涵意,老師好像很認識我爸似的。

「你爸跟我是老同學啊。」老師神秘一笑,「我們常私下見面,聊關於你的事。你爸從年輕就是那個樣子,外冷內熱的,說要狠狠打你的是他,事後跟我說心疼的也是他……」

我想起爸那時的臉,抿著嘴,豎著眉,眸子卻飄呀飄的不知要飄哪去。

「你爸他啊……事都放心底,沒事的話是老死都不跟人往來,我們這幫朋友要找他總是要死拉活拖的,唉呀……怎麼跟你說起這些事呢?」她眼角含著笑,邊說邊翻看著那本《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時工讀生又走了過來,對她說了幾句,於是老師闔起書說道:「你父親當年買了本新的還了回來,他大概是想留下這本書吧。」

「所以……?」

「所以,同學你白跑一趟嘍。」老師這麼說,身旁的工讀生也露出抱歉的表情。我道了謝,也留了老師的mail,就在要離開時,老師叫住了我:「阿義,那本書瞧過了嗎?」

我搖搖頭。

「回去瞧瞧吧。」她說道。我點點頭,離開著圖書館,離開文化中心,轉搭另一班公車。

這是不同於來時的公車,因為到火車站的車很多,於是我選了最快的一班坐;車子搖搖晃晃,我沒甚麼心思看那本《只緣身在此山中》,只是望著窗景,想著爸。

爸的倫廓清晰起來,我想起的事越來越多。爸不是不茍言笑,他總是只用眼神關懷,他總是默默替我們做好許多事,他不是不懂變通,他只是……

我想著,望見一家早餐舖,夕陽已經西斜,它自然是鐵門深鎖,但我知道他是家早餐舖。

我想起那段小學階梯,想起我正在奔跑,手上拿著豆漿跟三明治,時間是七點十四分,還有一分鐘遲到;教室遠在比天還高的四樓,我拼了命的跑,卻一腳踩空摔個結實。

我很生氣的撐起身子,但當我發現豆漿打翻、浸溼整個三明治時,我更生氣的咒罵……

咒罵著:「去死啦!幹麻每次都買這種都西!去死!」我很認真的,罵著難得有空載我上學,還順道帶我買早餐的爸。

那天中午,媽和妹就出現在學校,說是爸死了,我怎麼也不相信。

不信自己的一語成懺,不信,不願意信。

所以喪禮飄了過去,那些誦經與哭聲都飄著,我聽不見任何聲響,因為我從不曾真正相信,親戚們指責我不哭泣的不孝與古怪,我卻知道我自己做了甚麼。

這天,我在公車上偷抹了眼淚,紅著眼睛在火車上,我讀了那本書。

輕輕一翻,那頁自然彈出,那是幾十年來都夾著車票的那頁,那篇叫《漁父》的散文。

我讀著,偷偷紅著眸,抹抹眼,盡力制止眼淚滑落臉頰,那太不爭氣。我的父親會原諒我嗎?會嗎?那雖是幼稚的咒詛,但可不是甚麼善意的謊言。

但,文末留著娟秀筆跡,卻將我擊碎了;那是爸的字,娟秀得像個女子的字,小而圓融,畫著線,俏皮的點了幾圈,在一旁寫道『我是你遺世而獨立的戀人。』

下頭畫著自信滿滿的微笑,日期落在下頭,七十三年九月十一日。


我彷彿能看見,初為人父的爸,那付欣喜的模樣。


我的父親,也原諒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