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最後讓我承受的傷痛,
而這些,便是我最後為他寫下的詩句。」—聶魯達。今夜我可以寫。

「求你……」我聽著眼前陌生人的低嚎,我能做的不多,任何派得上用場的止痛藥都沒有了,我只能伸出手,讓對方緊緊抓著,像抓住滅頂前的最後稻草。瀕死之人的力道令我驚訝,死亡卻不是由於疼痛,痛殺不了人,而是出於對不明根源疼痛的恐懼與折磨。痛,我看著自己被掐得發紫的皮膚,只是我沒有資格喊痛,這是我應得的,我贖罪的方法,我只遺憾沒能生出千千萬萬的手,讓千千萬萬和眼前一樣受罪的人抓著。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卻只能看著。

當失聯多年的童年玩伴邀請我時,我驚訝的程度大概就跟當年我老爸看到老媽和隔壁王叔在床上時差不多。
「你知道我現在是做什麼的?」
「你是個詩人。」
「那你找我幹嘛?」雖然沒好氣地回著,語氣卻明顯和緩。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對一個半吊子的文字米蟲來說,詩人是個太過奉承的字眼。
「因為你比誰都了解痛的本質。」對方說。
我想其實他才是詩人吧,不過我終究接下了他提供的差事,畢竟詩人也需要填飽肚子啊。

「你知道科學家和詩人有什麼共同點?」他笑著自問自答,「都是偏執的瘋子」。
當時我也笑了,贊同的笑。不過現在我會這麼告訴他,「你知道科學家和詩人有什麼不同點?瘋了的詩人會毀了自己,瘋了的科學家會毀了世界。」
是的,這是一個老掉牙的瘋狂科學家毀滅世界的故事,不過不是審判、不是懲罰,也沒有硫磺與火。這是個禮物,只是我們無福消受。

兩隻老鼠,兩個籠子,一堆五顏六色的線路,這些就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位神經科學界的愛因斯坦的研究。
他俐落地按了個鍵,兩隻老鼠猛一下吱吱叫跳了起來。他轉頭用眼神徵詢我的意見。
「很有活力。」我想領人薪水好歹得說句話。
「只有一個籠子通電。」他解釋。
「另一隻想必是膽子太小了?」
「牠可以感受到同樣的痛。」
「所以這是某種連坐式的懲罰裝置?」
「這是一種共感裝置。就像網路一樣,我們希望能讓痛覺成為一種新的傳遞資訊方式。」
「就不能選舒服點的?」
「痛覺接受器遍佈全身,而且不會因為適應就減弱。你知道的,入鮑魚之室,久而不聞其臭。」
「也就是說,如果我以後要下載一部清晰無馬賽克的影片,只要痛個一下就好了?」我試著根據自己的理解描述。
「看片子的長度,有些可能要多痛幾下。」他笑答。
「公平。No pains, no gains.」我說。

在和老鼠大眼瞪小眼幾天之後,我重複初次見面的話題,「那我到底要做什麼?」
「你只要看著就好。你是顧問,就到處看看,偶而問問。」他笑笑。
是的,我只能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日子持續在吱吱叫的老鼠中度過,一隻、兩隻、三隻……。後來又增加了一些別的,蟑螂、猴子、大肚魚……整棟實驗大樓搞得像諾亞方舟似的,只是我們慷慨得多,不限一雙,來個幾打都不成問題。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老鼠,也許是因為牠們比起某些生物更像人,也比某些生物更不像人。優秀的觀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卻又不能離的太遠。

事情在那ㄧ天開始起了變化,我抓起棒子,狠狠往他頭上敲,當頭棒喝,就像禪宗故事說的那樣,於是他便頓悟了。我是個罪人。
那是在我進去後的第九十七天,還是一百零五?總之我開始慢慢適應我的新工作,定期領我的薪水,不定期寫點觀察報告,展現職業道德。
「一月二十八日,天氣悶熱。奶泡(編號二二四的胖白鼠)今天不叫也不跳,我想是因為昨天和斑馬(編號二二五的黑白鼠)鬧得不愉快的關係,不過技術人員倒是又叫又跳地檢查了一整天。」「二月十日,持續悶熱。小吳(編號零三七的實習研究生)電話中被甩了,整天眼睛紅腫。」
「有意思。」他說。我想他大概是找不到適當評語。本來用餐時間應該會平靜悠閒地度過的,一如往常,要不是我自以為是地說了那些話。我是顧問,可以看、也能問,但就不該發表意見的。
「我想你應該提高層次。」我說。
「提高什麼層次?」
「我的薪水。廢話,當然是你那什麼共感的玩意。」
「怎樣的層次?」他一臉疑惑。我有些得意,終於也輪到我來說明事情了。該死我要是早點閉嘴就好了。
「你看,」我誇張地甩著桌上的報紙,像佈道似的,「沒完沒了的殺戮,身為一個經世濟民的科學從業人員,除了下載影片以外,也該幫社會國家做點事。」
「怎麼做?」雖然科學從業人員是他,下載影片的是我,不過他沒有戳破,只是接著問。
「你知道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嗎?」我大言不慚地繼續,「我們無法感受他人的痛苦。」我想像自己是某種先知,把心靈成長書上的老生常談講得像神諭。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失敗的以利亞,見證卻背離。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想他懂了,再一次的自以為是。在我腦中只是某種類似電椅的維持治安工具,在他的腦袋裡卻成了眾生平等的創世紀計畫。他把層次提的太高了些。

有些事開始改變,有些實驗室我進不去、有些人不見蹤影,有些動物不知跑哪去了。「裡面在幹嘛?」其實即使看到了也八成不知道在幹嘛,但我還是有種被摒棄的感覺。「有些新方向。我想你是對的。現在還不穩定,時候到了再讓你參與。」他解釋。我忿忿離開,刻意忽視他日漸慘白的臉色,一心只覺得自己的想法被剽竊了。其實我才是那個無法感受他人痛苦的人,直到現在還是。

「你想看看嗎?」過了許多日子之後的某一天,他來找我,一臉掩不住的喜悅,但也一臉掩不住的痛苦。
「隨便。你還好吧?」我還有點在意之前的事,不過這次他的狀況已經無法讓人刻意忽視。
「還好,先進來看看吧,不過要先打個預防針。」他輕描淡寫地說。
「怎麼,你的老鼠得了黑死病?要預防什麼?」我問。
「之後的事。」他笑笑幫我打了一針,領我走進禁地

其實看到的景象和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差不多,依舊是一堆五顏六色的線路,只是多了許多籠子、許多動物,之前實驗的放大版,他再次按了一個按鍵,一隻老鼠發出淒厲的叫聲,猛地跳了起來,只有一隻,我疑惑地四下環顧。
「失敗了?」我有些同情,天才也不免栽跟頭。
「不,成功了。」他答,臉色卻比剛才更差一些。
「啊?除了這傢伙沒有動物在唉唉叫啊?」我再次環顧四周確認,當然不是說其他動物都悶不吭聲窩在籠子裡,只是看起來實在不像有那個也忽然受到虐待的樣子,除了……我猛一回頭看著他。
「成功了。」他複述。
「你們進行到人體實驗了?你們這些人不會每次都拿自己試吧?犧牲者不夠的話,我也可以幫忙啊,被電個幾次還在可以接受的職業傷害範圍內。」我以為這只是原先實驗的正常進程,就像藥廠試藥一樣。
「謝謝。不過我希望你負責觀察就好。」他回絕我的提議,「我思考過你的話,人不是只會殺害同類而已,我們對其他生物也並不友善。所以我希望擴大適用範圍,跨物種的,讓我們有能力感受其他生物的痛苦,當然也包括人。」
「對一個捉了一堆動物做實驗的人來說,侃侃而談怎麼對待其他生物,不太有說服力吧。」我說,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我對這點也感到很難過,但這是現階段不得不為的必要之惡。」他說。
「是啊,感謝他們為世界光明的未來英勇捐軀。不過就算你現在感受到這隻老鼠的痛,然後呢?里長就不發滅鼠藥了?」
「我說明一下目前的構想和進展好了。我們預計散播一種寄生的微型裝置,你可以把它想成像感冒病毒一樣的東西,讓接收到裝置的人和動物可以感受到彼此的痛。」
「你瘋了?我還是不懂,這到底能幹嘛?除了讓很多無辜的人莫名奇妙地在地上打滾以外?你以為你在玩扮演上帝的遊戲?誰給你這個權力來懲罰人類?」我終於明白了—另一種的蝴蝶效應,一隻蝴蝶在巴西被蜘蛛啃進肚子,一個人在德克薩斯州痛得想啃掉自己的內臟。
「不是懲罰,這是一個禮物。我知道這不完美,但總得有個開始。」他說,「不過抱歉得讓你免疫。我希望你能協助觀察。」他再次提醒我的職責。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說服自己這只是某種瘋子的妄語,只要我不再和這瘋子打交道就好,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不過那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在看到他在電視上公開說明即將進行的行動與理念,以及緊接而來新聞報導的未知疾病蔓延,我終於接受那不是妄語,於是強迫自己回去,希望還有機會彌補。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荒蕪,原本雞飛狗跳的實驗大樓冷清的像鬼屋似的,大部分的動物都被放走了,我有些安慰,雖然也有些再也離不開的。文件、機器、排泄物、腐敗的食物及屍體散落一地,發出令人掩鼻的氣味,活蹦亂跳的似乎只剩滿屋子亂爬的蟑螂。離開了嗎?我揣測,卻在此時隱隱聽到某種低吟聲,規律地從遠方傳來,是人聲,我判斷,於是快步向來源處移動。
面對眼前過於象徵性的景象,我卻反常地啞口無言,人類語言在面對悲痛時突顯出它的貧乏。他呈大字狀被綑綁固定在實驗平台上,一身實驗白袍,我不確定是死是活。一群人或坐或臥或亦被綑綁在地,圍繞他身旁,身體顫抖,嘴裡逕自喃喃唸著,也許是向某種更高的存在祈求協助吧,我聽不清,不過我想我不是唯一聽不清的,他們顯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遲疑了一會走近,方才注意到他細微的掙扎,竟一時有些安心。「嘿,我看到你有新的追隨者了。」我握住他的手,他反手緊緊抓住。「他們怕我傷害自己。」他咬牙說著,「觀察報告?」他用力擠出一個笑。「我可沒領你的薪水了。」我故作輕鬆,心裡清楚他承受的痛一定遠比他人更多,沒有殉道者的革命是不會有人追隨的。「你要堅強。」我們沉默了很久,他才又勉強吐出這麼一句,話說完,便不再看我,用盡全身氣力面對自己的痛,和很多很多其他生命體的痛。我狠心把手縮了回來,一隻握著他的手,和另一隻緊貼他咽喉的手。堅強到底是能看著別人承受痛苦,還是能幫他人解除痛苦呢?我不確定他的意思,不過我知道自己兩樣都做不到,我是個懦弱的畏罪者,我選擇逃離。

但我已無處可逃。像骨牌一樣,兵敗如山倒,新世紀的黑死病。我小心翼翼走著,深怕踩了一隻螞蟻;我儘可能壓抑一切行動,以免一個反射動作傷了一隻蚊子。曾經車水馬龍的街上,入耳的不再是喇叭、煞車聲,而是遍地的哀嚎;要閃避的不再是橫衝直撞的車輛,而是從天而降,爭先從大樓往下墜落的人……我看著他一手建立起的巴別塔,大家分享以痛為名的共同語言,除了我。我無法感受,我被摒棄在外。我只能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