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六米巷彎彎長長的,走了一半突地縮成四米,卻依舊一路彎下去,到盡頭便分了叉,一條往左,一條偏右。
她家就在巷子中間縮得最窄那一段。黃色二丁掛外牆斑斑脫落了好幾處,像一幅不完整的拼圖;老舊的建材及外觀明白地昭告路過者它所經歷的歲月滄桑。
每天數著步子在這條巷子進進出出,她熟悉極了巷子裡的人事物,閉著眼都感覺得出走到了哪裡--經常在門口晾掛小孩和老人衣褲那戶、老是有隻懶貓瞇著眼在廊下打盹那戶、種了好幾盆紅艷艷的九重葛和玫瑰那戶------。

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她原以為生活便是如此了;直到升上高一那年,有一回應邀至同學家──
才到門口,她就被那兩扇豪華的宮廷式鏤空雕花大門震懾住了。
待進到門內,挑高客廳精緻優雅的擺飾,寬敞明亮的廚房,及舖滿每個樓層的紫檀地板…,由裡至外無一不讓她驚嘆。
輕輕踩在亮潔的地板上,她忍不住幽幽想起自己那個老舊不堪,一遇下雨便到處叮咚滴答的家。.
那次之後,她原本單純無欲的心在毫無設防的情況下逐漸崩解。終年油漬斑斑老是有鼠輩逡巡的廚房,與坎坎坷坷水泥地上經常散落一地髮屑的客廳,開始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堪。

一天,晚自習完回到家,望著門口「阿美家庭美髮」的店招在夜色中有氣無力地亮著,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店名太俗了。
一腳跨進門,見座椅上塞著個燙米粉頭的胖女人,一隻腳丫子泡在地上那只裝了溫水的紅色小臉盆裡,另一隻則踩靠在她母親膝上,慵懶悠閒地捧著雜誌讓坐在小矮凳上的母親修剪著她的腳趾甲。
「回來啦?」她母親頭也不抬問道,一雙手猶兀自忙著。
「嗯!」她略微不快地應了一聲。她一向對在腳趾上塗蔻丹的女人有著莫名的反感。那些鮮紅艷紫塗在腳趾總給她一種風塵脂粉的感覺。
她瞥了一下那女人的腳,肥墩墩地,趾甲縮擠得只剩一小片,腳後跟的皮斑斑駁駁,粗裂得像似長了層厚繭般。
這樣的腳,塗什麼顏色都不會美麗吧!她想。一時之間倒分不清自己內心排斥的究竟是那一雙雙高高在上,帶著點趾高氣昂味道等待整修門面的腳,或是母親屈坐矮凳,手上捧著各色粗細美醜的腳低頭摸弄那種卑下的感覺?
「女兒這麼大了?快要好命了喔!」米粉頭女人將眼光自八卦雜誌中釋放出來,轉頭看了她一眼,搭訕著說道。
「還早咧!才念高二,離大學畢業還要好幾年哩!」她母親道,依舊頭也不抬。後面又追了一句:「也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考不上就跟著我一起洗頭算了。」
「又來了!」她聽著直覺刺耳,偷偷撇了撇嘴。
「沒問題的啦!長得一副聰明伶俐相。」女人不甚由衷地打哈哈道。
她跨過地上一綹綹黑色、棕色的髮屑,勉強回給米粉頭一個客套地、淡淡地微笑,便匆促上樓進了房間。
經過大半天陽光的蒸曬,斗室裡的熱氣尚未散盡,才剛走進,一陣燠熱當頭罩了下來。
她一邊換下制服,一邊環視房間各角落。與浴室相隔的牆角已經有好幾處漫生了壁癌,白色的漆形成細細的顆粒及粉末狀,有些甚至已成塊剝落,露出裡頭的水泥。
那些沾附在牆上要掉不掉的漆屑突然讓她感到礙眼了起來。她無法想像自己居然與它共處了這麼長一段時日而從未理會過它的存在。
她脫了白衣藍裙披掛在上舖欄杆,一邊側身伸出腳趾壓下電扇開關。積了層灰塵的扇葉逐漸由慢加快,嘶嘶吹拂著她只著襯衣襯裙的軀體。輕薄的襯衣迎風往後兜攏,微微顯露出她已經發育的年輕曲線。
她轉身正要拉開椅子坐下,眼角餘光瞥見對面不遠處那棟五樓公寓有一戶陽台燈光亮著,一個穿汗衫的男人正倚著欄杆面向這邊。她閃到窗邊欲拉下百葉窗,這才想到百葉窗的拉繩已壞了好幾天了。一條條橫向的粉藍就像傾斜的海洋,歪歪斜斜地靜止在半空中。她猶豫了兩三秒,索性「匡」一聲用力關上了窗戶。
那台電扇嘶嘶嘶地彷彿轉得更賣力了。

段考完當天,中午就放了學。她臨時起意繞道隔壁那條巷子,走沒幾步,見左邊一排連棟米白色外牆三樓透天別墅,最靠近外邊那戶二樓外牆及正門各貼了張鮮紅色的「售」字,穿白襯衫打領帶約是房屋仲介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門口,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掌心的手機。見她一直歪著頭往上看,那男子精神一振,快步走過來殷勤問道:
「要不要進來裡面參觀看看?六年的房子,屋況還很新!」
她不期然想起同學家那間美麗的房子,心裡一動,但隨即識趣地搖搖頭。抬腳正要走,那男子不死心又補上一句:「很便宜呢!這種價錢不常有,買到算福氣。看看也沒損失!」跟夜市裡嘶吼著跳樓大拍賣的台詞其實相去不遠,只不過他的語氣動作斯文了許多。偏她對最後那一句動了心,腳步跟臉色一猶豫,隨即觸動男子靈敏的職業神經,急忙熱切遊說道:「只是看看,花不了幾分鐘的!」
她猶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氣,調整一下肩上的書包便跟了進去。
「四房兩廳,採光都很好。」男子滔滔介紹:「這麼好的房子,屋主本來也捨不得賣,只是全家要移民美國,房子放著也不是辦法,只好尋找有緣人便宜賣了------。」
她不語。仔細張望四周,採光果如他所言極佳,每個房間亦都略有裝潢,雖然遠不及同學家,也沒有紫檀地板,但那亮晃晃象牙白的大塊地磚與自己家的水泥地比起來已稱得上豪華了。
她忍不住在心裡勾畫起住進這間屋子的美麗遠景來。
「喜歡的話請妳爸爸媽媽過來看看,價錢還可以再談!」那男子說。
她懷著希望回家,迫不及待向母親提起,她母親歪頭想了一會兒,恍然道:「是那家啊!妳聽那個仲介一隻嘴胡累累!什麼移民美國?分明是去大陸做生意失敗,欠了一拖拉庫債,不賣不行------。」
她一聽,不由一陣悵然。移民與欠債聽起來畢竟天差地遠,她好歹知她母親心裡的忌諱。
晚飯桌上,她母親一口飯尚未吞下,想起這事,邊咀嚼邊含混地說予她父親道:「------,便宜是有影啦!不過,聽人說買那種欠債倒債的房子會帶衰,事業袂凍發展……」
她悶著頭扒飯,聽她母親一旁三兩句便將那話給說死,忍不住一陣煩躁:
「都是迷信啦!再說,只不過洗、燙幾粒頭,哪稱得上事業?還擔心帶什麼衰------」
她父親最近才剛被裁員,與「發展事業」自然沾不上邊,她於是當她母親指的是自己的家庭美髮業。
見她母親一張臉黯了下來,知道自己約莫說得過火了些,遂理虧地噤了口不再做聲,胸臆間一股失落感卻洶湧地直往上竄,到下巴便止了住,上不去下不來,哽在喉間反覆翻滾。一口飯好不容易艱難地吞下,她已潮了眼眶。
接下來的日子,她上下學總不由自主地繞道那條巷子,再由另一頭回家。看到「售」字依然醒目地貼在那兒,她沒來由地感到寬心。每個晚自習完回家的夜裡,遠遠地,望著其他房屋流洩出的溫暖燈光,那間闇黑的房子在路燈的照射下格外顯得悽清。
「等爸找到工作,收入固定,仍有機會買下它的吧!」這樣的信念鼓舞著她,支撐她經過的腳步維持一貫的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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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氣低迷,她父親一直沒找到工作。失去了自身的經濟來源,她隱隱覺得他似乎正逐漸在縮小,一家之主的地位彷彿也在無形中慢慢地轉移。有時候來洗頭的客人稍多,她母親會叫他幫忙洗。她看得出他其實並不樂意,這多少斲傷他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然而他竟無力抗拒,帶著受傷的神情笨拙地將洗髮精倒在那些或直或捲或濃密或稀疏的頭髮上,並學著如何讓它很快搓出泡沫。他的沉默在那些充滿著八卦話題的空間中顯得有些突兀。她看了常覺不忍,不由得深深地同情起她父親來。
一天晚上,她剛洗完澡下樓去,客人都已走光,她母親正在掃地。
她走過去順手幫忙收拾一條條用過的黃色毛巾,眼角餘光瞥見外面的店招,忍不住脫口道:
「這店名取得俗了些,應該改個現代一點的名字。」
「原來這樣不是好好的?哪無是要按怎叫才夠現代?」
「至少也要像維納斯、伊莎貝爾或雅典那之類的------。」
「維納斯是啥咪碗糕?叫維士比或撒隆巴斯還比較好記些。」她母親嗤笑一聲,邊將地上的髮屑掃進垃圾桶。
「這樣聽起來較有水準呀!」她被笑得有點惱,倒像自己剛說了什麼愚蠢的話般。
「較有水準有啥路用?能多賺些錢卡重要啦!好啦好啦!緊去讀冊,別在這裡想些有孔無榫的!」她母親不耐地揚了揚拿著掃把的手。
她嘆了口氣,將一臉盆黃色毛巾拿到廚房後方倒進洗衣機後便轉身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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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棟房子賣了將近半年,換了兩家仲介公司,原先那位玩手機的年輕男子也換成一個留長髮穿迷你裙塗著桃紅色口紅的小姐。週末中午她走過常會見到她拿著一面小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她總是趕緊抬起頭,一見是個沒購屋能力的學生,便洩氣地再度將視線收回,繼續與自己的容顏款款對視。
不知怎地,她竟微微想念起對她殷勤介紹這棟房子的那位男子來。
一天晚上她又走過,赫然驚覺那張鮮紅的「售」字不見了。
「被風吹掉了嗎?還是------賣出去了?」她心裡一緊,急急搜尋附近的地上。一陣風過,捲起幾片落葉,窸窸窣窣在地面翻滾。她悵然若失,像暗戀多年的情人突然不告而別。徘徊了一會兒,終於頹然走了開去。
回到家,她母親正在和一個頭上上滿髮捲的女人聊著某戶人家婆媳失和的話題,她父親則站在椅後幫一個歐巴桑洗頭。經過多日的磨練,她父親洗頭的動作顯然已嫻熟了許多。
「我回來了。」她有氣無力地打了聲招呼,垂著頭從她父親背後走過。
就在那一刻,她驚愕得幾乎止了步。驀然抬起頭,側耳傾聽了一下。
沒錯!她父親正在哼歌!
他神情輕鬆地正哼著一首日本歌。前些日子臉上的靦腆與無奈已不復見。
他竟這麼快就屈就現實了?
她嗒然若失,進了房間,拴不住的淚終於成串滾落。窗前故障的百葉窗依舊像一片蔚藍的海洋歪斜在那兒,淚眼望去,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面竟似微微起了波浪,緩緩地一波接著一波。
鬱積多日的情緒在淚水中點滴釋放。一陣滂沱過後,她滾熱的雙頰逐漸乾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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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心懸著那間房子,她上下學又走回自家門前這條長長的窄巷。巷內那幾戶老房子熟悉中依稀透著些許改變:晾掛小孩和老人衣服那一戶已由短袖換成了長袖;愛打盹的懶貓身旁多了兩隻毛色相同的小小貓;原本還綠葉繁茂的九重葛又已再度盛開成一片燦紅……。
她走著走著又「1.2.3.4……」數起了步子。
青春,就這麼踢踢踏踏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