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的小村,就喚這名,以一陡峭的山路扼住彰化、南投的縣界,小小一個石碑被叢草野木蔽沒在蜿蜒的盡頭,童年時無意中發現的我,常佇在那處,以超人之姿遨翔未來的夢想,向下一躍,忽焉成了平原的子民,回身縱上,倏又轉返台地的原鄉。只有八卦山脈能亙久且昭明地越界,無畏地橫跨兩縣,猶如無視小說與散文的模糊。
  這就像我童年時常蜷身蹲在爸爸店前的門邊,以童稚迷惑之眼,淌流兩管透明夾雜絲黃的鼻涕,茫視莫知的未來究竟,那時的台地遍植賤生果樹,天空既貧瘠又狹小,只有幾片在冬日被朔風刮出陰霾的凋景。而躲在店中的爸爸則早習慣屈服在生活的無奈中,彎頸,連背脊都微傾,以傾圮危城之姿,試圖在他手上的理髮剪中,釐清來來去去的髮絲究竟深藏了多少辛酸與艱辛,就連入店的村民不論是白首或青絲,雖是頂上的毫末,也都紛紛低頭了,在窮瘠的土地上。
  到底為什麼名喚赤水?村中只有幾座停水時村人前去汲用的小池塘,幾隻水牛常把溽熱的夏天浸泡其中,並沒有一條小溪或河水流過,而渾烏滾滾的濁水溪則又在遙遠的山下平原和我陌生地對峙,我百思莫解,不知這名的來源。
  爸爸只晦澀起了一個源,恐連當時的他也吶口這項質疑,他說,聽說,我們的先祖是從那邊來的,以故居命名紀念。他和我立在崎頭,以手指向台灣海峽,看不見的對岸,如我未曾謀面的列宗。
  是以,我在國中的地理課本上,興奮異常的指著貴州省境邊那條赤水河,還有赤水縣,雖幅長寬度遠不及綿延千里的長江,但它,終於蹦出可以為證的印刷記載中,而我村,赤水,在當時的台灣省地圖上仍是隱沒不見的。雖說貴州地無三里平,就如我村的窘迫,且又多苗人異族,彷似我村就捱在彰化南投之交界,若化外之民。但那已是我如陶淵明私闖桃花源的新奇驚愕,彷彿尋獲了失散多年的避秦遠親。
  我寫下了「苗族的後代」一文,沒有考證,也沒有探源,就憑一股年少的綺夢熱血,分不清是散文或是小說的書寫,也沒有報導文學的格式,就像我村,赤水,身份猶是一層迷霧。
  但,我終究是離開了桃花源,外出闖蕩。就像村中所有必然成熟的果實,鳳梨、荔枝以及少許的香蕉,我們小孩如它們一般,必須遠行,才能掙回灌溉我村貧窮的養分。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曾以初犢之心逃難過一回,無畏山崎的虎口凶險。就在險峭的赤水崎上,以小小的三輪車後載嘻笑不知危途將至的弟弟,那樣神勇又豪情壯志地奔往崎下,若飛蛾,狀卻猶撲火。聽說是媽媽在村人驚惶告知中,以一路的啼哭嚎聲把我們擄獲逮回,但我失憶了這段歷史,而日後媽媽更爆料說,也因我那場必敗的戰役,似寫唐吉軻德大戰風車的童話,讓爸爸斷絕了城中的繁華夢,辭掉日載斗金的工作,回到村中,蝸在理髮小店中,那種詭譎變異的人生說法,我更不復留守回憶。我只記得,在家的後院中媽媽和我以及弟弟,一張她瞠大眼睛面視前方的褪色照片,而我們站在一株青蓊的椰子樹前,嘴角上揚。
  是這樣的,赤水崎下的山壁常在雨季中,紅紅的山土因不能負荷而流淌奔行,在山溝中沖刷出一條汨汨的紅色小河,短短數日,雨停就消失,赤河畢竟是難以負荷所有浪漫的想像或甜蜜。這麼想來,那情狀恐怕更應是村名之因,紅紅的赤流,如是當時我們所恐怖的赤禍彼岸,眾人播遷在島上毋忘在莒;而我村的人,早就在1949大逃難之前避遷在台地之上,以略具有黏性的紅土,那土也僅黏在小小赤水一地,捏塑村人的稼作以及想望。所以,我在好幾回颱風大作的惡日中,猶如青春的成長時,常受阻於山洪路塌樹倒的橫逆,而不得征行,這更像年幼時夢囈的那段場景,媽媽已然因跟爸爸爭吵忿躍跳上公車,而我則只能痛哭涕流以尚學不會繫綁的小手,望著小鞋如船欲行,卻擱淺。
  赤水。應該就是洪流的別稱吧,暗載村人在人生與時間光影中流逝的年輪。
  我在年長時,才在偶然一日聽爸爸提起不遠的先祖竟來自台地下很近的香山,因一場洪水沖毀舊街,不到百年前才奔至赤水小村。而他會主動提起,是因當時方興未艾的尋根熱潮中,手上初拿到一本流行的祖譜,頁上載明福建赤水鑑湖堂的列宗名諱,我是第二十三代。他,不著痕跡地殲滅了我誤知苗族後代的浪漫,也結束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
  而不論列祖列宗來自何方,遠的彼岸、近的香山,我都已接受了赤水是我出生地的現實,以台語的發聲闡釋洪流淵源的可能。但在我返鄉之初,爸爸繼承了祖母分給他的一塊梨田,我驚瞿地見識了因分產而剝落親情的劇情,叔叔賣了他的幾分田產,承繼爸爸當年在城市的鎩羽之役,先是風光地連開了幾十家連鎖超商,而在祖母駕返瑤池一整排長龍似的花圈後不久,匿藏某角的陰暗,跟著他的鉅富一同人間蒸發。這使媽媽更措措有辭鞏固她對我的人生安排及見解,要我認份且了命地安居在赤水,不認同我硬的羽翼,想飛的心。
  所以,我只得落腳赤水,註解出生地和一生的旅地。但中年以後,赤水已不見遮天的果樹,全都砍除變成平野千里的茶園,在陽光和雨水的滋養中,撥酵一股淡淡的茶香,那得歷經人生的搓揉、擠壓、捲屈方能浸泡芳香。而崎上一座老廟也因不堪雨水滴落,重新建廟,就連那條老舊山路更因時代重審,不符現今的陡度訴求,被廢棄成了一道紀念時光的休閒步道,而新的山路很平很緩,很適合如履平地的草莓族稱謂,如果驕車也以擬人來看待。
  我常漫步在兒時冒險的崎路上,但已不在縣碑旁縱跳了,畢竟村名的探溯已不在我好奇的窺探中,而赤流瀉下的小河更不復見,步道上遍植了油桐、櫻花取代了我童年所見的果樹,村中常穿梭著以練習曲自戀的外地旅人,在假日中,他們比較著崎頭那幾家倏忽名噪的粿條、炸薯何處最美味,就在我小時常打棒球的廟前廣場,唱著卡啦OK還有烤肉。我陪著爸爸、媽媽一同年老,而赤水也在某種時光推移中,消逝了能捕捉的回憶場景以及農村氣息。
  就在我有些不甘撫慰不見的青春時,卻在吳晟的書中發現他對赤水的新解釋
,除了紅土剝落成河以外,它應該也暗示著某種人生凶險。
  是這樣嗎?赤水。
  除了我童稚時莫名的躁闖,那場不能重來的冒險,以及面對環境無從逃避的赤流外,它竟又似安逸的桃花源,使我與爸爸避過如叔叔一般的人生凶險,得以安然迄今。
  我走在童年曾見黑冠麻鷺的舊山路上,牠已安返歸來,跟我一樣,接受赤水的偎護,我聽見牠叫了幾聲,報平安的人生旅路。
  是的。赤水。人生凶險的旅地,我窩在一座桃花源中,不再計較小說或散文的文體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