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去他的小星星!」小森說:「都已經咿咿哦哦快兩個月了,還是這首!」他罵的是腳下鄰座別墅內傳出的聲音,裡面一個不甘願的小孩宰殺禽類般在學拉二胡,滿天小星星被他拉扯得七零八落,聽聞的人無不覺得昏天暗地。
「錯嘍!差不多要半年啦!」底下一個長期前胸後背都掛著廣告看板的人伸頭說,樣子就像三明治放太久腐壞蛆冒出頭來。
小森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從屋頂進到室內客廳,不解那個三明治人的模樣怎麼會讓他想起父親:「欸!世上還有天理嗎?這奧羅拉大理石一坪就比我老頭的墓碑貴!」他站在地板上跺腳。地板是他鋪設好的,大理石有著瑰麗晚霞圖紋的彤彩,和一頭染紅長髮的他形成一種怪異美感,既衝突又和諧。
「嘻嘻!那麼愛的話你以後可以立那麼大的奧羅拉當墓碑啊!」兩個配線工兄弟聽了習慣性地一起比手劃腳消遣小森,其中一個不久前因為沒注意到漏電燒壞手指,截肢過後示意起來活像火蠑螈直立揮足,此刻興奮舞動的指頭彷彿還跳閃著電擊當時的火花。
「以後我立最大的給你們啦!」小森說。
老磊一旁聽了苦笑不語,他羨慕那兩個低等生物般無知從而無憂無慮的兄弟,缺了手指還是活得不少快意;更羨慕小森,小森技術很好,忿恨很多,無時無刻不憤世嫉俗,怨懟世界是他年輕的標誌。而他呢?他的年紀比小森大不了幾歲,心境卻已經老了許多,人家都說他穩重,不明白那是怯懦,一種深深自責當不好父親的怯懦。怎能不怯懦呢?他竟然背著不足兩歲的女兒來上工!
背著女兒來上工!起初工頭看見笑到像得盲腸炎般在地上打滾,滾完了馬上要他滾:「不是我不幫忙嘛!拖延了工程不說,這麼小的囡仔,要是在工地出事了,我要抓去關咧!」工頭指指鼻子說。他還不知怎麼回答,小森就說:「抓去關?放心啦!像你這麼壞心的連監牢都不收啦!怕你去帶壞犯人咧!哼哼!」他手裡的鐵鎚像搖滾巨星的麥克風般搖著。阿川也走過來說:「唉!暫時的嘛!又不是帶長久的,而且老磊的工夫你也知道的,要他走找誰替?」工頭正苦於不知如何對小森發火,看到有臺階可下趕忙踩上去:「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沒良心的人,不過老磊,說好是暫時的,之後的工程絕對不准……」阿川趕緊幫老磊接口:「好好好!就這樣就這樣。」只有一旁的小森說:「軟土深掘!呿!」
就這樣,老磊每天背著女兒來上工。說起來也不是單身爸爸,女兒也有媽媽的,只是不知跑到那裡去了!不過,不管是那裡,一定是個吃飽喝足都不止的地方。他怪前妻嗎?他不怪前妻。一心求好本來是本能,畜牲都懂得要求飽煖呢!他也怪前妻,前妻竟然不想要女兒,向他表明贍養費與監護權兩者皆可拋的心意。前妻之前經常帶女兒來他工作的豪宅區,探他也順便欣賞豪宅,記得某一個傍晚,他正在裝雕花窗框,她倚在牆邊彩蝶起飛般雙手撐在窗沿,微微仰頭說:
「景觀好好喔,風好涼喔,晚上在這裡看夜景一定很美!」
「喂!把小孩顧好,等一下被窗框敲到。」他說。
她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哎!不知道都是怎樣的人住在這種地方……」
他說:「喂喂喂!妳當作是來度假的啊?」雖然嘴裡這麼說,可是他覺得那時的她看起來真美,比醉眼般在夜裡浮動的朦朧燈景更美。
她真的很美!她一句英文都講不完整,竟然結識了個前來購屋投資的外籍富商,富商的年紀當她父親還嫌太長,她像個小女孩般被寵溺著,不需要再多個小女孩來增添自己的麻煩,來提醒自己不應該再像個小女孩。前妻既然不想長大,老磊只好自己獨身一人變老,甚至變性了。每天他用嬰兒背帶將女兒裹好掛在前胸來上工,工作時再將女兒轉到後背背著,休息時又將女兒轉到前面餵奶漿,餵飽了重將女兒轉到背上哄睡,女兒就在他每天的轉來轉去中吃喝拉撒存活下來。
「這東西不便宜哪,一小株就要你一天工錢!」阿川說。
「什麼?」老磊說。
「我是說!」阿川喊:「別看這紫藤那麼小一株就要你一天工錢!」噢!原來是說花,老磊還以為是說他的女兒呢!之前阿川問過他自己都顧不好了,怎麼顧得了這小孩。他也想過請個保姆什麼的幫忙帶,可是一個月好幾萬的費用還是其次,電視新聞上播的虐嬰案簡直嚇掉他的魂。老磊思前想後,背帶一勒還是帶著女兒來上工,把一路走來的指指點點都當成吹拂而過的風。
風吹拂而過,沿路種在別墅庭院圍牆邊的紫藤搖曳起一捧捧碎花串,女兒咿咿呀呀在他背上蹭腳伸手要抓,他趕忙走開:「唉呀!這一小株就要一天工錢,妳可別抓!」
老磊忽然悲哀,感到一種為人作嫁的失落,卻不明白怎麼會這樣,他當建築工已經好幾年了,經年累月下來參與蓋了近十棟豪宅,總是很有成就感,挖地基、綁鋼筋、灌漿、砌牆,他有著無中生有的能力吶,可是自從前妻離開他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自豪的未必受到別人肯定,而事實在眼前,他又能為女兒做些什麼呢?讓女兒長大了跟他一樣當工人嗎?
他們這次蓋的是一批千萬預售屋,將近完工僅剩下屋頂外圍的裝飾矮牆,說是防人摔落倒不如說是為了擺樣裝闊,「呿!什麼女兒牆兒子牆的!除了我們這群誰還會在屋頂一待整天?」小森說。老磊也這麼覺得,以後頂多便宜了曬太陽打呼嚕的懶貓;比起來穿汗衫的工人竟遠不如渾身長毛的畜牲過得悠閒。矮牆要沿著屋頂四周建造一圈,是高一公尺半的刷白泥磚牆,最上層疊鏤空磚,才砌好一半,老磊與阿川正在攪拌最後一批抹牆的水泥砂。「豪宅就是不一樣啊,連牆都厚一倍多!」阿川說。「對呀!也高度也不一樣。」老磊說。老磊真的覺得不一樣,女兒出生的時候是早產,身長才四十公分;聽說有錢人家的小孩都是大到生不出來要剖腹的,女兒從小就比人小比人薄,長大了怎麼辦?有錢人家連矮牆都那麼高那麼厚!「喂!老磊,在想啥啊?」阿川說。老磊轉頭看了下阿川,有些奇怪自己怎麼會拿泥牆的大小和女兒的身長比方。
午餐時分許多經過的人的狐疑怎麼最近這裡流浪狗這麼多,而且體型如此碩大,仔細一瞧才發現是一群工人錯落躺臥在庭院邊道上小憩,他們剛剛吃完很排骨的排骨便當,若不是路人錯認為獸類,跟人類相比他們其實屬於瘦小的一群。老磊自小事做得多飯吃得少零食沒得吃,長期營養不良被圈限為瘦小族群是很自然的事,他極想彌補,自己還沒吃飯先急著搖奶瓶餵女兒,心中深潛的意念連他自己也無所察覺,懵然以為這樣飽足的餵食或許可以改變女兒的定命。「乖乖乖、吃飽睡、睡飽吃……」
剛好有人來看屋子,是一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看起來就覺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男的戴細銀框眼鏡髮絲光亮,紫羅蘭色襯衫加深灰直紋休閒西裝褲;女的粉白鵝蛋臉配上微鬈長髮,鵝黃連身洋裝腰繫乳白飄飄長絲巾。女的本來挽著男的臂彎,聽到小孩咿呀聲好奇走近,看見老磊女兒時先是嚇了一跳,再來就像發現限量精品般問了老磊好多問題:「她好可愛喔她多大啊?」「她的媽媽不照顧她嗎?」「帶她每天這樣來工地好嗎?」老磊一一支吾回答,心想這女的怎麼對女兒這麼有興趣:「小姐,看妳的樣子妳很喜歡小孩子喔!」對方聽了臉色黯然:「嗯、是啊!」老磊突然發覺真相,替對方惋惜,也替自己的女兒不平,覺得世界真是顛倒,有錢的生不出來,生出來的沒有錢。唉!女兒若是能出生在那樣的家庭就好了,人不能選擇父母,而他為人父親的就不能幫女兒選擇更好的人生嗎?
年輕人看完房子走了。老磊還在矮牆下沉思。
之後是天氣極熱的一天,高溫像火山灰燼,沉靜的灼燒,老磊背上的汗岩漿般蝕濡了整件衣衫,他沒有察覺背後的女兒也在淌淚,沒有察覺那個幼小的身軀也像一小堆火山灰燼,趴在他身上發著高燒。老磊的女兒很少哭鬧一向很乖,她太乖了,等到老磊傍晚下工發現時,她再也不能哭鬧,她死了!
紫藤冬天花葉盡落僅存殘枝猶若萎死,誰知春天一到,那新芽生長的速度一眠一吋趕著長大還盛開蝶形紫花;女兒長得也很快,可是還來不及盛開花朵就病死了!女兒病死了,老磊卻還活著;他望著女兒輕閤的雙眼,一滴淚都沒流,彷彿死去的是貧困的自己,而女兒一覺睡醒後就會有富裕的人生。老磊最後一次繫緊背帶,半夜裡偷偷背著女兒回到將近完工的屋頂外圍矮牆,他放下女兒,為女兒換上一套洗好的乾淨衣服,戴上一頂結著雪白絨球的毛線帽,還在木箱底放進一隻玩具狗,心想富貴人家的獨生小孩有狗陪伴才不會寂寞。然後,老磊將木箱嵌進矮牆裡,矮牆很厚,塗上水泥砂後誰都看不出來異樣。
「喂!老磊,這牆是怎麼回事?」工頭說。
「我、我昨夜睡不著回來做完的。」老磊說。
「你怎麼啦!還有,今天沒帶小孩來啊?」阿川說。
「管那麼多!想雞婆就不要當男的!」小森說。
大家都沉默了。老磊在牆邊植一株昂貴的紫藤花,心想花開時風若吹,就是一堵華麗的墓碑。種完花他從圍牆望出去看見遠方一彎彎青山層疊:「是好風水哩!」老磊說。
「去他的!有錢人住的都嘛是好風水;好風水有錢才住得起呀!哼哼!」小森說。
「老磊!你女兒咧?」阿川還問。
「她……她住豪宅去了!」老磊說。
工人們遲疑了一下,就都閉口不再問了,他們都以為那女兒是被親生母親帶走了,聽說那個外籍富商一坪八十幾萬的百坪豪宅一買就是兩戶;小孩若是住在那樣的地方總比跟著父親居無定所漂浪各處更好。「也好啦!小孩可以在好的環境長大。」工頭拍拍老磊的肩頭說。
老磊的肩頭沉了一下,彷彿女兒正趴伏在他的肩背上,以單純的眼睛凝望著他,他笑了笑。
老磊不當建築工了,當起了活廣告看板的三明治人,從前他老是覺得諷刺與荒謬:身穿破爛陳舊衣裳的人高舉著亮麗嶄新的看板;一個人推銷著一棟可能他十輩子都住不起的房屋;一個活著的人低低在下,一棟死的房屋卻高高在上;眾人對那廣告上的房屋歎為觀止或嚮往不已,卻對那舉著廣告看板的人視而不見或輕蔑鄙夷……可是現在老磊不這麼想了,他拚命努力想把埋著女兒的房子推銷給最好的家庭,最好是年輕漂亮有教養的新婚夫婦,他要讓女兒和這樣的家庭一起居住,雖然不是共生同活,而他很滿意了!
天暗下來了,佇立燈下的老磊變成一抹黑影,在他上方房屋廣告的七彩燈光星星般悄悄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