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我就醒了。

睜開眼,眼眶有點澀澀苦苦的、又有點緊繃,重複著開闔眼皮的動作,我才有點清醒。
現在的我想洗把臉、想晨跑、再好好沖個澡,也許為自己沖杯咖啡、煎個蛋餅,然後回臥室把自己的襯衫燙的平平整整,挑一條漂亮的領帶,出門前,還用鞋油擦亮尖頭的皮鞋……。
但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繼續躺在床上,感受涼涼冷冷的空氣竄進鼻腔、直通氣管,那讓我覺得喉嚨緊緊刺刺的,意識變的更清晰,只好強撐著身體,下床,拉開窗簾。

天空,是深藍色的。
於是我又呆坐在床沿好久,什麼也沒想就只是看著天空。好像回到那時候一樣。
「怎麼不再多睡一點?」我以為妳會這樣問我,然後用手從背後環抱著我,把髮絲的香味埋在我頸間,但妳沒有,我看向空盪盪的左手邊,用力的告訴自己妳已經離開夠久了,床的另一半,是妳帶不走的空間。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

好不容易走下床,離開了房間,真的為自己煎了一份蛋餅,才發現自己真的不是個手藝好的人,不只沾鍋,味道還出奇的糟,有些焦硬,有的則太濕軟,才吃了兩口我就吃不下去了,把盤裡的渣渣全部倒到廚餘桶裡。
我曾經想過,那些因妳而潮起潮落的回憶,是不是愛情的渣渣。因為從前
我們一次提領了太多、擁有得太多,事實上在有限的時光裡我們無力償還,只好花費一個人的年華來消耗。

留下來的、那一個人。

我用全力刷下沾在鍋沿的污痕,腦海充斥妳模糊的臉,充斥著妳淺淺淡淡的背影,在廚房忙進忙出。閉上雙眼,我的思緒雜亂毫無章理,像數百張糾結扭曲的夢魘。
然而,殘破不堪的很多「記得」中,我只能憑藉印象找到妳每一張臉,哭的、笑的,什麼都好。
我不想忘記妳、不想像妳忘記我一樣。

「你的眉毛很漂亮。」初遇見妳,直覺得是一個清新的女孩,晶亮的眸像是會說話,妳笑著對我說,小小的眼深深的望著我。
妳穿著一身素,簡單的白色高領毛衣和駝色的長裙,烏亮的長髮披在胸前,手上拿著原文書,手指細細卻短短的,右手拇指靠近指甲處有一顆小小、褐色的痣。
「我是外文系的。」妳示好。我這才發現妳的唇稍嫌乾澀,臉卻被風吹得紅紅的。
「謝謝你。」我回神,將手中的書本穩妥放進妳懷裡,然後我們都顯得害羞了起來。


也許,每個男人心中都存在一個輪廓,在尋尋覓覓的追索中,尋求一個實切的模型、一個命中注定的女人,好以填補生命中殘存的缺陷。
妳讓我變完整。

一回神我發現自己的眼眶很燙,卻是乾澀的,像是水分被疲累抽乾。
那些回憶,真的離我太遠了。
無論是嚮往愛情悸動的輕狂,或是面對生命的體悟,對現在的我而言,都過於不切實際。
我寧願用已逝的青春換一床好夢
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水龍頭鎖不緊,滴滴答答墜在我手心,很冰,而且很重。
太重了。

「太重了?」妳的體溫緊緊貼著我:「吶,我是不是該減肥了?」妳話裡都是笑意,暖暖的吐息在我耳畔,雙手交疊在我胸前。
「不會。」我說,揹著你,走在鵝卵石的道路。
一邊看著妳的腳踝紅腫的傷,一邊呼吸妳的聲音,在鼻間的空氣,好甜。
「他們會不會走遠了?」
「沒關係啊,我在。」
「總是麻煩你呢。」
「不會。」
「你人真的很好。」
「因為是妳啊。」我說,然後耳根發燙,喉頭緊緊的,像被用力扼住脖子。
「嗯?」
「我只想對妳好。」我頭一偏,直直看著妳。
妳有沒有回答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那時我全身僵得厲害,四周安靜得過份。
最後妳只是給我一個笑。

好懷念呀。
也許,我只剩懷念了。

沖了一杯咖啡,那是唯一熟悉而沒有任何改變的味道了,當那澀澀的苦味沾滿我的衣領,我的思路才又慢慢爬回正軌,平穩得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也許是那些傷痛都舊了,曾經厚重攀附在我肩膀的,都淡成隱隱的鵝黃,輕如羽毛,卻始終無力飛翔。
盯著咖啡霧起的煙,漸漸等咖啡都涼了,也許今天又得漫無目的地結束,明日再被清晨微涼的空氣擾得喚回許多過往。
許多,我始終無法讓妳想起的、我們的最初。

是一個很晴朗的早晨,我牽著妳的手就四處晃,彆扭了很久才拿出母親留下的那只,翡翠戒指。
「吶,嫁給我好不好?」
妳眼淚都盛滿眼了,然後破涕為笑。
「你真的不懂浪漫。」妳責備。
我只知道我感到膽怯,又有些難為情,但妳只是給我一個擁抱。
「我有千百個願意。」陽光讓我看不見你的淚光,但我知道那確實存在,在妳眼底,和,我心底。

妳的話現在還暖暖地攀在我耳際,好像一切剛發生似地,妳才為我生下一個可愛又白胖著腮膀子的男孩,然後是女孩,他們上了學,我們晚上拿著帳本煩惱房子的貸款、該繳的水電費、學費、菜錢。
有時累了我們轉開電視,無聊地看著政論節目、八點檔,妳會窩在我臂彎淺眠,當眼皮最重最重的時候,再輕輕搖醒妳,逐一去孩子的臥房看他們睡沉了沒,被子蓋得夠不夠厚?
那只是平凡的每一天、也是最安穩、最快樂的日子,如果可以我多想用生命守護這樣的歲月,或是去重現每一段面容相仿的時光。
如果,活著真有使命存在,我相信是創造最最溫暖的分秒。
我的生活都是妳的身影,比空氣充盈,淺淺淡淡卻深刻,直到妳離開我,才能逐漸明白很多事。
──愛情傷害的,只有留下來的那一個人。

我以為自己成熟到夠灑脫了,但最後才發現,有些事,沒有人能夠冷靜,而所謂成熟,只是在虛無的逃避裡杜撰挽回的可能,事實上我們無力自拔也無法掙扎。
總是試圖在妳的知覺中分裂出一些過去,害怕時曾想過要好好恨妳、怨妳,怪妳太輕易放棄那些凝視的珍惜,太輕易鬆綁一路走過的爭執、的妥協。
結果,我只記得最後的漠視,記得不忍揭示卻又太清晰的傷痛。
我還沒告訴妳,我真的很愛妳、比任何人都愛妳。
所以我希望妳已經完全離開了。

「爸、爸?」兒用力晃動我的肩頸,才猛然回神。
「怎麼……?」
「我昨天說過我會回來看你的啊,唉呀,你又忘了對吧?」他笑,眼神裡有和妳一樣的溫柔,他回頭,抱著一個紮著馬尾的小女孩。
然後我終於發現自己老了,夠老了,迷惘地看著眼前所有發生的一切,我好希望妳也能親眼看看,抱抱妳的孫,唱一首為兒編的愛睏謠,為她製一條豆子項鍊。

「我昨天夢到媳婦生了個男孫呵。」
這是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個時候妳已經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只記得妳好像很愛很愛我。
「感情,怎麼可能忘得了嘛!」妳笑。
可是,沒有多久,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我輕輕觸摸妳的臉頰,妳只是憔悴著瞳仁閃躲;孩子小心捧著妳佈滿皺紋老老的手,妳也只是顫抖地抽離。
人的記憶真的很薄弱,對不對?雖然是因為有了情感才能夠堅強,但也是因為有情感,人一再被證明是無能的。
無能,原來我比誰都無能。

當病症被告知,我只能用力抓紅妳的手,被害怕侵蝕,痛苦煎熬到無可自拔。

「我會一直忘東忘西欸,好奇妙的事情喔。」妳顯得格外輕鬆,卻只是用力回握我。
我還記得手裡那最複雜也最脆弱的溫度。
妳一回家就在家具上貼了一張張便條。「冰箱」、「沙發」、「熱水瓶」、「電視」,並逐一標明注音。
「我怕我有一天連國字都看不懂了。」妳笑。
笑得我的心都酸了。
每天拿著字卡陪妳朗誦,妳總是披一件針織衫,半闔著眼喃著唸。
「要不要先睡一下?」我問。
「不用的。」妳輕輕地笑,像是遲疑著想說些什麼,可是最後妳只是聳聳肩,造成一陣沉默,才緩緩開口:「親愛的,我怕……我怕閉上眼後的另一個明天,我誰都認不清了。」
最後我們都流下淚來。
用雙手擁進妳的脆弱,此刻任誰都迷惘了。曾經以為平凡的人生可以簡單而不持有任何悲愁地活下去,但生命總是不設防地被現實肢解、分崩。
「明明很多事,在此時此刻都被我牢牢記著,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記性很好的人呢。」妳一面流著淚一面笑著:「結婚那天捧花絲帶的顏色、女兒入學典禮的髮型和粉嫩色的領口、兒子國高中拿了什麼獎狀,還有他當兵時寄給我的第一封信、之後妹妹結婚了,緊張到不行的致辭,那天紅酒還用髒你一條深藍色、帶有銀色條紋的領帶……,我都記得很清楚,閉上眼就能在腦海裡放映一次,但現在的我卻得知有一天我將喪失這樣的能力,那等同失去你們,失去人生的全部,瀕死時可能以為自己沒有愛著的人或愛著我的人而孤伶伶地死亡。」
我已經聽不下去了。
「我好像被自己甩了一個耳光,很痛也很羞恥,沒道理那麼努力讓自己處於平凡的我,失去幸福且平淡的藉口,這太過分了。」
「這太過分了。」妳哽咽。

好像在那瞬間,沒有人有能力堅強了,時間變得很慢,我只能盡力把妳抱得更緊些,像在試圖留住些什麼。

但最後我還是輸了。
在你終究什麼也不記得的那天、在我連眼淚都忘了怎麼流的那天,在清晨微光喚醒我意識的那個早上、平凡的早上。


妳走失了。

什麼都沒有留下,因為沒有道別的對象。
只是,填滿室的茫然,是永遠無知未解的遺憾。
對妳,對我。
或是對這三十年的家。

一直以為自己會呼天搶地,會心疼到無法自拔。但最後我沒有報警、沒有外出尋找、沒有刊登尋人啟示,只是一人獨自在空盪盪的房子裡遊走,靜靜看著每一個你存在的痕跡,翻箱倒櫃找出初遇時妳身上那件毛衣,緊緊抱著,卻一滴淚也沒流。
妳真的走了、妳走了。我告訴自己。
如果可以我希望妳什麼也不記得,也許妳會忘記何為寂寞,也許妳會忘記悲傷和痛苦,或說,我希望妳不在的那一刻起,妳就死亡了,至少翩飛如莊周夢遊的蝶,而不是蜷曲在巷角瘦弱的枝幹。
這是我僅能給妳的,一點點尊嚴。

我出神地玩著媳婦為我盛的一盤麵,沒什麼食慾只是發呆。看來掛在牆上那件有些年代卻不算過時的白色毛衣,我的鼻間突然捕捉了一絲絲妳身上的香味,熟悉到催促我流下這段日子來、第一滴淚水。

「你是……」猶記得那天妳努力回想我的名卻徒勞無功,最後只在我耳邊告訴我:「我記得我愛你。」

我記得我愛妳。

喉頭很緊,淚水滑過臉頰潤進嘴角,我閉上眼,看見妳穿著高領毛衣和裙子,笑著對我說的不是「你眉毛很漂亮。」而是一句淡淡又遲疑的:「我記得我愛你。」
然後我就知道,妳自由了。

妳自由了,而記憶仍是我臂彎棲息的玫瑰,穩妥地永遠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