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颱 風 】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連載小說每日請勿超過三章節

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電視不斷重複報導颱風逼近的消息,氣象局宣布,恆春半島沿岸的海面將用滔天巨浪迎接颱風拜訪。
  
  大山盯著電視,心情隨螢幕上的颱風眼旋轉,轉頭望向窗外,除了雲層靉靉,一點都聞不到強烈颱風的強烈氣息,腦中不禁升起懷疑,這次的天氣預測會不會又變成另一次無聊假期?
  
  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舒展一早萎糜的筋骨,他決定出去透透氣,不讓自己鎖在黃黚般的倥境裡。
  
  走到海邊才發現浪是有點大,灰厚的雲加颼颼的風,混合成狡黠在天際放蕩,搖晃久遠的心腸。海上詭著閃光,配合悶悶濤浪擊出悶悶聲響,掩過路上沒有表情的車輛。笨重的貨櫃屋怪獸似的趴在路旁眺望海洋,賣黑珍珠的塑膠布掀起一角擺盪。
  
  水珠漫天,大山舔一舔,淡的,是雨,颱風還沒有來。
  
  杵在風中淋雨,飄颺的水氣蒸發訥譅思緒,擠出瘡疤累累的靈魂竄向不可及的天際。驀然回首,眸澀幾許,思念故鄉的情緒爬過醃缸開始滴落,落在腿下的指縫,逐漸瘦瘠的喉嚨也無法嚥下鄉愁,任憑哀瞳怯怯孳長,養壯萎糜腐朽的筋絡,阻斷聲聲思鄉吶喊。
  
  大山斜倚在消波塊上,鐵鏽色的斑點和銅漬色的皮膚映出海岸線,小螃蟹和海蟑螂在乾濕交界處漫爬,怦怦的白色泡沫不時趁人分心之際發出怒吼,這景象多麼壯觀,真想切一幅美麗寄回老家貼在岌岌可危的牆,卻又怕敗破的牆禁不住浪奔滔滔的磨難。
  
  電視台的轉播車為掌握颱風動態而來,看熱鬧人湧來檢測生命力,攤販推來熱呼呼的空氣,湊一年沒幾次的盛會,眾人屏氣凝神巴巴望著大海,並在呼嘯聲中抱怨風瘦浪矮不夠精彩。
  
  颱風,真是人們驚嘆的期待。
  
  為了不惹麻煩,大山特意避開幾百雙眼睛,躲到貨櫃屋後方的寧靜角落,然後點根菸獃望遠方,雨從貨櫃屋的屋簷滴濕香菸,像離家時母親汪汪的淚,灑在父親倔強的眼。記得那時候,離開老家的田,蛐在舢舨頭頂月光,來到這個賺錢天堂,幾年來歷經欺騙與躲藏,時間已讓羞澀青年變成健壯體魄。他不時想起門前枯木,屋後稻田,還有愛人甜甜的笑顏。那天握著愛人的手,保證不久的將來就會衣錦還鄉,除了會翻修老屋,母親叨叨念念的牆,還會在空地上築一間屬於他們的新房,愛人用溫柔的手,許諾會等他衣錦還鄉,為自己披上最美麗的嫁衣裳,他知道這些夢想很快就能實現,只要再經過一段孤獨時間。
  
  扭扭僵硬的頸骨,大山把自己從回憶裡拉回。風還未狂,雨先壯大聲勢,淅瀝瀝的擊在所有人身上,引出陣陣驚呼叫喊,眾人卻希望風能掀起滔天巨浪。
  
  看來,颱風不可以不來,否則很多人會失望。
  
  雨侵濕大山的腳踝,在貨櫃屋頂叮叮咚咚猛響,讓大山的思緒又陷入迷惘。
  
  捨棄美好的故鄉風情,拋開親愛的家人與愛人,窩在鏽跡斑斑的貨櫃屋裡,有時真會衡量倒底值不值得。古有明訓男兒志在四方,但這個四方也太遠了,遠到作夢都要飛個老半天,而且每飛一次醒來總是如此疲憊,累的不敢隨意夢見故鄉。但這又如此無奈,因為這裡才是實踐夢想的天堂,所以必須繼續忍受排擠和異樣眼光,直到可以再次驕傲的站在舢舨上。
  
  一堆失望眼睛糾結出怪異神情,白色轉播車臥在海岸邊彌留,攤販努力吆喝,向每個過往行來叮嚀熱湯如何美味,可以溫暖心房和自己的口袋。
  
  颱風還沒來,只是雨大。
  
  大山聽著雨聲看遼闊海岸,前方不遠有個女孩在岸邊佇留,灰白的人工石頭包裹著消瘦身影,朦朧中望去,似濤聲雨淋中的透明幽魂,寶劍般的定在石上,偶爾動一動腳,卻看得大山心驚膽跳,難道她被眼前的景物迷惑,準備縱身躍入滔滔海浪中?大山摒氣凝神的觀察女孩一舉一動,腦中立刻閃出父親的教誨,老師的交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教導,於是他慢慢爬過參差不齊,高低起伏的消波塊,悄悄躡到女孩身後,女孩仍望著大海,身體輕輕顫動,彷彿雨中悲戚哭悵的石像,這讓大山心頭一凜,並竄起一陣哆嗦。
  
  「小姐,妳千萬不要………」
  
  女孩驀地聽見身後有人呼喚,驚訝的轉頭張望,卻一個不留神,忽略腳下濕滑跌落消波塊夾縫,前額撞到突出的尖角,當場昏了過去,小螃蟹和海蟑螂也驚得四處躲藏。
  
  大山嚇得不知所措,沒想到女孩會因為自己的叫喚而摔倒。大雨狂肆,浪潮颯颯,震醒大山同樣陷入昏迷的神經,他回過神攀爬過去,將女孩從消波塊夾縫裡抱起來,然後辛苦的,努力的爬過層巒疊嶂的障礙,然後沒命似的朝貨櫃屋跑去。
  
  踉踉蹌蹌的跑回貨櫃屋後,大山喘吁吁的將女孩放在床上,再用發霉味的棉被為她蓋上。女孩前額腫了起來,血絲從清秀白晰的臉龐滲出,大山不知如何是好,連忙取來毛巾在女孩額上擦拭,並試圖叫醒,但女孩依舊昏迷。
  
  看著女孩昏迷模樣,大山不禁漾起漣漪,他輕輕的擦拭,宛如撫摸愛人的臉龐,胸口溫度也逐漸升高,高得讓手掌微微顫抖,因為女孩的臉龐讓他想起愛人,停在臉上的雨更似愛人汨汨不止的淚,使他如此不忍,如此心傷。
  
  風勢漸大,伴著咚咚聲再次敲響大山的鄉愁,箝在胸口的思念終於爆開,在貨櫃屋裡四處噴濺,昇華,軟化,使他情不自禁的伸手輕撫女孩的臉,回憶愛人的溫柔與纏綿。
  
  女孩終於悠悠醒來,睜開眼睛卻看到陌生男人正在摸自己的臉,驚得狂聲大叫:
  
  「你要做啥米!」
  
  受驚嚇的女孩抱著棉被顫抖抖的縮到床角,悚懼的望著大山,腦中不停浮現色狼,綁票,還有毀屍滅跡的景象。
  
  「沒有,沒有,妳誤會了,我沒有要做什麼。」
  
  大山慌得直搖手,並向前挪動身體向女孩道歉不該無理觸摸,女孩看到粗壯身體朝自己逼近,驚恐駭怖立刻直竄頭頂,終於讓她忍不住情緒,發瘋似的放聲嘶喊。
  
  「救人哦!阮被大陸仔綁票了!」
  
  大山聽不懂女孩喊叫的意思,但他聽得懂大陸仔和綁票,也從女孩驚恐的神情明白自己完全被誤會,心中一陣慌亂湧起,直覺地向前摀住女孩的嘴,不想讓誤會隨風雨擴大,四處擴散。但女孩的淒慄叫聲已經灌入賣黑珍珠歐巴桑的頭皮裡,當大山抱著女孩跑進貨櫃屋時,歐巴桑就帶著懷疑前來一探究竟,現在女孩的呼叫聲更是震撼貼在門上的耳朵,於是歐巴桑立刻轉身連滾帶爬的朝人群奔去,一面跑還一面大聲嚷嚷。
  
  「救人哦!一個查某囝仔去給人抓走了,有一個查某囝仔去給人抓走了,趕緊來救人哦!」
  
  歐巴桑的狼狽行為遠遠就引起人們注意,反應最大的是電視台的轉播車,一下子就發出燦閃閃的光亮,讓原本呆滯無神,枯燥等候風雨姍姍來遲的眼睛瞬間閃亮,職業敏銳度讓記者意識到歐巴桑一定有不尋常地方。
  
  「阿桑,阿桑,慢慢講,啥米代誌?」
  
  「那邊,那邊,有一個查某囝仔去給人抓去,真正恐怖,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歐巴桑驚魂未撫的指著貨櫃屋喘氣,記者全身毛細孔立刻豎起,宛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獸。
  
  「不得了,竟然無端端掉下一個獨家!」
  
  如獲至寶的記者立刻指揮轉播車朝貨櫃車開去,現場所有人也立刻簇擁在轉播車後頭,宛如進香團虔誠的香客,攤販們架開撐架吆喝兒女幫忙推拖,情況完全混亂,在原本抱怨浪小滔低的氛圍裡沸騰了起來。
  
  班駐所內的員警見外頭忽然混亂出來瞭解狀況,一問之下馬上讓年輕警官繃起全身神經,想不到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處理飆車超速案件,居然出現可能升官的機會。
  
  氣氛擁擁簇簇的好不熱鬧,所有人都將海浪險不險,風勢嘯不嘯擺在一邊,全都湧到貨櫃屋四周觀看比颱風更難得一見的事件,歐巴桑見人潮比海浪洶湧,連忙喊兒子將攤子推過來,一邊又交代女兒趕快跑回家將她那件花上衣取來。
  
  「上電視耶,按怎可以沁采!」歐巴桑堅定的對記者說。
  
  警方很快就將人群隔開,黃色刑案現場的膠條也馬上圍成一個半圓,提醒興致勃勃的人們遠離意外,以及不可影響警方辦案的嚴正立場。
  
  好不容易架好系統,歐巴桑也換好花上衣,記者整理剛剛打瞌睡皺了的西裝,以及擦去嘴角的口水漬,然後正正經經的站在攝影機前。
  
  「各位觀眾,本來記者在這裡要為觀眾實地報導颱風動態,但現在要插播一則剛剛發生的綁票案件,事件是由這位太太發現的,現在請這位太太為觀眾說明事件經過。」
  
  「啊——開始了喔?啊阮是在這裡賣黑珍珠的啦,大家都知道阮的黑珍珠最好吃………」歐巴桑對著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攝影機侃侃而談。
  
  大山看著原本就沒有關的電視畫面一陣眼熟,畫面上的貨櫃屋竟然和自己的窩如此相像,再仔細看說話的歐巴桑,不就是路邊賣黑珍珠的阿婆?大山的心倏地涼了半截,從腳底痲到頭頂,全身汗毛也立刻豎了起來,夢也夢不到的變化讓他驚慌失措,原本單純以為女孩要跳海自盡而前去營救,竟然在一連串誤會中變成驚天動地的結果。
  
  女孩依舊驚嚇得失控掙扎,大山恐駭得全身冒汗,風開始藉雨咆哮,雨不客氣的藉風猙獰。
  
  交通管制使三十公尺寬的馬路開始打結,現場報導引來另外的轉播車飛馳而來,好奇的人們離開轎車詢問源由,警察忙著疏散人群和指揮亂成一團的交通,大夥哆嗦著身體體驗暴風半徑,攤販揚起嘴角感受強烈颱風和極致的人心,每個人都很清楚:颱風,終於要來了!
  
  「怎麼沒有像電影演的那樣對歹徒喊話?」小女生怯怯的在一旁說。
  
  「親愛的歹徒你好,你已經被看熱鬧的人群包圍了,放下你的武器出來投降吧!」少年郎逗趣的表情贏得現場一陣哄笑。
  
  「各位觀眾,根據記者瞭解,被挾持的是一名女性遊客,而歹徒可能是一名大陸偷渡客………」
  
  「目前最新狀況是,歹徒依舊與警方僵持中,根據本台記者側面得知,歹徒手中可能持有武器槍械……」
  
  槍械?什麼跟什麼啊!大山張大嘴愣住,然後用無辜表情望著女孩,女孩聽到槍械這兩個字卻抖得更厲害,情緒完全失控,不斷踢打怒罵,還放聲狂叫。
  
  「救人哦!救人哦!」
  
  這一叫立刻引起貨櫃屋外一陣騷動,不但弄得人心惶惶,有的還開始抱怨霹靂小組動作太慢,沒有人知道霹靂小組被看熱鬧的車陣擋在外圍,此刻正背負全副武裝用最快速度奔馳而來。
  
  「小姐,我沒有惡意,我真的沒有惡意。」大山攤開雙手向女孩表態。「妳看,我沒有武器對不對?」
  
  女孩驚悚的四周尋看一遍,發現除了桌上一把小水果刀,的確沒有槍械武器的蹤跡,這讓她的情緒整個放鬆不少,但仍對大山懷有陌生的恐懼,依舊縮在床腳,顫著不知道是冷還是額上的痛問說:
  
  「恁為啥米要抓我?」
  
  大山不懂,很用力的搖頭。
  
  「你為什麼要抓我啦!」女孩大聲的重複一次。
  
  「不是,不是,我沒有抓妳,妳誤會了。」大山擣蒜似的不停搖頭揮手解釋。「我以為妳要自殺,跑過去要勸妳,但是妳不小心摔到消波塊底下昏倒,我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只好把妳抱來這裡。」
  
  聽完後女孩逐漸想起,想起自己站在消波塊上凝視廣裘海洋,風颯颯風聲在耳邊吶喊,並想起自己一度以為找到比父親更堅實的肩膀,可以在暗夜裡依靠,挫折時依賴,被捧成童話故事裡的公主,建築美好美麗的未來,沒想到一切只是自己對愛情的懵懂幻想。女孩也想起,當時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喚,回頭時腳底不穩摔到夾縫裡,醒來時就看到一張陌生臉孔罩在面前,寬大粗糙的手又在自己臉上摹挲,感覺好像幾天前被夢幻的愛人壓迫,逼迫自己從事不願意的工作,心驚之餘情緒完全失控,終於不自主的瘋狂喊叫。
  
  「那——你為什麼要摸我的臉?」
  
  「我……我………」
  
  「你說沒有惡意,為什麼說不出來!」
  
  大山垂著頭,不知從何說起。多久沒有見到愛人了?一個多月前,父親在電話裡平順的說,愛人即將遠嫁外地,當時的衝擊與痛完全無法比擬,尤其父親轉達愛人口信的聲音,宛如一把利刃,字字句句在身上割劃,讓全身不斷顫抖,心臟不停淌血,難過得像條蟲,只能無意識的呻吟蠕動。想起離鄉時愛人蜷在身上的模樣,想哭卻哭不出來,悲得擠不出眼淚。父親說得沒錯,愛人已在故鄉痴痴等候好幾年,女人青春有限,怎能奢求無止盡的等候。但大山依舊不明白,自己拋鄉背景在暗夜中搭舢舨,來到這個看似熟悉卻全然陌生的地方,忍受無止盡的孤單寂寞和逃亡,不就是為了當初構築的夢想,如果夢滅了,心碎了,未來還剩下什麼希望?
  
  「看到妳,讓我想起我的愛人………」
  
  大山說得很小聲,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見,但女孩還是剎時懂了,明白面前只不過是個思鄉思愛人的可憐蟲。
  
  女孩側著頭開始認真對大山端詳,那幾乎可以盪出回音的深邃眸子隱隱帶著魔力,可以將空虛寂寞傳染給旁人,融合自己的哀愁後,一起跌入深沈的陷阱裡載浮漂泊。貨櫃屋裡挺溫暖,女孩仍不禁打個冷顫,臉上籠著濃濃惸鬱,痛苦記憶也磅礡的在心裡撞擊,她心軟了,深刻體會大山的哀愁與恐懼,風雨也加大了,怦怦地在貨櫃屋頂奏出樂曲,昭告颱風真的,真的要來了。
  
  「那現在該怎麼辦?事情好像弄得很大條。」
  
  「我不知道……」
  
  兩人同時望向電視螢幕,氣氛依舊熱鬧得宛如市集,記者不停播報最新狀況,還用專業的,疑似的口吻說歹徒可能有三四人。
  
  「我出去跟他們解釋。」
  
  「不要!」
  
  大山倉皇的拉住準備起身的女孩,女孩一臉錯愕轉頭問:
  
  「為什麼?我去跟他們解釋一切都是誤會,這樣事情就會結束。」
  
  「等等,我想想,我要再想想……」
  
  女孩詫異的盯住大山,企圖從他的表情找到答案,是害怕事情最後仍無法解決?還是擔心偷渡客的身份曝光?
  
  「各位觀眾,現在記者為你報導這起綁架案的最新狀況,從畫面上可以看出,霹靂小組已經佈置在貨櫃屋四周,準備與歹徒進行聯繫或隨時展開攻堅救援行動,因為除了先前幾聲求救聲音外,並沒有人質安危的進一步消息,而且截至目前為止也沒有收到歹徒的任何要求,這點讓警方非常擔心……」
  
  要求?我有什麼要求?大山和女孩不約而同的對望,兩雙迷惑和驚訝的眼睛也漸漸產生焦急,並爆出小小的共識火花。
  
  終於,大山慢慢放開握住女孩的手,兩人也不約而同緩緩低下頭,並各自用很小很小的聲音,重複呢喃說同樣的話。
  
  「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醉了的風呼嘯狂盪,領著豪雨肆虐黃金海岸,洶湧的海浪高高向提防吶喊,夾雜滿天飛珠,鹹鹹的,苦苦的,宛如兩人的眼淚,在蒼茫世界中不斷激烈翻滾,迴響。
  
  颱風來了,颱風來了,颱風真的來了!
                         李文義 民眾日報連載
始料未及的、失控的
往往不只颱風一事

颱風過後才真教人傷腦筋呢


拜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