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第110章 都是記者惹的禍

細川舞子說的沒錯,國民黨的運氣確實背到家了。前幾日路透社新任駐台記者上任,今天幾個外籍記者在建成圓環為他接風。幾個人鬧到下午四點,有人提議帶新同事去華西街看殺蛇,結果車子就被堵在北門平交道前。綁匪與尼爾斯.惠特尼他們槍戰時,四周的人全大驚逃竄,三個記者卻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亢奮,各自搶佔有利地形就拍起相片來。留在北門平交道的馬克斯.史密特眼力好,看到三個記者後上前攀談。於是,三個記者不僅知道了中華民國憲兵綁架商人小孩的事,還在馬克斯.史密特與熱心員警及民眾的協助下,找到了一家照相館用最快速度洗出相片,然後又在幾個便衣警員的幫助下繞過警戒圈進入美國大使館發新聞。

為了感謝馬克斯.史密特,路透社記者在發出新聞稿與照片後,將幾張照片以三千美元的代價賣給馬克斯.史密特。在美國大使館的幫助下,在宋美齡到達馬偕醫院的十分鐘前,這批照片被送到了謝文堂的手裡。

宋美齡看到的相片,內容和馬康衛給蔣經國看的相片差不多。這些相片中有綁匪老周開槍射擊警察與民眾的照片,有兩個綁匪在憲兵掩護下換穿憲兵制服遁入憲兵群中的鏡頭,也有憲兵與美軍互相對峙的相片。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圖說故事猜出憲兵與匪徒有勾結。

這是記翻天印,無論是在省公路總局辦公大樓的蔣經國還是在馬偕醫院的宋美齡,都被這個大殺器打的頭昏眼花心驚膽顫。

宋美齡深呼吸一口氣穩住情緒,這才苦笑著用英語說:「細川小姐,這是個誤會,這些相片……」

「相片可以給妳……」細川舞子也開使用英語說話,冷冷說:「不過有兩件事我得告訴妳,第一是這時候那幾個記者應該已經把相片連同第一波現場報導發出去了;第二,半個小時前我已經請日本大使館幫我發出一封電文,是通知那些關心謝家與阿言的朋友,告知他們阿言被貴國憲兵綁架毆打以致於生命垂危……這是收文者的名單,妳可以看看。」說著,她把一張寫滿英文人名的紙遞給宋美齡。

宋美齡只瞄了一眼上面的人名,就立即覺得天旋地轉花容失色。

霍華.休斯,羅伯特.甘迺迪,阿斯特夫人,細川國彥,李梅將軍……這些人沒一個好招惹的,就算是看來最好對付的細川國彥,此時身邊也帶著一個叫蔣孝文的人!

宋美齡很清楚,一旦這些人接到電文,再加上外籍記者發出的照片與報導,那國民黨的國際形象就全毀了!

宋美齡正手足無措時,一直黑著臉的吳大猷忽然說:「蔣夫人,該是政府痛下決心整頓憲兵風紀的時候了……只要子言沒有性命之憂,事情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宋美齡聽到這些話,猶如溺水者抓到一個救生圈,趕緊看向細川舞子。

細川舞子默然許久,才冷冷說:「我哥哥龍馬會搭今晚的飛機到台北……如果阿言能度過這一關,我哥哥應該會收回撤資的決定。至於你們怎麼向國際社會解釋,那是你們的問題。」

宋美齡知道細川舞子這是叫國民黨自己去擺平美國人,這讓宋美齡暗暗叫苦。她不知道蔣經國和美國人談的怎樣了,但既然細川舞子有這些相片,美國人手上也一定會有類似的相片。現在幾個受傷的美國人傷勢不明,這要怎樣去阻止不利的輿論呢?

宋美齡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她就應該好好待在士林官邸,讓蔣經國來面對這些難題的。現在可好了,莫名其妙成了和謝家對口的單位,還碰到細川舞子這個不懂禮儀的日本女人。更糟糕的是,如果真如細川舞子所說的,謝家與細川家把多達十幾億美元的投資撤掉,蔣介石不和她翻臉才怪……

就在宋美齡一顆心七上八下時,卻聽到會議室外走廊上有人邊喊著什麼邊跑近會議室的聲音。一直注意著外頭動靜的細川舞子猛然站起來就往外衝,她知道應該是謝子言的手術結束了……

……………

謝子言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又見到了許多前世的舊人,經歷了一次次的悲歡離合。不停的大喜大悲,讓他身心都遭遇極大的煎熬,到最後,他實在是受不了了,然後就醒了。

「啊,好痛……」

「阿言,阿姨在這裡 ……」

謝子言的聽覺恢復的比視覺快,他先是聽到自己的喊痛呻吟聲和一個熟悉親切的女聲,接著慢慢聚焦的視野中才出現了鶴田遙紅腫著雙眼的臉。也不知是怎麼地,謝子言覺得全身都痛的厲害,腦袋卻昏沉沉地,完全沒想到應該在日本的鶴田遙怎麼會出現在眼前。他只知痛的厲害,呻吟了一下後低聲問:「阿姨,我要找我阿母……」

「乖,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等一下你阿公阿嬤和阿母就都會來看你了……」鶴田遙伸手輕輕撫了下謝子言的額頭,眼睛順勢瞥了下手錶,然後又柔聲說:「阿言,你等一分鐘,阿姨去叫醫生來幫你看一下……」

鶴田遙等謝子言閉上眼睛後,才輕步走出病房,旋即她就用最快速度敲響了隔壁威廉.衛斯理的病房房門,告訴來應門的愛莉.藍德瑞謝子言醒來的好消息,又請馬克斯.史密特喚回出去吃飯的謝家人,然後鶴田遙就又衝向護理站,請護士通知醫生們謝子言甦醒的消息。

等馬克斯.史密特將謝家眾人與細川龍馬找回來,羅慧夫帶著幾個醫護人員已經在為謝子言做檢查了,鶴田遙、愛莉.藍德瑞與坐在輪椅上的威廉.衛斯理則窩在門邊一臉焦急地看著醫生作業。

一臉倦容看來一夜沒睡的細川龍馬低聲問:「遙,現在情況怎樣了?」

鶴田遙用剛好可以讓丈夫與謝文堂夫婦聽到的聲音低聲回道:「剛剛醒來過一次,等我去護理站叫人回來時卻又睡著了……」

鶴田遙遣詞用字很小心,不敢說謝子言又昏厥了,而是用睡著這個詞。但這並不能減少幾人的擔憂,像江寶蓮就緊緊抓著丈夫的手,謝文堂與細川龍馬卻是緊緊抿著嘴唇,眼都不眨一下地看著謝子言。

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羅慧夫和幾個醫生才停下手上的工作,一起走向謝文堂夫婦。幾人的臉色都十分怪異,羅慧夫開口說:「上帝保佑,奇蹟出現了……」說到這裡,他回頭看了一眼謝子言,搖了搖頭說:「我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他的內臟應該是沒再出血了,心跳與呼吸都變得十分平穩,體溫也降下來了……這是個好徵兆,表示他已經度過最難的那道關卡了。」

幾個醫生都被這個「奇蹟」搞的莫名其妙,謝文堂夫婦卻知這個「奇蹟」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們可不能讓馬偕醫院的醫護知道這事與鄭曼青及中藥有關,所以謝文堂趕緊說:「這都是你們的功勞……」

羅慧夫卻不想佔這個功勞,正顏說:「不,這是上帝的保佑……」說著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謝子言一眼,這才又對眾人說:「讓他好好休息,我傍晚時會再來檢查。」

等幾個醫護人員走出病房,謝文堂等人才輕手輕腳地走到病床邊。年輕時當過護士的江寶蓮親自檢查了一下,確認羅慧夫講的應該沒錯後,幾人才真的鬆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笑容的細川龍馬輕聲對老婆說:「遙,去打電話告訴安京夫婦和舞子這個好消息。」

等鶴田遙走出病房後,臉上毫無血色看來委靡不堪的威廉.衛斯理皺著眉頭對細川龍馬說:「邊森復原的狀況真令人驚喜,不過……我怎麼覺得你們似乎是有事瞞著醫生不願讓他們知道?」

細川龍馬瞥了一眼謝文堂夫婦,見他們似無阻止之意,就笑著對威廉.衛斯理說:「確實是有些事情不好讓醫生們知道……比爾,你應該知道阿言向一位鄭曼青先生學醫術吧,昨晚鄭老先生給阿言吃了一種叫白藥的中藥,據說這種藥物對治療內外傷出血有神奇的效果……」

「你是在開玩笑吧……」威廉.衛斯理有氣無力地翻了個大白眼,根本不信細川龍馬的話。

昨晚謝子言被從開刀房推出來時,因為內臟出血嚴重,馬偕醫院已向家屬發出病危通知。一聽到這個噩耗,江寶蓮和從婦產科醫院請假匆匆趕來馬偕醫院的林貴子當場就昏厥了。好在這裡就是醫院,多的是醫護人員,眾人七手八腳把江寶蓮林貴子救醒了,卻沒人注意到鄭曼青宋美齡兩人悄悄跟進了謝子言的病房,鄭曼青還為謝子言把脈察看傷勢。

等醫護人員都離開謝子言的病房,已經發現宋美齡竟不請自來的細川舞子臉色一沉正要開口趕人,一臉肅容的鄭曼青卻先開口對謝文堂說他或許有辦法救謝子言。

鄭曼青的辦法,就是用這時代台灣極難取得的白藥。鄭曼青手上沒有白藥,但他知道許多富豪權貴都會隨身攜帶一些救命藥,其中以治療心絞痛的救心和治療內外傷出血的白藥最受歡迎,不少國民黨高官手上就都有一兩瓶白藥。鄭曼青雖然還不知道是機車連的憲兵綁架謝子言還將他打成重傷,但從宋美齡異常關切謝子言傷勢這一點,江湖閱歷深厚的鄭曼青認為宋美齡定會全力幫忙弄來白藥。

鄭曼青的判斷很精準,當宋美齡聽說用白藥或許能救回謝子言的小命時,二話不說就叫侍從官去搞定,還嚴令需在一個小時內送來。至於侍從官怎麼樣從那些自私貪鄙的高官手裡弄到藥,宋美齡是絕對不會關心的。

然後,先前一直被細川舞子壓著打的宋女皇終於揚眉吐氣了一次。不到一小時,七瓶未開封的白藥就被送到了馬偕醫院,其中竟然還有兩瓶是繁體字標籤,國民黨丟掉中國大陸前出廠的古董貨。想來被迫樂捐上貢的原主心裡一定是圈圈叉叉,但這就不關鄭曼青與謝文堂的事了。

基於安保的需要,謝子言是住在單人間的頭等病房,這方便了鄭曼青避開馬偕醫院的醫護人員偷偷治療謝子言。當細川龍馬夫婦和田島京搭最後一班飛機到台北時,鄭曼青已經讓謝子言服下白藥。乍聽到謝子言的情況與近似豪賭的治療手段時,他們三人的臉都綠了,還是見到謝子言的情況似無惡化的趨勢,他們才暫時放下心來。連細川龍馬自己原先都不信白藥的功效,所以這時他見威廉.衛斯理不信,卻也不以為忤。

不過,一談起白藥,卻讓細川龍馬想起一件事,趕緊問謝文堂:「文堂叔,那種白藥還有嗎?」

細川龍馬這一問也提醒了謝文堂,他先看了一眼威廉.衛斯理纏滿白紗帶的右肩,這才站起來對威廉.衛斯理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正顏說:「衛先生,多謝你救了阿言……你放心,不管花多少錢,我們也要把你的手治好!」

威廉.衛斯理苦笑一下,實在是受不了謝家人總是弄錯他的姓氏。然而,他還是感受到謝文堂的誠意,也很誠懇地回說:「謝先生,謝謝你的好意,我只是做了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做的事……」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聳了聳肩,卻隨即痛的齜牙咧嘴,額頭冒出冷汗。

愛莉.藍德瑞見狀,趕緊拿出手帕為威廉.衛斯理擦汗,嘴裡還不忘嘟嚷著:「小心一點啊……」

威廉.衛斯理向愛莉.藍德瑞笑了笑,就又對謝文堂說:「大使館說已經有一組最優秀的醫生從美國趕來了,應該晚上就會到台灣,我還是希望由他們來治療……」

尼爾斯.惠特尼的身份特殊,以美國政府一貫的做派,自然要從美國本土調最好的醫生來台。既然美國政府不介意花美國納稅人的錢,威廉.衛斯理當然心安理得的沾光也接受同等的待遇。他的傷勢不輕,早上他醒來後醫生就說他的右手就算好了也是半殘,恐怕連開車抓方向盤都有困難。但他不相信這就是定論,至少他認為從本土來的醫生技術絕對比馬偕醫院的醫生好,他們應該有辦法的。

「隨便你吧,不過……」細川龍馬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還是忍不住又勸說:「比爾,其實你還是應該讓鄭醫師幫你看一下的,這並不妨礙美國醫生的治療工作。」

「再說吧……」威廉.衛斯理不想持續這個話題,轉移話題對謝文堂說:「謝先生,早上美國大使館的吉布森先生託我轉告你一些話,他說馬康衛大使收到羅伯特.甘迺迪參議員和霍華.休斯先生的電報,他們都要求馬康衛大使務必要盡最大努力保護你的孫子。馬康衛大使認為,因為美軍與貴國憲兵發生的衝突,現在貴國政府應該不會節外生枝來對付你們,只是等事過境遷後就難說了。所以馬康衛大使有兩個建議,第一是你們全家最好趕緊移民到其他國家,如果你們有意願移民到美國,美國政府會用最快速度核准;第二,貴國政府應該會找你們談善後事宜,馬康衛大使希望你們不要急著談,最好過三五天再說。」

謝文堂與細川龍馬對看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憂慮。移民一事還可說是馬康衛的好意,但後一個建議卻顯然是要將謝家和美國綁在一起了,擺明要謝家和國民黨對立。謝文堂確實是厭惡國民黨,但如此旗幟鮮明地與國民黨對幹,可不是件聰明事。

細川龍馬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所以他斟酌著說:「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移民是必要的,至少讓安京夫婦帶著孩子出去是必要的,但是……比爾,我們不能與美國政府完全站在一起,就算謝家移民了,在台灣還有許多親友,必須考慮到和國民黨完全鬧翻後的後果。」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後繼續說:「我估計國民黨很快會知道阿言已度過最危險關卡的事,傳話探口風的人應該很快就會上門的。不過我本來就不打算立刻和他們談,至少得拖個三五天,等阿言的狀況更明朗一點,也等我把手上的籌碼整理一下,我才會和他們談。比爾,在這件事上,我們有自己的利益,不可能和美國的利益攪在一起。所以,雙方最好各談各的。」

威廉.衛斯理理解地點了點頭,低聲說:「吉布森先生告訴我,美國大使館把邊森定位為美國公民受槍擊犯罪事件的證人,為了調查清楚這是否為一件針對美國公民的有計畫攻擊,美國政府極有可能展開一項對相關證人的長期保護計畫……還有,等惠特尼先生醒來後你最好與他談一談,如果不是他,事件可能會失控。」

細川龍馬點點頭,他知道威廉.衛斯理是在隱諱地和他套招。細川龍馬、謝子言與美方間的交易是機密,現在美國政府逮到一個藉口光明正大地保護謝子言,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創造一個與謝子言持續接觸的正當理由。只是,既然謝家想單獨與國民黨談善後事宜,就得先套好招才行。

……………

謝子言甦醒與傷勢穩定,使馬偕醫院內的緊張氣氛稍緩。到下午兩點多時,尼爾斯.惠特尼體內的麻醉藥藥效退盡醒來,以及傍晚時美國政府派來的醫療團隊抵達,更使情勢似乎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在馬偕醫院外面,整個台灣社會卻已陷入驚恐之中。

昨日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發生後,在馬康衛與蔣經國雙方都有意結束衝突下,大約晚上八點左右美軍與憲兵就都撤走了,由鐵路警察暫時接管北門平交道。但接下來情勢卻往令人驚恐的方向發展。

首先,就是警備總部下令給台北市警局,勒令各分局所有員警立即回分局報到,在未接獲新命令前一律不得離開分局,台北市的治安業務由從基隆市、台北縣、桃園縣緊急調派來的員警以及警專學生暫時接管。同時,台北縣市的憲兵也接獲命令,在各自的營區集合。

只要稍稍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國民黨這是要清洗台北市警界了。若只是如此是不會引起社會驚慌的,但之後在晚上九點時,警備總部又發佈了針對台北市的宵禁令──自二月二十九日十八時起,每日十八時至次日六時實施宵禁。依此,在宵禁時間內除醫院外所有民間機構一律停止運作,在宵禁時間內未經主管機關同意上街者一律拘禁。

只要經歷過二二八事件後大屠殺的人都意識到,這分明就是要進行大屠殺的基調!

驚懼的氛圍迅速籠罩住所有人,尤其是台北市舊市區的台灣人鄉紳,更有大禍即將臨頭的感覺。好在現在與二十年前不同,這次美軍捲入衝突中,還是站在與國民黨對立的立場。雖說美國人也是很自私的,但比起國民黨,台灣人還是比較相信美國人。

說起來這都是媒體傳播的效果,透過美軍電台的緊急新聞報導與民眾的口頭傳播,大家都以為是見義勇為的美國人為了拯救被憲兵綁架的台灣小孩而被憲兵槍傷,這才導致了美軍與憲兵的衝突,現在那個被綁架的小孩與其家人還被美國人保護起來了。有了這種印象,大家自然就會推論出:如果美國人會為了救一個台灣小孩而不顧自身安危,美國大使館會為了預防國民黨報復被害小孩的家屬而加以保護,那美國人沒有理由會放任國民黨再進行一次二二八式的大屠殺大清洗。

有了這種認知,所有自認與美國人說得上話的台灣人都急著找認識的美國人當護身符。然而,這時候他們才發現又有一個令人驚恐的異常現象:不論是美國官員或平民,竟然都表示情勢不明,他們暫時不宜出面;而同時原本喜歡在中山北路酒吧與北投酒家留連的美軍卻都不見了!

發現美國人的異常,讓大家更加不知所措。若說還有人能勉強保持鎮定的,那大概就是謝文堂的結拜兄弟台北市市長高玉樹了。這倒不是說高玉樹的心臟比別人大顆,而是昨晚他在馬偕醫院見到了宋美齡急於搶救謝子言的樣子,猜測蔣介石應無再搞出一次二二八的意圖。只是情勢的發展實在令人憂心,所以他今日一早就又跑來馬偕醫院,待從細川龍馬那裡知道了更多的訊息後,才再匆匆趕回去安撫人心。

其實,細川龍馬能告訴高玉樹的只有三件事。第一件就是細川龍馬已經從美國人那裡知道了馬康衛與蔣經國達成的協議內容,其中有一項是國民黨不得以任何藉口對市民進行整肅報復。只是蔣經國要求協議內容保密,加上細川龍馬對國民黨的信用缺乏信心,也不認為若國民黨違反協議時美方真會以武力介入,所以他強調已有威嚇兩蔣的籌碼。

昨夜細川舞子在盛怒下發出十幾封電報給了歐美日一些重量級人物,加上幾個外籍記者發出的報導,從今日早上起應該就有一波波的國際壓力湧向蔣介石。細川龍馬相信,在國民黨的國際處境日益艱困下,只要蔣介石的腦袋沒進水,就應該不會幹出蠢事。

不過,細川龍馬認為,最大的籌碼還是謝家與細川家的經濟實力,以及現在正被細川國彥進行再教育的蔣孝文。兩蔣身邊不乏腦袋清楚的財經人才,這些人應該會讓兩蔣認識到謝家與細川家的投資有多重要;就算兩蔣不在乎流失龐大的投資,蔣介石也絕對會在意他的寶貝孫子的安危。

細川龍馬是自信滿滿地認為國民黨會急著來求他與謝文堂的;但細川龍馬與謝文堂都沒想到的是,一直到黃昏,竟然沒有任何一個能代表兩蔣的人來醫院找他們。當然,這不是說沒人來找他們。事實上,在早上高玉樹離開後不到十分鐘,吳大猷就來了。之後一直到下午,杜聰明、陳拱北、薩孟武與謝家幾個親友都先後來了醫院,就連曾與謝文堂有數面之緣的資深立委齊世英,都帶著一個叫梁肅戎的律師兼資深立委來醫院找謝文堂。只是這些人或是來關心謝子言的傷勢,或是抱著與高玉樹一樣的目的,就沒有人是兩蔣派來的。

預估出了偏差,謝文堂與細川龍馬卻也不著急。他們現在要忙要煩惱的事太多了,根本無心去思索兩蔣何以這麼沉得住氣。

現在的局勢還是很危險的,謝文堂不信兩蔣會鋌而走險,卻擔心兩蔣手下的牛鬼蛇神亂來。根據國民黨訂的法律,檢舉匪諜者可以得到被檢舉的匪諜百分之三十五的財產。這條惡法成為許多宵小一夜致富的法寶,是白色恐怖時期冤獄特多的重要原因。謝文堂憂心覬覦謝家家產者會趁機誣指謝家人是匪諜,他不在乎金錢,卻不能不憂心家人的安全。所以今日一早就要求將長媳林貴子與剛出生的孫子轉院到馬偕醫院,又要所有家人先暫時搬到細川舞子家。除此之外,他還請美國人派人隨身保護必須每日去市場與自助餐店工作的謝安洲,擺明了找老美當護身符。

與謝文堂不同,細川龍馬並不認為那些牛鬼蛇神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找謝家的麻煩,畢竟這一定會惹他們的老大蔣介石不痛快。現在細川龍馬關心的是,要拿出多少的籌碼來和國民黨談判,又要換取到什麼。

其實,細川國彥離開台灣前曾留下一份應變計畫,但計畫永遠跟不上變化,像現在面對的情況根本就不是事先能預料到的。所以細川龍馬不僅將細川國彥從美國聘來的那些專家緊急召回台北,讓他們在田島京的帶領下模擬各種情況,也透過電報與細川國彥以及派赴世界各地的幹部商議。由於知道國民黨必然監聽了謝家與細川家相關的電話,他是透過日本駐台大使館用加密電報與國外聯絡的,這大大增加了工作的難度,但卻也沒辦法。

日本駐台大使館之所以願意幫細川龍馬這個忙,是因為接到了東京的訓令,要他們全力協助細川龍馬。由於地理上的接近,昨日北門平交道衝突發生後,日本政府在不到一個小時內就接到了駐台大使館發回的緊急報告,而約莫在同一時間NHK也依據日本共同社駐台記者與一個叫細川舞子的特約記者發回的消息,首先向全世界揭露了台灣憲兵綁架台灣商賈之孫、美國公民為救人質遭槍傷以及美軍介入而與台灣憲兵發生武裝對峙的經過。這個新聞加上隨後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從台北發出的緊急新聞,就像顆重量級炸彈一樣炸的日本人目瞪口呆,就連一直關注台灣內部發展的日本政府也是手忙腳亂。好在總理秘書官楠田實一直與細川龍馬有聯繫,這也是何以日本政府會命令駐台使館全力協助細川龍馬的原因。

身處風暴的中心,細川龍馬現在還不知道他妹妹含怒下發出的電報及那些外籍記者發出的報導究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另外一方的當事人兩蔣卻已經開始叫苦連天了。從昨日深夜─也就是華盛頓時間中午左右──開始,駐美大使周書楷不但被美國國務卿緊急召見,還先後接到十幾個美國政要、大企業家的關切電話。在周書楷緊急將這些情況回饋回台北時,幾十封嚴重關切的電報也從世界各地湧入台北,還都是衝著謝子言與謝家的安全問題來的。而最讓兩蔣心驚膽顫的,還是昨晚駐台美軍的新一波異常動態。

為了盡快結束不必要的衝突,昨晚蔣經國咬牙答應了馬康衛提出的所有條件。但蔣經國趕去士林官邸向蔣介石報告時,情治單位卻又傳來消息,指出所有在台美軍都被勒令立即回基地報到及駐台美軍進入備戰狀態。

蔣經國都忍辱吞下了馬康衛所有的條件,也答應會進一步與幾個受害人商談賠償事宜,美軍為何還進入備戰狀態?是共軍有異常的行動嗎?可若是如此,何以我方的軍情單位竟毫無所悉?若不是共軍有異動,那難道是為了對付……國民黨?

這是個令兩蔣不寒而慄的可能性,而且從老美喜歡在盟邦搞政變的傳統來看,這個可能性還很高。不過蔣介石可不是南越吳廷琰和南韓李承晚能比的,蔣經國也是一個不會任人拿捏的狠角色,當然不會坐困愁城毫無作為。所以蔣介石一方面下令,將張學良孫立人雷震這三個可能被美國人抬出來的政敵立即轉移拘禁地並加強監管,另一方面則動用所有管道查證美方的意圖。

這幾年國民黨在美國華府的「中國遊說團」力量仍是十分強大,宋美齡立即發動美國國會議員向白宮與國務院探詢。同時,蔣經國也找上了他的老友曾任中情局台北站站長的理查.克萊恩,希望後者能幫忙查詢美軍異常行動的原因。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折騰,終於在台北時間二月二十九日中午左右得到了美國國務院及國防部的非正式答覆──這只是駐亞太美軍的正常調動!

這是個連白癡都不會信的說法,兩蔣自然也不信。而同時理查.克萊恩卻告訴蔣經國一個訊息,那就是白宮對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異常震怒,國民黨政府對此事件的後續處理將影響未來白宮對國民黨政權的支持與否!

由於資訊上的不對等,兩蔣根本不知道美軍的異常行動其實與一艘蘇聯潛艇有關──這艘潛艇就是謝子言先前告訴美國人的那艘K-129號潛艇。由於美國確認了這艘潛艇一如謝子言預言的在二月二十八日中午離開堪察加基地,白宮隨即下令美軍開始執行詹森總統令名為「獵殺紅色三月」的軍事行動。依照美軍參謀首長聯席會議的命令,從第一島鍊到夏威夷的美國海空軍立即進入備戰狀態。也算是兩蔣倒楣,駐台美軍進入備戰狀態的時間,卻正巧是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發生後不久。但美國人當然不會讓國民黨政府知悉美軍備戰的真正原因,相反地,華府方面還抓住這個機會,訓令馬康衛藉此持續向兩蔣施壓。

無法獲知美軍的真正意圖,讓整個國民黨政府都產生了誤判。兩蔣之所以遲遲未派人與謝文堂接觸,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認為白宮會真正那麼在意一個台灣小孩。依照兩蔣的認知,白宮之所以會對此事有異乎尋常的反應,說穿了是因為今年是美國大選年,而那些駐台外籍記者的報導所帶領的輿論卻對尋求連任的詹森總統造成不利影響。也就是說,根本的解決之道是扭轉國際輿論的方向,讓白宮不再認為國民黨是麻煩製造者。至於謝文堂嘛,在兩蔣的思維裡,反正是軟硬兼施,給點甜頭,讓他不要鬧事就是了。

不過,身為女人的宋美齡卻憑直覺意識到不能輕忽謝文堂的感受,因而主張至少必須就謝子言被綁受傷一事給謝家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加上李國鼎、吳大猷、俞國華和孫運璿都強調謝家及細川家的投資對國家的重要性,力陳必須好好安撫謝家,而這些人的話兩蔣還是聽得進去的。更重要的是,因為某隻喜歡裝神弄鬼自稱鬼谷子的小蝴蝶告的密,兩蔣正想把潛伏在憲兵司令部的共諜陳麗宗與其同夥挖出來,剛好拿陳麗宗當代罪羔羊來應付謝文堂。

蔣介石拍板定案時已是二月二十九日的黃昏,宵禁即將開始,兩蔣也就不急著派人去找謝文堂,只是讓官邸侍從去把鄭曼青又送去馬偕醫院。可憐今年已六十六歲的鄭曼青昨夜在馬偕醫院待了一晚,今日早上十點多才回家休息呢,這又被蔣介石硬請去馬偕醫院看顧某個不肖徒弟了。

於是,當謝子言再度甦醒時,首先耳朵聽到的就是圍棋落子時與棋盤的碰撞聲,然後他張開眼睛就見到鄭曼青與細川龍馬搬了張桌子放在病床邊,正津津有味地下著圍棋。

鄭曼青是武學大師,耳目極靈,謝子言一有甦醒的徵兆時鄭曼青就發現了。但這時他的棋勢極為不利,正苦思下一手該如何落子,便頭也不抬只是揚聲說:「子言,稍待一會,等為師下了這手後再幫你把脈。」

鄭曼青說的雲淡風輕,細川龍馬卻是看不下去了,把手上棋子一丟就說:「鄭醫師,我看這盤棋就下到這裡為止吧!」說完他也不管鄭曼青同不同意,站起來就去探看謝子言。

鄭曼青也知道先檢查謝子言的狀況才是正理,但他方才被細川龍馬新意迭出的棋路殺的敗象已現,心裡實在是不能接受輸給一個小日本。又遲疑了幾秒鐘後他才放下手上的棋子,認命地說:「細川先生,這盤棋是我輸了,依照約定,我會找幾個身手過得去的徒弟保護謝先生一家人……還有,四月時我會親自去一趟墨西哥,為那個姓紀的選手調養身體。」

這是他們今天下的第二盤棋,由於下第一盤時細川龍馬輸了兩子,因此當細川龍馬提議再下一盤並加賭注時,鄭曼青不疑有他就答應了。誰知這一盤細川龍馬的棋風陡變,還步步都是鄭曼青以前未曾見過的高明招數,自始就壓著鄭曼青。鄭曼青這才知上了惡當,第一盤時細川龍馬是故意示弱的。不過,鄭曼青雖不願讓自己的徒弟們在這節骨眼上沾上謝家這個麻煩,他自己上半年的行程也早另有安排,但他是個言出必行的宗師級人物,自然是願賭服輸。

鄭曼青卻不知,其實下第一盤時細川龍馬是本色演出,只是細川龍馬見過謝子言「夢見」的十幾個棋譜,他既有心設計鄭曼青,自然是把這些本應一九八〇年代起才會問世的招數拿出來用。

對於挖坑讓鄭曼青跳一事,細川龍馬卻是幹的心安理得。謝家需要找一批身手矯健的護衛,鄭曼青的徒弟們雖不如美國人派的專業人員好用,卻勝在不那麼惹人注目。而紀政已經與新世紀電子簽了贊助與代言約,她在十月份時的墨西哥奧運表現好壞可是和細川龍馬的荷包息息相關的。讓鄭曼青去幫紀政調養身體,讓紀政能適應墨西哥的高原氣候,這可是連屬狐狸的細川龍馬都自認是人盡其用的好主意。

細川龍馬對設計鄭曼青一事是毫無愧疚,所以聽到鄭曼青的話後他只是嘴角微微一笑,就關注地問謝子言:「阿言,哪裡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