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米什

  路賽西爾例行的祭典就是在戰事中也絲毫不馬虎。為著儘早迎來春天,為路賽西爾帶來無庸置疑的勝利,瑪哈蘿和祭司團已忙了足足月餘,為族人預備著今夜一同進行祭禱。霍顛雖非路賽西爾人,但冬日祭典是路賽西神該年賜予族人的最後一次諭示,一般情況下鮮有人缺席,待在大營裡後勤的霍顛,在往年的諸多祭典裡也不曾例外。

  但這時他心中卻陷入罕有的天人交戰。前夜裡那人究竟是誰?那人當真知曉自己身世麼?──這些年來瑪哈蘿暗地裡費了許多工夫,為他真正的記憶尋找線索,他感激在心;大營生活不僅使他已幾乎成了真正的路賽西爾人,甚至他也暗自打算就這麼留在部落裡──能找回記憶自然是好,就是不能,在這兒度過餘生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那陌生人的出現,終令霍顛不得不拋下眼前擁有的一切。深夜時分,他獨自躲在帳裡,如同那夜他窩著寫日誌的地方。明知今夜的祭典若不現身,恐怕連瑪哈蘿都要被驚動;而此去如身世不能明朗,往後即便僥倖能留在路賽西爾,真正當他做兄弟的人也再不復多──因為路賽西爾從來容不下任何蔑視路賽西神之人!

  但他只是在帳中等待。儘管心中忐忑不安,身子卻沉靜得已似安睡。祭典的樂曲已奏了大半,他知道,眾人一同祭禱的時刻就要到來。

  「霍顛,出來。」

  他幾乎是一聽見那個「霍」字就驟然起身。這回他很確定自己手裡沒有那本從軍日誌,倒是打火石已早早掛在腰間。霍顛沒命地追,直到他的腿、他的呼吸彷彿都不屬於他自己了,那人終於說了聲:「停下。」

  細雨平復他急促的喘息。他正想打亮火光,卻驚覺自己身上所有的配件都不翼而飛。

  「等你學囉我的功夫,你就會知道,路賽西爾人打造的腰刀,在馬背上雖說一向無往不利,對我卻也是沒用的。」

  那人的聲音一瞬間近在咫尺,霍顛沒有時間意外自己偷偷帶上的腰刀竟讓對方無聲無息摸走,更沒有時間為這突然貼近防備,只因他從那人身上聞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炊事營裡那只舊得已快要從底部破洞的炒菜大鼎,混著生菜的鐵鏽味。

  「你是瘸老。」

  瘸老不語,逕向前行。二人又走了一二里路,隨後在一棵枯樹下席地而坐,不知何時起,雨已不再下了,瘸老用他的打火石點起一支火把。

  「年輕人,我從未說過我不能說話,」這一刻霍顛方才確定,瘸老那八百年也不曾動一下的嘴角,確實正晃著火光說話,
  
  「我不說話,自有我的道理,倒是你可知道你寫的是甚麼文字?」

  「我若知道,也不必冒著對路賽西神的大不敬追你到此。」

  瘸老隨手朝北方一指,「霜莎王后出身的『朱丹王國』,並非西方部族,但他們用的卻是西土大國米什的文字。你那寫的正是朱丹通用的米什文。」

  霍顛渾然不解,瘸老卻道:「不急。你已追我二夜,莫非還未想起甚麼?」

  霍顛思索半晌,露出難色,「你想說我原來會武功麼?」昨夜裡自顧自驚惶,不曾細想,這回他一路追出大營,確實感覺到腳底有股不尋常的輕盈感,跑著跑著彷彿都似飛了起來。

  「我瞧你的家數,不像是越水本土門派,」瘸老道:「儘管尚無定論,但你和我學功夫,練武時難保你不會想起更多往事。到那時,你若想知道你是誰,還不容易?」他站起身來,左掌驀然朝霍顛肩頭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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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間諜

  算不上是糊里糊塗,但霍顛竟就這麼開始悄悄地和瘸老學功夫。初學那日,霍顛想起部落裡幾個善射高手,都有自己的射箭師父,於是也問瘸老,是否他應當拜師。但瘸老拒絕透露師承,更不願以師徒相稱,只說霍顛雖年齡已不算小,卻是個練武的好材料,更是個有武學根柢的云云,「我反正是瘸囉,這輩子再也休想離開路族大營,左右無事,放著一身武功也是可惜,既有人能繼承衣缽,我何樂額不為?」他有時說話不甚靈光,咬字含糊,「你囉,就專志練武,能想起來自然是好,想不起來又有何妨?總算你絲毫不吃虧。」

  說著容易,要瞞過營裡朝夕相處的弟兄們練武,可一點不能含糊。那夜祭典,炊事營的夥伴一早發覺他不在,直到團體祭禱前一刻深知瞞不住,便替他向祭司團撒了謊,說霍顛夜裡吃了不乾淨的東西,瀉得厲害。當時祭司團和瑪哈蘿還有後續祭神、諭示等儀式要做,一時無暇追究,二三日後卻派了使者到營裡探望霍顛。海璧思向來不擅醫藥,卻替他向母親討了些腸胃草藥讓帶給霍顛,若換了平時,霍顛自然不無愧疚,但他自打見過會說話的瘸老,滿腦子只想解開自己身世之謎,以至於和瑪哈蘿的使者相見時,都顯得心不在焉。

  使者受了冷待,回頭便向瑪哈蘿控訴,認為霍顛這種蔑視瑪哈蘿、等同蔑視路賽西神的姿態,即便裝得再像,終究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族人,終究不容於路賽西爾。海璧思儘管未必就這麼信了,但祭典過後,前線戰事再度膠著,路賽西爾糧草不濟,亟需瑪哈蘿陪同大帥親自坐鎮,穩定軍心,這一耽擱,霍顛倒恰好逃過一回,除了拚命替軍隊張羅三餐,其餘時候只獨自躲在坑道裡,沒日沒夜地練功。

  瘸荖夜裡教的,到了白日便不再傳授──畢竟白日的瘸老是不會說話的──他只有把握不做飯的時間,拚命練習。隨著瑪哈蘿對這異族人漸進式忽略,對於他的慣性消失,眾人彷彿也不如起先那般關心了。

  瘸老是擒拿手的行家,小擒拿手三十二路、大擒拿手七十路,無一不是信手拈來。霍顛學了幾招,發覺有不少套路竟是自己依稀記得的。他回憶得快,招式也熟練,瘸老便開始傳授他本門武功。霍顛對練武雖不排斥,但他心心念念都的是關於米什、朱丹的一切──以他熟練米什文字之深,他推測自己如非出身朱丹王國,也就只有在米什能解答一切。他一面練武,一面想從瘸老口中探出更多,總希望能回憶起什麼,然而瘸老明顯不願再談,每聽見霍顛話裡露出口風,便蹬鼻子上臉,幾次下來霍顛自然識趣,心想你不說就不說吧,我倆反正天天見面,難道你還能憋十年麼?

  就這麼練呀練的,一晃眼竟也過了一年有餘。這一年是拉罕戰爭的第四年,霍顛已年屆十七。

  一日夜裡他獨自練武,忽然瞧出遠處有個人影鬼鬼祟祟。他心下好奇;今夜瘸老咳嗽不止,早交代了不必相尋,且這個地方距離大營最近一哨還有二、三里,少有人在這個時候出沒。瞧那人身形矯健,儼然絕非瘸子,既非瘸老,又會是誰?

  他默默追出一二十里,直到那人披著沉重的夜色潛入揚著血紅色軍旗的營帳中,霍顛方才確定了一件事。他想也沒想便奔回路族大營,想告訴瘸老和弟兄們,營中有兗族的間諜,卻在衝入瘸老營帳時當場傻住。

  那時天剛剛破曉,一道曙光柔柔拂入帳簾,炊事營的眾弟兄們正圍在瘸老床畔。

  「霍顛,」一個伙頭兵轉過頭來,「和我一起去稟告兵長吧,這老頭平時雖不討喜,但總算挺照顧大夥的肚子……」

  霍顛幾乎是毫無知覺地隨他一同去見了伙頭兵長,又在獃愕中讓兵長帶著一同去見了副元帥。路賽西爾人一向敬重長者,副元帥聽聞瘸老離去,決議當夜便由瑪哈蘿主祭,為瘸老舉行一場簡單而肅穆的火葬禮。

  瘸老生前最愛用的那個炒菜大鼎就蓋在他遺體上。前線戰事緊張,元帥和一眾將領都仍在帥營中議事,就連瑪哈蘿也是在主持祭禮的空檔匆匆而來。禱祭將盡,元帥方才現身,親手在瘸老的遺體旁點上火。橘黃色的火光晃映在眾人面上,元帥走上前來。

  「我們失去了一位偉大的人。若沒有他,弟兄們、將士們離鄉背井,連年征戰,恐怕早已不曉得家鄉的滋味是什麼。」

  他在伙頭兵們面前一飲而盡,那瞬間,前一夜裡發生的事驟然衝上霍顛腦海,他差點脫口而出:「我們營中有兗族的間諜,元帥!」

  但他卻只是默然不語,心中一股強烈的躊躇蓋過任何其他。他低垂的眼角瞥著瘸老已陷入大火的佝僂身軀;自他見到瘸老遺體便不曾落下一滴眼淚。
 
  那不是瘸老。

  自打第一眼見到遺體他便知道。他與瘸老朝夕相處,更夜夜近身鍛鍊擒拿手,非常清楚他人未必知曉的特徵。瘸老頸後有顆肉芽,肩骨下方則有一塊褐色的老人斑;在那具屍首上,霍顛找不到瘸老真身的證據,然而「那不是瘸老」,卻意味著一件情節重大之事。

  霍顛默默離開火葬禮場。後來的每一夜,他埋伏於兗軍營外徹夜監視,整整七夜未曾再瞧見過一個人影來回兗、路軍營。

  在間諜叛逃的節骨眼上,瘸老的遺體──假的遺體──恰好被眾人發現;亟欲知道真相的霍顛堅決守夜,然而隨著往後的數十個夜晚空等而盡,霍顛心中再清楚不過,他抉擇的時刻就要來臨。

  該不該向上稟報瘸老詐死?該不該將失蹤的瘸老、失蹤的間諜行跡告訴瑪哈蘿?

  你對你自己是誰,當真毫無興趣麼?

  ──有的,一定有的。

  正因如此,他才萬難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