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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春天,我一時興起,獨自一人,跑去嘉義的蒜頭糖廠找朋友。這位黃姓朋友,與我一起在北港訓練中心結訓。之後,我們又分發到同一個部隊。他是行政人員,我則是通信士官。兩人因為是同梯同班,接著又分同一部隊,這種機率極低,所以,二人特別珍視這份機緣。

車抵他家門前,才知他去新家看裝潢。這就不夠意思啦,買新房子也沒告知,怪不得自上次,他的次子文瑞娶親見面之後,至今已有八年沒見過面。要不是我突發興至來找他,搞不好這樁事就被矇帶過去了。

他的大兒子文彬,用摩托車載我去他的新居。兩個老頭子相見,感慨萬千,回家路上更是聊個沒完沒了。走至半途,他說需要彎路去看一位朋友。途中經過一厝蚵寮,看見許多婦女小孩,在蚵廢料堆中翻翻找找。我因一時之好奇而問我朋友,那些人聚在那裡翻找啥麼?

朋友說:「他們在撿蚵底啦!」我因聽不懂所說,於是傻傻追問道:「蚵底喜蝦米?」朋友聽了哈哈大笑,硬說我是個「內山聳」矇矇鼕鼕的傻都不懂。我們找棵老樹底坐下,耐心的向我解釋說:「所謂的『蚵底』,就是蚵農交給下游挑取蚵肉,剩下的廢料堆啦。」

稍停他又說:「在這些廢料堆中,難免會混有一些漏網之蚵,或者肉小無人要的殘堆。那些人將它找出取肉,聚少成多可以換錢,要是缺貨時期,它可就鯉躍龍門,一夜之間身價高飆。這就是常聽說的『撿蚵底』了。」

近年來,由於氣候之變化,以及水域之污染,沿海蚵農之養蚵大受影響。同時蚵肉之產量,每況愈下,造成市場供需失衡,於是那些撿蚵底獲得之蚵肉,遂成奇貨可居之商品。如果一個撿蚵底功夫熟練之婦人,每天至少有千元之進帳。新手參與之收入,亦有三、五百元之酬勞。區區之數,對於家計不無小補。

吾友指著一位,穿著花格子上衣的老婦,對我說:「她是我們蚵仔村,著名的「蚵底嬸ㄚ」,他年輕守寡,憑著一手熟練的撿蚵底技術,兒女個個都是大學生,她的大兒子,還是我們村內唯一的博士咧!她在我們這裡,可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喲。」

蚵底嬸見我們走近她,一臉溫和笑容,禮貌的點頭,展露出一股慈祥和藹的韻味。我試著想與她聊談,可是她已收工,正準備將成果拿去中盤家換錢。機會不巧,我只好目送著她離開現場。

友人告訴我說,這種剥蚵過程中淘汰的蚵體,雖然肉小不甚起眼,但是遇上缺貨時期,它就是店家爭取的對象。缺貨季節,中盤勤跑蚵底寮收貨。因為它比一般蚵肉便宜,平時並不引人注意。然而,一到缺貨之時,它的價碼立即水漲船高。

蚵底村許多外來人,經常以撿蚵底作為融入社區之媒介。蚵底嬸靠它持家,一晃卅餘年過去。日子儘管過得清苦些,可是孩子們的成就,便是給她最大的回報。那年鄉村推舉模範母親,她孚眾望而被推甄,結果中選代表漁村,上台北接受全國之表揚。

當日吾友家之晚餐桌上,有蚵仔煎、蚵酥與蚵仔湯。顆粒個體不大但滋味還不錯吃。吾友對我說,這些蚵仔是向蚵底嬸買的。他還說:「這是在阿公爸爸時代,老人家設下的不成文規定。凡是家中想要吃蚵之時,一定要向這些蚵底嬸們購買。」

而此項不成文之規定,在吾友家中已經延傳了三代。至今吾友全家人仍然堅守前人之遺訓不敢輕渝。這家人默默行善之精神可嘉,故爾今晚的蚵仔全餐,讓我吃得十分盡興而且難忘!

鄰居有家媳婦是金門人,她常對我說:「吃蚵仔目睭ㄟ金金」亦即說明吃蚵仔可以明目,可以使眼睛明亮的意思。我家兄弟六人都愛吃蚵仔,卻有五個是四眼田雞。由此可見,一般里俗之傳言與現實是有落差的。話雖如此,我對金門之石蚵美味,至今依然是念念不忘。

那年部隊換防之時,我們部隊派駐在料羅灣的一座山丘上。由於前線寂寥無處跑,每天除了出操之外,絕大多數人便窩在碉堡內盤桓。有些人閱讀書刊或寫家信,有些人在打牌消磨時間。我因喜歡眺覽景緻,所以,常坐在碉堡頂上遠眺大海或瞧近山。

前線臨海安全地區海灘處,附近居民在水中豎立許多水泥柱。起先不明裡究以為那是防敵之用,後來問個明白,方知那些都是金門人的蚵柱。三不五時可以在退潮時,看見許多當地居民在潮間帶,海水退處挖螺抓魚貼補家用。也有人在蚵柱上,盡力收刮蚵貝回家破殼取蚵肉。

這些蚵民用小鐵桶裝蚵肉,然後到附近部隊崗哨前叫賣。一小桶約兩斤多重,每桶只賣台幣一百元相當便宜。蚵民陳嫂最是勤快,每天準時前來叫買,許多老芋仔非常捧場,每天來回多桶全都賣得光光。

後來我詢問副班長為何如此好賣?之後才知他們是在討好陳嫂。因為她家中還有兩位女兒待字閨中,所以,老芋仔爭相巴結希望能夠雀屏中選,可以當個坦腹東床的乘龍快婿。

依我看來他們的希望渺茫,因為陳嫂物色女婿之條件十分嚴苛。不菸不酒不賭博,年齡限制在四十歲以下。部隊中夠條件的台灣都有女友,但是許多老芋仔仍抱著希望,死馬當作活馬醫,說不定時來運轉就被選上了。

反正在前線無聊嘛,做做白日夢也不賴呀。當時軍中有規定,娶金馬地區的姑娘,就得永留金馬不准返台。或許有這因素存在,充員兵個個循規蹈矩不敢造次。老芋仔單超一個,居住金馬居住台灣都是一樣的,故爾個個都抱著希望討好陳嫂。

陳嫂丈夫早年遇在海難中喪生,她獨自一人靠著石蚵養活四女一男。兩個女兒也是嫁給軍人,因此,她對老芋仔外省軍人都不排斥。儘管條件嚴苛,大家仍願爭取機會。「抽大頭」之遊戲盛行於軍中,通常最受歡迎的是蚵仔麵線。金門麵線口感Q彈,容易料理且人人會做。因此,絕大多數的蚵仔就是這樣消耗的。

我們班長是江西老表,副班長是四川耗子,二人各個都有拿手的料理絕招。平時兩人互不服輸,各人各有十八套的料理手法,所以,我們大夥經常有好料可吃。老班長的炸蚵嗲,副班長的川味辣炒蔭豉蚵,在在都是令人垂涎之美味。

為了一飽口福,我經常挑逗他倆鬥手藝,這樣就不愁沒有好料可吃啦。話說金門石蚵體型不大,但是它的肉質扎實口感好。特別是煮蚵仔麵線,實在好吃極了。金門石蚵不像台灣蚵仔肥腴,太肥得蚵仔吃入嘴裡,容易讓人感覺腴膩噁心。

老班長還有一套鹽酒蒜醃鮮蚵,將新鮮蚵仔洗淨晾乾,放入鹽酒蒜拌合之汁內,三天後就可以吃。不怕腥味者可以生吃,怕腥味者可以蒸熟來吃。新鮮之醃蚵鮮甜味美,搭配白或夾饅頭都很對味。蒸熟之醃蚵口感Q實,搭配稀飯乾飯都很適宜。生吃熟吃各有特色,滋味口感亦各有千秋。

部隊裡的充員兵數量多,有人喜歡吃蚵仔麵線,有人喜歡吃酥炸蚵嗲,無論如何料理方法,各有它的粉絲捧場。上舖阿國獨愛班長之醃漬鮮蚵,左舖文寬喜歡副班長的辣炒蔭豉蚵。

他們都是南部同鄉,想不到口味竟有如此大的差別。右舖添丁貢寮人,他和我一樣的愛吃好吃,所以,任何方法做出來的蚵仔料理,我們都一概來這者不拒。前線生活雖然單調,但是有蚵相伴就不寂寞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