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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剛脫下丘八軍服,回到故鄉仗著自己滿口英文,還有一張美國野雞學校的畢業證書。走南闖北一事無成灰心至極,遂揹起簡單行囊,獨自來到尖山附近的鹿粗坑,找尋我當兵時的夥伴。

表面上是前來探望當兵夥伴,其實,只是想看看他家附近的工業區,是否能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人不自私,天誅地滅。我非至聖,當然也無所例外。是日搭乘火車抵達竹南站下車,然後叫一部三輪車直奔尖山鹿粗坑。時值嚴冬天氣酷冷,九降風直撲臉龐至寒意更濃。

人坐車上毫無遮攔,一路顫抖身子猛搓雙手,嘴裏哈不出半點的熱氣。好不容易找到朋友家門,我人已被冷風凍吹得唇紫臉白,牙關緊閉。朋友見狀二話不說,拉著我便往屋裡推。進入屋內之後好半晌,臉部才慢慢解凍恢復正常。友人見我蓬頭垢面精神萎靡,問我為何以致於斯?

不善隱瞞的我,只好將這半年來的求職如何不順,一五一十的對他和盤托出。說完他並没給我任何半句慰言,倒是我自己心中之鬱卒,一股腦出清之後,心裏反覺得輕鬆不少。友人之父母見我遠來認為是稀客,殺雞宰鴨招待並要我住下來。

他們一家人的誠摯招待,讓我內心感動不已。是日午餐非常豐盛,自家漁塘養殖的草魚,肥碩恰到好處,沙西米一番,至今猶回味無窮。另外一盤油亮黃澄澄的白斬雞,皮嫩肉香肥瘦恰到好處,更是讓人忍不住的一塊接一塊往嘴裏送。這是我半年多來最踏實的一頓午餐,吃得我愁慮盡消眉開眼笑。

「吃人一合,還人一斗」,第二天起床我便挽起袖子下田幫忙。友人家的糯米田只有兩分許,三人動手連割帶打和挑回曬穀場,足足耗去半天的功夫。日正當中停工吃點心,豬籠粄與紅豆湯吃入嘴裏,別有一番家鄉的風味。

這頓點心吃完之後轉移陣地,我們又到果園幫忙鋤草篩果。一棵棵茁壯的高接梨生長得不錯,看樣子生長狀況還不錯,肯定今年又將會是個豐收的季節。梨園裏的工作結束,我們又到鴨母窟去瞧他家的養鴨水塘。

一大群紅面番鴨養得肥肥壯壯,小鴨成群呷呷呱呱嚷叫個不休。這是友人家中婦女之副業,所有收入歸她們當作私有,因此照顧起來格外的賣力。這幾天寒流橫掃,整窩的成鴨都被薑母鴨商抓走。友人說:「拜薑母鴨之暢銷,這陣子母親與媳婦的收入頗豐,個個笑顏逐開哩。」

就在我們閒聊之時,一隻肥大的公鴨追逐母鴨從我們眼前經過。活該牠要倒大楣,當牠一搖一晃的猛追母鴨之際。冷不防一個巨網罩頭蓋下來,那公鴨成為俘虜呱呱大叫。友人笑著說,今晚就請牠當薑母鴨的主角吧。

這隻公鴨已養足九個多月,宰殺後的肉體光潔溜溜,半支寒毛也沒有。鴨肉結實內臟肥大,剁塊整整填滿大號的陶製砂鍋。友人母親將老灶生火熱鍋,然後在鍋內注入麻油放入老薑爆香。

接著將鴨肉放在大鍋中與爆香之老薑同炒。五、七分壓肉翻覆炒熟之後,將它打入陶鍋繼續燜煮。砂鍋內的鴨肉,加上米酒與家傳之藥引子小包,大火煮開之後再用小火繼續慢燉。瞬間香氣自陶鍋蓋上之小口,噴出並四向飄蕩,害得我站立一旁,口水猛吞不已。

這時他母親快手切好下水,趁著鍋熱將內臟下鍋快炒,搭配些芹菜與辣椒。吱吱喳喳,快速翻炒不停,三幾下炒透之後,立即上桌讓我們先過過癮止止饞。此時夕陽西垂留下餘光,酒香肉香溢滿溫馨的三合院。

朋友一家大夥與我,聚攏圍坐恰好坐滿一桌。桌上已有白菜、茼蒿、和冬粉擺在一旁待命。未幾薑母鴨鍋上桌,友人母親立即幫我盛一大碗。其餘大夥,每人也有一份。鍋內剩湯加些清水和米酒,滾開之後,大家便可將青菜與冬粉涮著吃食。

酒足飯飽滿肚溫暖,半年來的鬱氣一掃而空。翌日精神飽滿返回老家,家人見我眉開眼笑精神舒暢,知當我失業苦惱已經消失而大為高興。就在我們高興當頭,郵差高呼我的名字說有掛號,趕快拿著印章出去領信。撕開信封一看,原來是此間一家電子工廠錄用我的通知書。

且說,我的困厄楣運已然去除,隨之好事好運接踵而至。大夥正值歡愉之際,母親說要殺隻鴨來慶賀我的出運。母親的話剛剛說完,二弟三弟已經按耐不住,二人拔起腿便往鴨欄跑過去。兩兄弟精挑細選之後,抓住一隻特大的公鴨,將它抓到廚房要我執刀宰殺。

通常,在家裡宰雞殺鴨都是我的工作,因此二話不說,我便接下了這趟殺鴨的任務。由於我的宰殺雞鴨技術高明,所以,這隻大公鴨三兩下就被我處理得清潔溜溜的。接下來我問母親,這隻鴨子要如何吃法?母親說:「天氣漸涼,乾脆就來個燒酒鴨吧!」。

我家的燒酒鴨其實就是薑母鴨,於是我便將自友人家學到的那套薑母鴨烹煮法,引用到我家的燒酒鴨烹煮上。方法新學記憶深刻,故爾用將起來輕車熟駕。我要三弟幫我生個好火,用心控制火候。

待那火猛鍋熱恰到好處之時,立即倒油入鍋爆香老薑,再將鴨肉倒入同炒至肉色稍白再倒入米酒同燒。整套燒酒鴨之炒作一氣呵成,鴨肉、老薑、與米酒、融匯在鍋內和諧相處,瞬間肉香酒香洋溢滿屋。

有吃腳步跑最快的阿雯嫂,循香追味來到我家廚房。她見鍋內努力翻滾的燒酒鴨,口水咕嘟猛吞了好幾口。經過廿來分鐘之燜煮,酒香已經完全的沁透鴨肉,於是將它打入沙鍋內,放一片當歸提味,然後趁熱上桌。

此時我去內屋向母親報告,燒酒鴨的燒煮任務完畢。隨即招呼弟妹坐上位置,一人舀給一小碗湯和兩塊鴨肉,就在母親開動令下達之後,全家人埋頭好吃一頓燒酒鴨,就連阿雯嫂也分得一小碗。分量不多,但易斯已經到了就好。

大夥圍坐一桌熱鬧非凡,斯時斯景記憶猶新。然而,當時圍坐一起分享之家人與朋友,父母與二弟三弟,先後已經作古升天,鄰居阿雯嫂,亦已鶴駕歸西去矣!如今回憶起來,只能用「感慨萬千」四個字來形容!

在我家每回宰殺雞鴨之時,母親經常會要我心存仁慈,並且還要口唸:「做雞做鴨無了時,快快投胎有錢好人家。」替它送行。其實不只我家如此做法,左鄰右舍,甚至整個山村之人都是這般咒唸。

因是之故,當您路過山村茅舍,聽到有人在唸此一咒語,便知此家正在殺雞宰鴨。此亦表示這家有客來訪,正在宰殺雞鴨準備招待來客。山村人人心性純樸無雜念,個個滿足現狀與世無爭。有趣的是居住之人口來自四方,鄉音腔調各自不同。因此宰殺雞鴨念咒之時,南腔北調各自發揮。

林泰山他媽念的是紹興腔,阿雯嫂用的是海陸腔。山村以四縣腔居多數,我家也是使用四縣腔。無論是哪種腔調,在山村各角落裡都行得通。由於各人之肺活量差異,念出來之音量自然有別。

來春嫂是內山人,平日說話聲音響亮衝人耳膜。她在宰殺雞鴨念咒之時,聲音洪亮傳達甚遠。加上此人口齒不清,念音更是斷斷續續,乍聽入耳,會讓人心裡有點毛毛的感覺。膽小之人聽了,還真的會被她的聲音嚇倒呢。

俗話說:「人多無歹食」。我家今天的燒酒鴨銷路特別好,母親的開動令下未及一刻鐘,已經有人在扒吃他的第三碗飯。待我收拾好廚房後上桌,一大鍋的燒酒鴨已被分光,就連湯汁也涓滴不剩。幸好母親有先見之明,已經先幫我預留一小碗湯與肉,否則,我真的要望鍋興嘆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