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族的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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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身世。

  梅盛良搬進這裡的時候,他還很年輕。他在院子裡看著他們魚貫入內,看著為首的梅盛良指揮著後頭的幾個搬運工,將車上的家具、行李卸下,分別放入正廳、間廳、大房等地方。他的夫人卓芳站在他的身邊,看上去像是一個病弱的女人,卻讓他不禁聯想到那些後來被梅盛良小心展開掛在書房牆壁上的美人圖,各個纖細美麗,卻同樣弱不禁風。他和卓芳唯一的兒子叫梅瑾,玉字瑾。名字是梅盛良取的,他說君子如玉,玉字瑾隱含的不過是希望未來兒子成為一個端方的人,可也不知道是胎中便受卓芳體弱的影響,他一向也不太健康,細胳膊細腿的,像是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

  在他們搬進來後的日子,他最常看到的便是梅瑾躺在床上,咕嚕的嚥下奶娘端來的湯藥,一湯一杓,眉頭也像是那嚥下的次數皺成一團。可他也不曾為難任何人,甚至不大像他聽說的那些鄰居街坊的孩子一樣會大吵大鬧,他的人讓他想到幾年前大寒,落在院內不化的雪。

  卓芳死的時候,梅瑾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只是臉色蒼白的和他身上的孝衣混在一起。守靈那晚,梅盛良不知怎地喝得一身酒氣,衝到正廳內,對著跪在地上的梅瑾說,他是個心冷的人,可他卻不知道,跪了一晚的梅瑾,在那天夜裡也悄悄的把那絹沾著他嘔血的帕子隨著火盆內揚起的火光和紙片一同焚了。

  幾年後,梅盛良替他謀了一門親事,嫁過來的是一個叫做李言的女子,隔年小雪便替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女孩取作梅言芳,男孩叫作梅瑾盛,再隔幾年陸續又生下了兩個男孩。然後一年大寒,梅盛良也死了。他在庭院內看著梅瑾在火盆前守靈,火光將他的臉照的蒼白,他微躬著身子將手上的紙摺疊,又將它們一一拋入火中,火捲起的灰燼在空氣中繾綣,他的眼角依然沒有映出水光。

  出殯以後,梅瑾帶著一家五口,像當初梅盛良搬進來的情景,收拾了簡單的東西,一家人搬去了遠方。春去秋來,不知道過了幾個冬天,梅盛良掛在書房的那幀字畫的邊角已經潮出了黃漬,貼在門框上的春聯蒼白成了一個難看的顏色。他們沒有回來的日子,他偶爾會在庭院看到幾隻麻雀在牆上吱喳,吱喳完便又啪噠、啪噠的飛走。

  然後有一年,他在院內,看到遠處升起的火光將夜晚燒成了白天,燒了整整一晚。隔天便聽說那個與他同期的、未謀面的朋友已經葬身火海。再過不知道多久,他便看到那個地方豎起了大樓,許多和他一樣在這裡待了一輩子的老傢伙,都在歲月中安靜的死去,而他也老了。

  他覺得那就是他的命運。

  再次聽到梅這個姓氏,是那些叢生的樓林將天空近乎遮蔽的時候。那天一個叫梅佐江的人推開生鏽半斜的柵門闖進這個已經雜草叢生的院落和幾個肖似梅瑾的人商討著他的去留。他說,這是梅氏以前的房子,整修後說不定能和政府申請補助,保留下來。但有幾個人卻出口反對,說那維護多麻煩、得花多少錢哪,不如讓建商來起大樓,家裡幾個兄弟都有好處。

  他聽著那些話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覺得梅盛良、卓芳、梅瑾、李言等,都還是昨天聽過或見過的人,都好像還在這個院落裡生活,而那些叢生的雜草並不存在,角落剝落的磚、破碎的屋瓦、朽毀的窗框也都還不存在。但他確實老了,他在院子裡看著那些生孰的面孔明明滅滅,忽地想起那些一生未曾對過話便安靜死去的老朋友──他早已默認了那樣的命運,只是陡然從那些年輕的、麻雀般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種荒謬。

  他的周圍已經都是年輕的小輩,半邊天都被高直的身軀遮蔽,陽光在他身上駐足的時候,不過一、二十分鐘,有時卻更短。

  那些來時吵鬧的一夥人在半晌後又風風火火的出去,最後誰也沒有對他判刑。等院子裡的那棵半枯的老梅開花的時候,生鏽的門又被推動,結在上面的霜嘩啦的落下,他看到那時來過的梅佐江「嘎啦、嘎啦」的推動一個老傢伙在雪地上壓出一輪齒痕。

  「太爺爺。」梅佐江的聲音很輕,霧氣順著他開合的嘴唇洩出,讓他想起那個在灶上已經生鏽多年的生鐵鍋。「我已經去跑了幾個地方,過些時候政府便會派人過來,你不用操心。」

  再推的近了一些,他認出那個坐在有輪的椅子上的人是梅瑾,梅瑾仍然是一臉蒼白,卻比他記憶中乾瘦了很多。但他認得出來,從他的眉目間似乎也看到了年輕時的梅盛良和卓芳。每一個都成了舊人。儘管他這一生都沒叫過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卻不知怎地看著眼前的梅瑾忽地從嘴裡吐出了他的名字。

  梅瑾的眼皮動了一動,也不知道是否聽到他的聲音,只是半晌張開乾燥的唇沙啞的說道:「推太爺爺去那兒吧。」

  舊門「吱呀」的被推開,陡落的塵在空氣中浮動,風順著門縫竄了進去又轉了一圈出來。他跟在他們身後,一圈一圈的繞過那些廳堂、廂房,最後停在梅盛良以前常待的那間書房,書房內已經有許多書被啃透,掛在牆上的那幾卷美人圖也已經在濕氣中蜷起,皴皺出皺紋。他看到梅瑾讓梅佐江把他推到那個老木桌前,梅瑾沉默的看著上頭的薄雪,片刻顫抖著手拾起擱在桌子中心的日誌,抹去灰塵,翻了幾頁後,目光垂危地說道:「我回來了。」

  幾天後,梅佐江又推著梅瑾入院。院前的雜草已經被處理了大半,跟在他身後的還有陸續幾個穿著簡單、腰上掛著各種工具的人。他站在院上,以為他也會像他那些老朋友,但那群魚貫入內的人卻只是拿著皮尺和工具,沙沙的在記事本上壓印上此起彼落,那些被複述的字句。

  他看到自己那件穿舊的紅裳,重新被換過,脫線的經緯在更替裡的時間被織補。梅瑾有時會來,有時不來,來的時候總會向梅佐江提起那些陳年的、他與梅瑾共有的記憶。然後又斷斷續續的提到了梅瑾盛,他這才從隻字片語中曉得那梅佐江原來是那曾經乾癟的被布巾包裹的梅瑾盛的孫子。

  他們原來都老了。

  等到舊裳補成了新裳,他又從那些人和梅佐江的對談中,聽說了梅瑾過世的消息。彼時院上正積起一層薄雪,他終究也是捱不住從日漸稀薄的陽光中,見證到了那些補線裡怎麼也補不新的老。

  茕茕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噯、噯、噯,你看看這個……」

  「什麼東西?……逸仙國小的狛犬被人砸斷了頭?什麼鬼……我還以為你要我看什麼呢?」

  「啊,不是啦,這個、這個。」

  「指定古蹟……曾家古厝大火?噗,這傢伙在說什麼?『原來台灣老建築都會自燃』……這怎麼可能,啊,反正老屋燒掉了就燒掉了,要我說,不如拿那塊地去蓋大樓呢。」

  「你說的也對啦,但是燒掉感覺好像有點那個什麼的……」

  「反正你看看,現在這些屋子放久了不也是古蹟嗎?哪有什麼差別。唔,話說你覺不覺得我們放學經過的這間古厝裡好像有什麼……」

  「你說梅苑嗎?……你幹嘛突然說這個,不就是一間老三合院,哪裡有什麼……哎,不說了、不說了,被你ㄧ說,我這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此篇文筆樸實
但卻有著觸動人心的力量
人物的老去、環境的變化、歲月的無情
都可以在作品中感受得到
對於歲月,人就是渺小
人卻以記憶和感情豐富了事物的意義

ocoh說
ocoh 寫:
週三 3月 06, 2019 12:29 am
此篇文筆樸實
但卻有著觸動人心的力量
人物的老去、環境的變化、歲月的無情
都可以在作品中感受得到
對於歲月,人就是渺小
人卻以記憶和感情豐富了事物的意義

ocoh說
我們都會老去
事物的存在卻可以使得我們的記憶延續
找到自己的來處
乃至一個居地的身世

感謝ocoh點評和稱讚

阿墨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