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少時遊歷天下,早知周綏山盜賊團歷任六代首領,個個喜好男色,只是他終究仍萬萬想不到,自打數月前霧谷一別,如今再見到慕容朔,對方竟會是那副模樣。

  「路賽西爾的誠意,本王確實收到了。」

  上頭那魁梧男人一頭長髮烏黑油亮,左手正自撫著慕容朔面頰。

  「我們二當家說了,雖說男寵貴不在多,但這回送給首領的,肯定別有一番樂趣。」

  路賽西爾人一面說,一左一右將秦逍「扔」在大殿──若換了平時,以秦逍的功夫,自然絕無可能讓人輕易拎了扔出,只是自打前不久受鳳含煙挾持,後在綠洲與釗甫初次交手又莫名落敗,接連吃了大虧,眼下自是鋒芒斂盡,保命為上──儘管連他也不知,若釗甫當場掀了他的底,周綏山首領又將拿他如何。他伏在大殿,眼角覷著慕容朔;此刻慕容朔年輕而曾丰采飛揚的臉毫無生氣,一動不動倚在那首領的膝上。忽然少時記憶紛紛撲上秦逍心頭:宋時時如何描述那機伶、聰敏的小叔,公公慕容顏又是如何對他投以期望、傾心栽培。慕容家盛極一時,人人都稱慕容家二公子天資聰穎、少年有成,如今這顆「武林明珠」的面上竟是胭脂濃厚、手腳虛軟,衣著與其說是邋遢,不如說「淫靡」來得更恰當些。路賽西爾在達布蘭那樣的陣仗,秦逍也未必心生畏懼,慕容朔眼下這副模樣,卻令他打從心底打起冷顫。

  「卓圖這禮未免也太厚重了,」單翼示意左右將秦逍提起,「不知老卓圖如今可好?多年不見他老人家,小王委實思念。」他生於山境,長於異土,說甚麼都自帶一口混著越語和米什語的腔調。

  「老主人一切安好,就是記掛著越水的先民陵墓,」釗甫在單翼右首坐了下來,「路賽西爾離鄉數十載,老主人時常和我描述先民陵墓的模樣,囑咐眾弟兄們若他老人家故去,唯願埋葬故土,與先民一同回到路賽西神身旁,生生世世伺候著神。」

  單翼嘴角揚起,「依本王看,若沒有個三五十載,老卓圖怕還見不到路賽西神──他老人家健壯著呢,若不能親領路賽西爾搗破兗族皇帝的屁股,恐怕還未解氣,怎地就急了。」

  「咱們路賽西爾世代都是神的子民,若不能回到神屬意的土地,又豈能真正地親近神?」

  「卓圖忌諱的,本王自然不會不明白,」單翼揚手示意下屬替路賽西爾眾人倒酒,「歸鄉是人的根本,路賽西爾信仰堅定,子民繁茂,卻不免有樹大葉枯,將路賽西爾向來信奉的全給忘了。」

  「背棄路賽西神之人,終為神所厭棄,老主人多年心血,自不會任人摧毀,萬幸首領和老主人有著同樣的目標。」

  秦逍倒在一旁,此刻耳朵不覺豎了起來。殿中觥籌交錯,人聲嘈雜,但單翼音量如初:「那老不死的專收逆賊,我周綏山上下自是恨之入骨。」

  「首領一言,勝過千金。」

  釗甫說到此處卻但笑不語,一旁的山賊頭兒道:「不知卓圖意下為何,能否明示?」

  「首領明鑑,咱二當家雖痛恨松岔那老頭,更痛心諸多兄弟識人不清,跟著松岔向兗族人鞠躬哈腰,卻也憐憫那些被迫背離路賽西神的孩子們,畢竟他們多半年幼,受親族煽動為多。」釗甫身旁的隨從緩緩道。原來他們的目標正是主和派的松岔部落,且頗有大動干戈之意。

  「老弱婦孺無辜,舉世皆然,戰爭中更是如此,」沉吟片刻後單翼終於道,這一席話令秦逍忍不住想起了宋翎兒;彷彿暗示著婦孺俱是柔弱,這話若讓她聽見,恐怕單翼背上早已插滿她的幽靈尾羽,「卓圖的顧慮本王明白,就如周綏山也總有需要孩童之時,若無他們,本王的『樂趣』從何而來?兵力又何來?」

  此人當真桀敖,連說話竟都那般不檢點。卻聽釗甫讚了聲好,「如此,我代老主人敬首領一杯,預祝此戰大截,出師得利。」

  單翼回敬一杯,「聯盟已成,現在就讓本王及周綏山好好款待卓圖。」

  他輕聲號令,下屬隨即引來一眾美女,有的手提酒壺,有的端著巨大的烤豬蹄膀和羊腿,不出片刻圍繞釗甫等人身畔。見了這許多年輕女子,衛雲中的模樣不期然闖入秦逍腦中,但他還未及思考,卻忽然眼前一晃,單翼巨大的影子近在眼前。隨後他越過秦逍,一手提起慕容朔,將他翻過身去壓在地上。

  釗甫懷裡正擁著女人,只望那兒瞧一眼便不再起興。但山賊兀自嘻笑哄鬧,響亮的哨音此起彼落,路賽西爾人也紛紛圍觀,瞧著他拉下慕容朔的褲頭,整個大廳迴盪著淫亂笑語。秦逍瞬也不瞬瞅著他,片刻底下的慕容朔嗚咽聲起,卻見單翼的眼不知何時也正在瞧著自己──這不僅僅是示威,更係露骨的挑釁──秦逍豈能不明白?他秦逍又豈是旁人輕易煽動得的?然而他儘管獨善其身,儘管不與慕容家為伍,此刻此情落在他的眼裡,心中滿溢的憤怒竟又絕非言語能說。他與慕容家之間的糾葛不僅為宋時時,更恰恰是曉雅莊與名門正派向來格格不入的具體寫照。當年他的母親秦紅樓,不也曾帶著那不被諒解的痛苦,撐著臨死前最後一口氣也要自楊遙身邊逃開麼?

  只是雙方恩怨難解,終歸是秦逍與慕容望之間的事;慕容望自戀而自卑,慕容朔卻不失為一敢作敢為的君子,此刻他當眾受的折辱,簡直還不如殺了他,秦逍又豈能無動於衷?

  不知何時,慕容朔的啜泣已變成低低的哭嚎。片刻單翼扔下慕容朔,走上前來將秦逍提起。

  「本王最喜歡瞧的,就是那些愛女人的男人──那些受眾人崇拜、自命不凡的男人,」他靠在他耳邊低語,「趴在本王榻上,扭著腰肢對我呼喊,對本王臣服。」

  這一句話令秦逍徹底醒來。登時他提起腿來抵住了單翼胸膛,就在那瞬間,後頭紛亂驟起,只聽眾賊接連叫道:「埋伏──有埋伏!」登時殿中諸人拔刀動手。

  單翼拋下秦逍,霍然站起。人影交拔間,秦逍似乎見到了「巨闕門」掌門人姚重二混在山賊之中。果不多時,幾個扮作山賊的漢子相互叫道:「救二公子!」

  單翼卻仰天狂笑,「藏匿多時,慕容家的耗子們總算都出來了。慕容顏的兒子就在這兒──只不知你們是否真有這本事?」說完他抄起衣衫不整的慕容朔,手起刀落,登時鮮血自他頸間涓涓湧出。這一下令周綏山山賊、路賽西爾及慕容一派為之驚愕,隨後有人猛地一聲長咆:「二公子──你這殺千刀的──!」陰興等人衝上前欲相救慕容朔,山賊團卻立即橫上。單翼指揮若定,慕容一方經此重擊,卻陣腳自亂。接連變故令秦逍有那麼半晌失了主意,耳裡聽得陰興的聲音在不遠處「二公子、二公子」,聲聲呼喚,方才驚覺眼下正是他唯一的機會,於是就著縛起的手腳踽踽匍匐。

  他的臉、他的身體不停濺血,周圍不停有人倒下。有人倉皇逃命,更有人朝他揮刀。但他一心只想逃出去,只想活下去──

  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爬了多久,能不能逃出生天?但想起衛雲中,卻不禁掩起面來。然後他忽然瘋狂地自地面爬了起來,見著刀鋒便使盡全力撲了上去,雙手間的繩索應聲迸開。遠處有人在呼喚著他,但現實與過往不停交互干擾著他的腦,他甚至聽不清那究竟是甚麼人?是喊他「逍遙賊子」,還是「玉面俠盜」──抑或是那已多年未能聽見的一聲「逍兒」?

  他渾身是血,身子搖擺,卻忽然展開「飛燕驚虹」,速度之快,就連功夫較高的陰興等人都未能看清。身形流轉間,他尋到單翼,眨眼竄至他身後,一招「正月繁霜」飄忽若影,卻是蘊含殺機。怎知那一掌還未出手,後頭驟然一股巨大力量拉了他一把,轉眼將他拉出殿外──以秦逍如今的功夫,此人竟能一把將他提起,而事前他竟未曾察覺!

  「秦公子快快離開──衛家女娃兒已讓咱幫主救下了,就在山下一處小屋裡……」

  聽得衛雲中的名字,秦逍方自濃重的殺意及衝突的絕望中清醒過來。怔怔回望,原來那將他拉出戰場的人,竟是鎮龍幫的二當家葉海──他輕功一向並不出眾,若要在秦逍施展「飛燕驚虹」的當兒貼近他身後,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那時秦逍滿腦子只想替慕容朔報仇,竟而未曾留意背後破綻──是的,即便秦逍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慕容朔的死與他何干?但那一刻他卻一心只想要殺死單翼!

  夜風徐徐吹來,星空下蟲聲唧唧,周綏山夜裡的景致迷人,秦逍恍惚著,不出片刻前的血戰於他,竟彷彿一場夢。

  然而那終究不是夢,秦逍心下再清楚不過,慕容朔慘死,即意謂著他的不殺,在這弱肉強食的江湖只是一場不能存在的笑話。或許他真正氣惱的,竟是那無能救慕容朔免於侮辱的自己呢?

  「秦公子方才莫不是想除掉周綏山的首領麼?」

  秦逍沉默不語,葉海於是又道:「此人作起惡來,倒是絲毫不輸他那死去的老子,死有餘辜,但……不知秦公子急欲取他性命,卻是為何?」

  過了許久許久,秦逍才緩緩地道:「在下見二公子……不幸身亡,悲痛難當。」

  「原來秦公子是為二公子哀悼,如此俠義心腸,在下佩服,」葉海打了一揖,只是他嘴裡這麼說,心下卻奇怪,不久前霧谷一戰,秦逍遭遇各大派圍攻時猶見他風姿颯爽、氣宇軒昂,一向他行走江湖間亦是無人不聞那從容風雅,如今竟大顯頹喪哀傷之態,且一句話誠懇得近乎突兀,實叫他聽得渾身不對勁。

  「副幫主過譽,在下當真慚愧,」這時秦逍總算穩住了心神,「卻不知尊駕如何藏身周綏山?」

  「慕容山莊號召各大派到金沙寨圍堵『千魂手』,怎知二公子讓路賽西爾人送到這兒來,因而眾人兵分二路,我等先到此處伺機埋伏,相救二公子,」葉海輕聲道:「在駱駝道上我等曾遇上『迅雷六隱』,方知六隱受掌門人託付,欲助秦公子自惡婆娘手裡脫困,不曾想咱們還未曾遇上那婆娘,卻在這兒先遇上了。」

  以羅平和他的交情,能如此不遠千里遣弟子前來相救,秦逍絲毫不感到意外,但真正令他摸不著頭腦的是眼前此人的來意。

  「秦公子?」

  「彭幫主是重義之人,如今見義勇為,相助在下係情理之中,只是衛家妹子一事,」秦逍緩了緩,「承蒙幫主援手,敝莊上下深感大恩,萬難回報──」

  「公子這是哪兒的話?如今秦爺是怎樣的人,咱們莫非還不清楚麼?」葉海竟開始稱他「爺」,「當時數百人受困迷宮之中,若你真對群豪有一絲絲的殺意,就是慕容家也逃不出一個生天,哪裡還有咱今日集結阻擋『千魂手』之力?」

  秦逍一時無語。葉海又道:「逃出迷宮之後,幫主思前想後,終於明白當時敝幫上下實受秦爺深刻關照,且咱們曾受霍大爺相助擊退巳虎牙,是經歷過生死的交情。衛家義妹落難,秦爺奮不顧身深入險境相救,足見爺重情義,絕非巧言令色、奸佞之徒。如今既知秦爺豪傑,咱們結交已是不及,又豈有不幫之理?」

  聞言秦逍忍不住深深吐納數次。此時此刻,他最聽不得的就是旁人讚美他的「高尚情操」──如非他的天真、自以為是,紅樓莊還會好好的,子迢及一眾侍婢亦不致流離失所;衛雲中不致夾在他與秋風派之間情義兩難,宋翎兒更不必為成全他的「原則」而苦忍報仇之意──是的,過去的他或許不會這麼想,如今看來才知道,他秦逍事實上是被眾人愛著、拱著,而他卻又為他們做了甚麼?

  回過神來,他道:「副幫主謬讚,在下慚愧。只是貴幫此行既為二公子而來,如今我僥倖得脫,二公子卻──」

  「秦爺何必攬這責任呢?二公子不幸受路賽西爾俘虜,又受周綏山那…那男人脅迫,任誰見了都義憤難平,」他面露難色,「況且當時爺自顧不暇,我等又埋伏於席間,數十道人牆橫在咱們與二公子之中,如何能……唉,說來說去,或許這就是二公子的命……」

  秦逍沉吟半晌,卻忽然道:「實不相瞞,在下有個主意,敢問副幫主高見。」

  他低聲和葉海說了幾句話。葉海聽完,不由分說拜倒在地,著實令他吃了不小的一驚。

  「秦爺義薄雲天,如今在下方知過去種種,實是失禮於閣下──請受葉海一拜,」他將他立即扶起,那葉海卻接著道:「只不知秦爺可有把握?在下深知秦爺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但好容易才逃得生天,眼下必也牽掛衛家義妹,依我之見──」

  還未說完,卻見秦逍揚起手來,神色堅定。葉海於是不說話了,只因此刻秦逍的眼底正閃爍著與一刻鐘前的他截然不同的光芒──一個人方才從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回,竟仍秉行仁義如斯。葉海武藝不高,眼下勢單力薄,自是萬萬不願再入賊窟,但見了他的模樣,竟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

  「在下此去不便相邀,還望葉兄珍重,」卻聽秦逍低語:「告訴衛家妹子,我很快便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