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間不多了……」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語帶惆悵,雙眼迷離地看著窗外的花樹。三月底的普羅旺斯四處都是繁花綠樹,但盎然的生機卻只令她感到人世的匆促。

聽到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的感嘆,眾人互看一眼後,其中一個滿頭銀絲戴著金絲眼鏡一臉書卷氣的男子輕聲說:「伊莎貝拉姐姐,妳身體這麼健康,至少還能再活個二三十年呢……」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轉過身來看著眾人,搖頭輕笑著說:「呵呵,馬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會安慰人……不過,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我就要七十歲了,你們幾個也都要六十歲了,或許這會是我們復興馬吉梅爾家族的最後機會了。」

「哦!伊莎貝拉姑姑,妳忘了還有我……」讓.保羅.馬吉梅爾嘟嚷著,顯然是對被忽視感到不滿。不過,當伊莎貝拉凌厲的目光看向他時,他就立即閉嘴了。雖然他今年已五十二歲了,但在一手帶大他的姑姑面前,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孩一樣手足無措。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瞥了一眼老是讓她煩心的姪子,只覺得有些意興蕭索,搖搖頭說:「保羅,如果木村的情報是對的,那這次的情況就是國家危機的等級。因應的好,我們家族就有可能一躍成歐洲最有錢最有影響力的家族之一;因應不好,我們在歐洲的根基會受創嚴重,甚至得撤離歐洲。這個情勢不是你能對付的。」

讓.保羅.馬吉梅爾很想說「既然這麼危險那就不要介入」,但他卻不敢這麼跟姑姑說。他很清楚,自從一戰後返回法國那天開始,伊莎貝拉就把復興馬吉梅爾家族當成最重要的目標。現在有了機會,無論如何她都是不會放棄的。

讓.保羅.馬吉梅爾不講話,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講話。一個身材高瘦一臉精悍的金髮中年人遲疑著說:「伊莎貝拉姐姐,我依照美智子的未婚夫給的訊息仔細查了一遍,佔領南泰爾大學校舍的學生確實在串連其他學校的學生,可是……」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工會那邊沒有聲援學生的打算,據說社會黨黨魁密特朗也對學生的行為頗不以為然……」

或許是顧慮到木村由伸即將是伊莎貝拉.馬吉梅爾的女婿,他沒有把話說的直白,可是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把所有人的神情看在眼裡,她轉頭看向壁爐上一張泛黃的照片,語氣淡淡地說:「馬歇,我和你們拍那張照片時世界經濟瘋狂成長,所有人都認為那種榮景會一直持續下去,可是我卻拼了命地把錢換成黃金。我記得那時你問我這是為什麼?你還記得那時我說什麼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張照片,除了兩個年齡顯然還不如那張照片古老的年輕人外,其他人的臉上都浮現緬懷昔年美好時光的恍惚神情。

那是一九二九年的初夏,一個陽光燦爛的週日午後。那時伊莎貝拉為藤原家彥生下的第二個兒子剛夭折,藤原家彥為了開解傷心的妻子,帶著家人到塞納河邊散心。同行的有那時剛讀中學的讓.保羅.馬吉梅爾,以及七個當年伊莎貝拉在戰後巴黎街頭上撿回的小乞丐──馬克.阿達勒、丹尼.克魯賽、路易.葛魯納、馬歇.蒙當、藍柏.尼內、羅伯特.德菲內斯和芬娜.卡薩。那日藤原家彥花了五元法朗請街頭攝影師為他們十人拍了這張照片。這也是十人唯一的一張合照,之後馬克.阿達勒和丹尼.克魯賽就分赴英美求學,接著時代動盪不安,眾人分散各地,最後藤原家彥也和伊莎貝拉離婚了。

那是個美好的黃金年代,但伊莎貝拉卻不協調地拼命存黃金,還把那些黃金放到瑞士去。而伊莎貝拉面對眾人的好奇,卻只是淡淡說「局勢越來越不穩定……。」

局勢越來越不穩定?這話當時是沒人信的。可是等經濟大蕭條的風暴席捲全球,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伊莎貝拉敏銳的直覺。

不只是經濟大蕭條,一九三〇年代伊莎貝拉堅持要移居美國,以及二戰結束後在歐洲幾次獨排眾議的投資,都一再證明了伊莎貝拉對危機有著遠超過常人的預感,她的抉擇似乎從來沒有出過錯。

想到這裡,幾個經歷過那段往事的人心頭都是一震,前法國情報局官員、現在擔任鳶商業調查公司總經理的馬歇.蒙當臉色大變脫口問說:「伊莎貝拉姐姐,莫非妳又感覺到了危機逼近?」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臉色嚴肅緩緩點頭,算是承認她確實有不好的預感。

馬歇.蒙當不喜歡戴高樂,可是身為一個在二戰時就為了國家在非洲出生入死的老情報員,他的愛國心不容許他漠視法國國家將面臨的重大危機。所以先前伊莎貝拉把木村由伸的情報給他要他調查學運學生時,他不僅動員了可觀的人力去做這件事,還與法國情報局和內政部都交換了情報。本來在調查之後所有人都一致同意這只是個杞人憂天的誤報;但既然伊莎貝拉說她也有此預感,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馬歇.蒙當的臉色很難看,他太清楚現在法國的真實情況了,知道若真發生一場從巴黎蔓延到其他城市的大動亂,那這十年來法國國力迅速成長的光輝歲月也就走到頭了。這種憂慮讓他期望這次伊莎貝拉是錯的,所以側頭看了一眼幾個兄弟,然後又看了一眼珍妮芙.尤利爾和雅克.藍東兩個年輕人,最後又欲言又止地看著伊莎貝拉.馬吉梅爾。

馬歇.蒙當六歲時被伊莎貝拉.馬吉梅爾撿回家撫養到十八歲,沒有人比伊莎貝拉更瞭解他的性格。這時伊莎貝拉見到他的神情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嘆口氣後說:「我已經通知了龐畢度總理,但我不確定他們會相信我的話……我知道你一定要再確認,就把珍妮芙和雅克叫來了,你問他們吧!」

讓.保羅.馬吉梅爾是個奉行不惛主義又絕不避孕的花花公子,自他十八歲時開始讓女人為他生下小孩後,這三十幾年來他已經為世界人口成長做出令人瞠目結舌的貢獻。好在老花花公子也並非全然是射後不理的渣男,他對那些和他做肉體深入溝通的女人很大方,無論對方是否已結婚,都會設法保證對方從此衣食無憂,也會提供一大筆錢讓女方將兩人的孩子養大。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不喜歡姪子四處留情的做法,只是她也改變不了姪子的人生觀。但為了家族的名譽,也為了為家族留下人才,對於那些幫姪子生下小孩又始終未婚的女人,她會讓家族出面照顧那些女人和小孩,甚至安排那些小孩的教育和工作,珍妮芙.尤利爾和雅克.藍東就都是這樣的小孩。而且,他們還都受過馬歇.蒙當的訓練,有極強的情報蒐集和分析能力。

自從馬吉梅爾家族決定和謝家細川家合作後,行政能力很強的珍妮芙.尤利爾就被派為木村由伸的秘書,而本來是《費加洛報》駐越南記者的雅克.藍東也辭職改當自由記者,到台港日本去蒐集合作盟友的情報。他們是直接向伊莎貝拉負責的,這時他們見伊莎貝拉要他們吐露蒐集到的情報,不等馬歇.蒙當發問,很有眼色地就自動說出來了。

「馬歇叔叔,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珍妮芙.尤利爾笑嘻嘻地說:「木村先生沒有刻意對我隱瞞,所以我知道他所有的行動都是依照細川龍馬的指示,那個情報也是細川龍馬提供的。我不知道細川龍馬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確實精準預測到了上次英鎊忽然重貶的時間和貶值幅度……對了,木村先生曾經無意中透露一件事,那時他自言自語說又讓那個小鬼猜對了……不過,我後來試圖要問他所說的小鬼是誰,他卻不肯透露。」

馬歇.蒙當皺著眉頭看向雅克.藍東,後者把一份文件交給馬歇.蒙當,然後苦笑說:「馬歇叔叔,這是我調查的結果,你看了就知道了。」

馬歇.蒙當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後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其他人,卻見所有人都向他點點頭表示他們看過了。馬歇.蒙當楞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低聲嘟嚷:「這、這也太離譜了……」

雅克.藍東的調查做得很翔實,從謝家細川家過去二十年的情況到半年前忽然運大量黃金到香港,從去年八月底在香港股市崩盤中異軍突起到之後一連串有如神助的表現,甚至是三月初台北北門衝突事件時美軍的異常行動,都一一記錄在文件中。馬歇.蒙當相信雅克.藍東的調查能力,正因如此,他才覺得不可思議。

這時負責幫馬吉梅爾家族管理財務的丹尼.克魯賽冷哼一聲,有點不悅地說:「馬歇,我先警告你,愛國是好事,但如果要因而損害家族利益,那我們可饒不了你!」

一戰時有德意志血統的馬吉梅爾家族因反戰被視為國賊,不得不流亡英國,卻又遭英國政府迫害,以致於家族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這讓伊莎貝拉.馬吉梅爾對國家組織缺乏好感,她這種態度也影響了她撫養的這群小乞丐。他們愛護家人,同情弱小,願意為保護家人與弱小挺身而出;但他們對國家缺乏敬意,更無為國犧牲的愛國心,藍柏.尼內和羅伯特.德菲內斯甚至因厭惡法國而在成年後就移居美洲。

不過,一樣米養百樣人,馬歇.蒙當就和兄弟們不同,卻是個行動派的愛國主義者。沒辦法,他的高曾祖父曾追隨拿破崙皇帝參加滑鐵盧之役,他的曾祖父參加過鴉片戰爭,還因此獲得皇帝頒授勳章,他的祖父參加過普法戰爭的色當之役,他的父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的馬恩河戰役為國犧牲──這是馬歇.蒙當的寡母在死於流感前不斷告訴他的蒙當家光榮歷史,從三歲開始每天被洗腦至到六歲,他要不成為一個滿腔愛國熱血的人那才叫奇怪。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從不強迫她收養的孩子們得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她只要求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損害馬吉梅爾家的利益。這也是雖然馬歇.蒙當和幾個異姓兄弟在許多事情上看法截然不同,彼此間感情卻很融洽的重要原因。而這次伊莎貝拉把為家族打理事業的馬克.阿達勒、丹尼.克魯賽和路易.葛魯納三人召來尼斯,共商因應即將來到的動亂,又把這幾年極少過問家族事務的馬歇.蒙當也叫來,無非是不想讓馬歇以為大家瞞著他在搞對國家不利的陰謀。現在丹尼.克魯賽之所以要警告馬歇,也是為了怕他滿腦子愛國熱血反過來阻擾家族的計畫。

這時馬歇.蒙當瞥了一眼馬克.阿達勒、丹尼.克魯賽和路易.葛魯納三人,見他們都是一副嚴厲的神情,只覺心頭苦澀。但伊莎貝拉都說她已經警告龐畢度了,這讓馬歇.蒙當覺得他能做的似乎不多了。他苦惱地呻吟了一聲,很無奈地說:「我還是要再聯絡內政部和情報局,讓他們緊盯著那些該死的學生……你們得向我保證,絕不會趁機向國有的銀行和企業下手,不然……」

「喂!馬歇,你很囉唆耶……」擔任里昂國民銀行總經理的馬克.阿達勒不耐煩地打斷馬歇.蒙當的話,冷笑著說:「我們不是傻瓜,不會去碰那些經營效率其差無比的錢坑,你只要幫忙做兩件事就好了!」

馬歇.蒙當有些不悅地瞪了馬克.阿達勒一眼,但還是無奈地說:「要我做什麼?」

為馬吉梅爾家族管理資產的路易.葛魯納把一個文件夾交給馬歇.蒙當,沉聲說:「我們的東方朋友想開博物館,委託我們幫忙蒐購一些文物,這是他們指定要的東西。你查一下這些東西在誰的手上?如果擁有者是私人收藏家,那就以家族名義去接洽,設法買下它。」

馬歇.蒙當翻開文件夾瞄了一眼,隨即就點頭應允。雖然他開的是商業情報調查公司,卻也曾受人委託做過藝術品獵人,這次的量雖大,倒也不是什麼大難事。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接過話題說:「馬歇,你調幾個人去台灣香港和日本幫雅克,要懂當地語言的人。我要細川龍馬和台灣謝家那個小男孩的資料,越詳細越好……據我所知,情報局也對這兩個人很感興趣,所以到時候我會把部分調查結果給情報局。」

馬歇.蒙當聞言苦笑,他知道伊莎貝拉是暗示他不許把調查結果直接拿給情報局。政府若想要這些資料,得拿東西來換。不過,他現在關心的已經不是伊莎貝拉怎麼和政府交易了,他沉吟一下後,試著問:「伊莎貝拉姐姐,妳是懷疑……?」

伊莎貝拉.馬吉梅爾抿著嘴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擁有特殊能力的奇人異士,我懷疑這兩個人中有人擁有預知能力……不,搞不好他們兩人都擁有這種能力,否則無法解釋過去半年來那些亞洲人的超級好運,以及美國人對他們的態度。」

………………

法國情報局確實已經注意到謝子言,但現在他們真的很忙很忙:一月底時法國潛艇智慧女神號在出港於地中海進行訓練時失蹤,由於數次搜索都找不到潛艇,法國情報員正忙著調查這事是否為敵對勢力幹的;布拉格之春正越演越烈,自詡為歐洲領導者的法國不可能坐著看戲,大量情報員被派赴捷克斯洛伐克。歐洲的事就讓人焦頭爛額了,偏偏那個該死的中南海閒人又在香港猛爆料,法國情報局不得不將在東方的人力大都派往香港和極可能是中南海閒人居住地的東京。在這個節骨眼上,法國人哪有空去管台灣小島上一個小男孩的事。

不只是法國的情報人員很忙,現在其他各國的情報人員也很忙。布拉格之春就是個吸引世界所有情報員的大漩渦,蘇聯K129潛艇叛逃及欲以核彈攻擊美國所引發的北太平洋緊張,又吸引了環太平洋國家大批情報員。此外,各國潛艇連續因不明原因失事,日本西歐和美國接連不斷的大規模學運且越來越激進化,越共發動春節攻勢後中南半島情勢迅速惡化,北韓扣押美國情報蒐集船普韋布洛號使朝鮮半島再度緊張……,滿世界都需要〇〇七,搞的各國情報員就算都是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不要說〇〇七沒空泡妞了,就連以前只能掃廁所的凸槌情報員也得去出任務了。講的誇張一點,現在各國情報機構都缺人,就算是一隻狗,只要懂得蒐集情報,也可以成為情報員……呃,應該是情報狗才對。

總之,對正常世界的人來說,情報員是種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稀有生物。但現在在某些場合,隨便丟出一塊磚頭都能砸中這種詭異生物,而東京羽田機場就是這種地方。由於中南海閒人的投書都是在羽田機場寄出的,為了追查中南海閒人的真實身份,不但美國中情局和日本內閣情報室聯手監控了羽田機場,就連台灣、中共、英國、蘇俄也都派情報員守在羽田機場。每天都有幾十個膚色各異的各國人士在羽田機場的郵筒附近徘徊,成了這幾個月來羽田機場的特殊風景。

然而,雖然每天都有幾十雙眼睛盯著羽田機場的郵筒,但幾個月來卻都毫無收穫。之所以如此,一來是羽田機場是這時代東亞旅客流量最大的機場,而每天旅客在機場投遞的信件明信片至少也有數千件。二來嘛,戰後日本力行民主化,社會對國家情治力量多有疑懼,因此日本郵政雖為國營,內閣情報室卻不敢明目張膽要求日本郵政配合追查中南海閒人。日本內閣情報室都只能用在旁暗中監控的方式,更遑論是其他國家的情報人員了。

只是,羽田機場這邊一堆人死盯著郵筒,那邊香港的《星島日報》卻不斷接到由羽田機場寄出的爆料投書。這要說派駐羽田機場的特工很盡責,恐怕沒什麼人會信──至少,毛澤東就不信!

三月初的時候,中南海閒人一篇揭露中共青海湖金銀灘核武發展基地內幕的投書,讓毛澤東認定這個陰險的中南海閒人必定是藏匿在黨與解放軍的極高層。由於毛澤東指示逮捕化名王京的金銀灘基地主持人王淦昌,但這道命令卻遭到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委婉阻止,使得正聯合毛澤東以文化大革命向國家主席劉少奇奪權的林彪逮到機會,將整肅矛頭指向先前曾支持劉少奇的周恩來,暗指周恩來與中南海閒人有關,遂使本就對周恩來深有疑慮的毛澤東下令再次調查周恩來。

周恩來見機不對,趕緊向老毛提出自我檢討報告,堅決否認和中南海閒人有關。以老毛的個性自然是不信周恩來的,但他也怕拔掉周恩來後無人能制衡林彪,最後還是決定暫時放過周恩來。

只是,陰險的中南海閒人不想放過毛澤東。三月二十三日,一篇新的投書出現在《星島日報》的信箱。《星島日報》社長胡仙只大略看了一下,立即就決定依舊全文照登,然後就通知港府警務處,要求加派警力保護報社。

胡仙不是黃大仙,但她的判斷很靈驗。次日這篇投書刊出後,不到半天就有幾個人跑到報社門口開槍。當日傍晚,又有人試圖縱火燒掉報社和胡仙的家──著名的虎豹別墅。次日,報社又收到了一個威力極大的炸彈郵包,搞得胡仙不得不暫時撤離所有員工。稍後,幾名報社員工被不明暴徒打斷手腳。

也難怪中共潛伏在香港的黨工要暴走,因為這次中南海閒人的投書殺傷力其大無比。文章中除揭露多件文革武鬥駭人聽聞的衝突外,還指出毛澤東將在今年秋天開始陸續推動「清理階級隊伍」、「幹部下放」、「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三波運動。依照這篇投書,從孫文遺孀宋慶齡到投共的前國民黨官員將領,只要不是在中共建國前就加入中共的人,都將在清理特務和叛徒的名義下被清除掉。接著,所有未自始至終支持毛澤東的中共黨員幹部和政府官員,都將被下放到窮鄉僻壤以向人民學習。等這幾百萬曾反對毛澤東的幹部被下放離開權力位置後,立即召開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二中全會,會中將把毛澤東的政敵國家主席劉少奇定為叛徒、內奸和工賊,處以永遠開除出黨並繼續監禁折磨的處罰。最後,為解決已無利用價值又已經失控的紅衛兵,所有城市青年將被動員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也就是未經批准不得離開偏遠農村的永久流放!

稍有政治敏銳度的人都能看出,當這篇文章傳入中國後會引起怎麼樣的反應,這也是中共在香港的地下組織會瘋了一般攻擊《星島日報》的原因。只是這些中共幹部還以為這篇文章是對中國未來情勢的臆測,就算心裡認同中南海閒人的說法,但他們人在相對上較安全的香港,未直接身處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中,所以感受還不強烈。可是等這篇文章被用內參的名義送到毛澤東、林彪和周恩來的手上後,這幾個大佬的感受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毛澤東在看到這篇文章的第一時間反應,是氣的把手邊可以拿到的東西全砸了,但接著他就驚駭到全身顫抖。文章中所說的全都是他正準備要做的事,可這都還是他腦中的想法,他根本沒向人說過,那個中南海閒人又是怎麼知道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個中南海閒人其實就藏在他身旁,還已經仔細觀察他很久了,這才能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推測出他想幹什麼。

「敵人就在你身邊」的感覺很可怕,偏偏毛澤東反覆思索,就是想不出誰是可疑者。這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有嫌疑,毛澤東二話不說就下令逮捕包括他的私人保健醫生李志綏在內的十幾個人,同時嚴令情報頭子康生限期查明此事。

因為毛澤東的反應出奇地激烈,使周恩來和林彪都相信這個中南海閒人不是無的放矢,只是兩人的反應截然相反。周恩來這幾日是五內如焚,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太清楚如果老毛真發動清理階級隊伍、幹部下放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三波運動,對中國社會與中共造成的傷害將是深刻且永難平復的。更何況,所謂的幹部下放,針對的不只是劉少奇這個國家主席,絕對也包括他這個國務院總理。

與周恩來相反的,林彪卻是樂的嘴都合不攏了。把幾十萬個甚至數百萬個幹部下放後,誰來維持政府和黨的運作?天上掉下這麼大的餡餅,林彪當然得趕緊召集自己的心腹,準備趁機奪權。

不過,無論是周恩來還是林彪,絕對都支持毛澤東要求限期查出中南海閒人真實身份的命令。他們都很明白,如果再讓那個傢伙爆料下去,鐵定會造成黨的大災難。

三個當權的大佬要限期查出中南海閒人的身份,這可苦了中共派在香港和日本的特工。而幾個月來的經驗讓他們明白,從香港那邊是查不出來的,重點還得放在東京羽田機場。這一來,中共派在羽田機場的特工頓時壓力大增。他們的心裡都明白,再沒有一點成績就死定了。

現在的羽田機場是多方對峙的緊張局勢,只要其中一方有點異動,立即就會引起各方人馬反射性的連鎖反應。這幾天羽田機場已經發生好幾次肢體衝突,日本警方逮捕了兩個中共特工。不過,現在日本與中國雖無邦交卻也非處於交戰狀態,中共特工又是循正常管道入境的,只要他們沒有嚴重犯罪,日本警方能做的也只有把他們拘禁幾日了。

三月二十九日這天近中午時,細川龍馬夫婦及宮本明一行人來到羽田機場時,就剛好見到一群日本警察逮捕兩個鬧事的中國特工的這一幕。宮本明有幾個熟人在機場工作,稍一探問就知道了近日機場這邊不平靜。這讓三人有些擔心,只是此刻他們也沒時間多想,他們是來送行的,得先把這事做完再說。

他們要送的是江慶堂夫婦和誠品出版社總經理林宏圖,林宏圖是來東京參加魯濱遜航海冒險文學獎成立記者會的,江慶堂夫婦則是以誠品出版社董事身份,打著和林宏圖一起參加記者會的名義,實則是來探望在日本學珠寶設計的大兒子江育彬。三人在日本待了快一個月,剛好避開了北門衝突事件,本來細川龍馬還勸他們不妨多在日本待幾日,等看完櫻花再回台灣。但江慶堂夫婦擔心家裡的女兒和小兒子,林宏圖也放心不下台北的事。更重要的是,三人都明白,這次他們申請出國之所以會如此順利,絕對是與謝文堂作保有關。現在謝家處於鋒頭浪尖上,他們若躲在日本悠悠哉哉地賞櫻花,那可就太說不過去了。

而不只是林宏圖三人要搭這班飛機去台灣,要一起去台灣的還有被派去台灣設立泉月出版社台灣分公司的下田昌夫、矢田若業、白石奈明、天野英幸、早坂文子、麻田真尋幾人。這幾人中除白石奈明外全都出身灣生家庭,而白石奈明的父親卻是台灣人,只是入了日籍改了個日本名字。他們全都會講閩南語、客家話或普通話,派去台灣不會有語言溝通障礙。

要搭機去台灣的人有九個,送行的人卻有二十幾人,浩浩蕩蕩走在機場大廳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等一行人辦完報到和托運行李手續後,細川龍馬見時間還早,就提議先去吃午餐。趁著還有時間,他還想和江慶堂一家人談談在香港開珠寶行的事。

江育彬從退伍後就到日本學珠寶設計,去年學成後就在東京一家珠寶工廠工作。去年秋天時江慶堂和謝文堂商量,打算拿一些細川龍馬在他父親舊宅起出的黃金珠寶做本錢,讓江育彬在台北開家珠寶行。店面都找到了,卻因蔣經國放話不喜社會豪奢風氣而叫停。而且,謝文堂開始憂慮因富招禍,除斷然將多數家產或捐或做公益外,也尋思仿古人開枝散葉以保障家族延續的成例,讓長子謝安京一家移居美國。江慶堂向來是姐夫什麼做他就跟著做,就也不想讓江育彬回台了。

然而,當時細川龍馬在父親舊宅起出的黃金珠寶是山下奉文寶藏的一小部分,這個來歷太敏感,就算有美軍友人可代為偷運進日本,細川龍馬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讓這批東西在日本問世。除了東京之外,曼谷、新加坡和孟買這幾個亞洲珠寶中心更是危險地區,相對上較安全的只有香港。香港有太多來自中國大陸和越南的不明來歷金飾珠寶,金飾珠寶的交易量大的驚人。只要找幾個好的匠師把首飾熔毀重鑄,寶石再行打磨,那批燙手的珠寶就能以新面貌問世。而且,就算有人質疑珠寶的來歷,也可往中國和越南推。那兩個地方現在都是一團亂,想追查也是無從查起。

以現在細川龍馬對香港的實際影響力,要在香港開家珠寶首飾行是輕而易舉之事,困難的是如何讓江育彬去香港。這年頭國民黨防民如防賊,除非是權貴,不然出國時單警總那一關就可以搞死人。而且去的地區、去那裡的目的和待的時間都有嚴格限制,像香港這種敏感地區限制更嚴格。還有,也嚴禁出國後未經申請轉赴第三地。像江育彬是以求學名義去日本的,要想去香港工作就得回台灣重新申請赴港許可。曠日廢時不說,最怕的是警總不許,甚至是被沒收護照。

正是因為這樣,江慶堂也不允許兒子回台灣冒險。這事只能交給在台灣的謝文堂和田島京出面找蔣彥士想辦法,看是否能讓兩蔣同意放江育彬一馬,讓他直接在東京的中華民國駐日大使館辦赴港申請。類似的事國民黨的權貴常幹,但要讓江育彬能比照辦理,得付出一些代價。

前些日子田島京以慶賀宋美齡生日的名義,送了一台特意烤漆成粉紅色的隨身聽去老蔣官邸。賄賂送去了,可是江育彬的事卻遲遲沒回音,也不知是否宋美齡嫌禮不夠重。先前細川龍馬託武田雅彥通知細川舞子,如果宋美齡那裡再沒回音,就再送份重禮,藏起來的寶石中有一些價值連城的精品,拿一顆去給宋美齡算了。

這些事先前細川龍馬都沒告訴江家父子,他想趁這時讓江家父子瞭解一些內情以安其心。只是江育彬似乎無心聽這些話,到了餐廳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說要去寄份文件,得離開一會兒。

什麼文件這麼重要,非得在這時候去寄不可?好吧,就算真是這樣,那你幹嘛向白石奈明猛使眼色?

所有人都很無語,因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小子在找藉口要和白石奈明獨處。可是,江慶堂夫婦就要回台灣了,你身為人子的不把握有限的時間多和父母相處,卻急著泡妞,這像話嗎?

所有人都在暗暗翻白眼,就連白石奈明也有點生氣地轉過頭去裝作沒看到江育彬的暗示。細川龍馬見狀搖了搖頭,低聲與鶴田遙說了幾句話。只見鶴田遙笑了笑,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個大信封,和聲對白石奈明說:「白石,剛好我有封信要寄去香港,妳去幫我辦這件事。」

江育彬聞言大喜,也不管白石奈明同不同意,拉著她趕緊快步走出餐廳。

江慶堂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餐廳門口,有些不悅地嘟嚷說:「這個不孝子……」

這話他的太太王碧雲不愛聽,只見她眼睛一瞪,很不高興地反駁:「什麼不孝,阿彬好不容易才喜歡一個女孩子,兩個人講講話有什麼不對?難道你不想抱孫子了?」

「妳懂什麼!」江慶堂皺眉呵叱,見老婆又要說話,就又搶著說:「以前問他有沒有交女朋友?他都說沒有,要不是這次我們來日本,還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還都住在一起了,這像話嗎?」

現在台灣的民風還是很保守的,雖然有少數大學生和無行文人以同居為時尚,但大多數的本省家庭還是不能接受未婚同居或未婚懷孕這種事。所以江慶堂在發現兒子竟然與人同居後心裡著實不悅,只是考慮到兒子已經二十八歲了,這才隱忍著,可是此刻江育彬那有女人沒爸媽的態度就實在是讓他受不了了。

王碧雲才不管老公的嘮叨,兒子都二十八歲了,現在只要能讓她抱上孫子,她才不管兒子是否與人同居。她看都不看江慶堂,逕自低聲問鶴田遙:「遙,記得幫我去拜訪一下白石家,問一下他們想要多少聘金……我們不計較嫁妝,只要他們同意趕快讓白石小姐嫁過來就好……」

王碧雲興沖沖地講個沒完沒了,江慶堂卻是聽的眼角直抽搐。他不想和老婆吵,乾脆低聲問細川龍馬:「阿彬講白石小姐的老爸是台灣人,這是真的嗎?」

細川龍馬想了一下,點頭說:「她是宮本錄用的,她家就住宮本大阪老家那一條街,我聽宮本提過她家的事,說白石家本來是酒商,後來去滿州開酒廠。好像白石小姐的父親本來是酒廠的員工,日本投降後那段時間滿州很亂,有一夥匪徒闖進白石家的酒廠,據說白石小姐的大伯夫婦倆都被殺了,白石小姐的祖父也受了重傷,是白石小姐的父親帶著幾個工人和匪徒戰鬥,才把那夥匪徒打跑,不過白石小姐的父親也因此受了嚴重的槍傷。似乎是白石小姐的母親因此喜歡上了恩人,後來白石小姐的父親就入贅到白石家。」

「入贅?」江慶堂皺眉嘀咕,心想這人怎麼能放著祖先香火不顧去入贅?

他轉頭去看正與部屬談話的宮本明,想向他進一步詢問白石家的事。但他的頭一轉,就見到白石奈明衝進餐廳大門。由於跑得太急,還把一個正要走出餐廳的客人撞倒了,但白石奈明卻似乎沒感覺到撞了人,腳步只稍頓了一下,就又向江慶堂一行人的方向跑過來。

「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莽撞又沒禮貌,太沒教養……啊!」江慶堂心裡正給白石奈明下負評,卻忽然覺得不對,猛然一驚立即站起身來盯著白石奈明。

江慶堂突兀的動作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接著正在各自談話的眾人也被一路撞開人跑過來的白石奈明嚇了一跳。然後,他們就聽到白石奈明惶急大喊:「會長,不好了,江殿被人打了!」

「什麼!」鶴田遙一驚,趕緊看向細川龍馬,見他點頭,就立即向宮本明說:「宮本,我們去看看!」說完她也不等宮本明回覆,拉著白石奈明就往外跑。

擁有劍道三段身手的宮本明動作也不慢,只是他還記得向江慶堂夫婦說了句「別擔心,我和鶴田會解決」,這才發力向外跑去。

一直到這時候,江慶堂夫婦才反應過來是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反應過來,他們立即就驚慌起來。

「慶堂,阿彬怎麼被人打了?我們快過去看看!」王碧雲驚慌地拉著江慶堂的手就要趕過去。

江慶堂也很驚慌,但做為一個大稻埕的銀樓業者,經常與三教九流打交道,還能在二二八事件和數次白色恐怖羅織中安然脫身,他臨危應變的能力比老婆強多了。他知道外型嬌小的鶴田遙其實是個武道高手,宮本明的身手更不容小覷,有他們出手兒子應該不會有大事。最重要的是,細川龍馬表現的鎮定,讓江慶堂覺得不會有什麼大事。

「慶堂叔,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細川龍馬用台語說著,語氣自信而平穩地說:「單論打架這件事,遙和宮本絕對是高手,何況羽田機場的警察有不少是宮本的朋友……阿叔阿嬸,你們不要急,不會有事的。我們慢慢走過去看看是發生了什麼事。」

細川龍馬表現的很淡定,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這時他那身手不錯的老婆正站在機場大廳一角,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廳中那幾十個人打成一團的盛況。

這是一場猶如街頭流氓混戰的大亂鬥,鶴田遙就見到一個身材高壯的西方人一拳打在一個嘴裡用中國話嚷著什麼的中年人的鼻梁上,在那個中年人滿臉鮮血噴濺之時,那個西方人卻被旁邊飛來的一記撩陰腿給踢中要害,可是他慘叫著倒下之時,卻又順手將身旁一個黃種人撲倒……這才一會兒,地上已經趴了六七個人,可是慘烈的亂鬥仍在激烈進行著。

「我的天啊,這、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