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第128章 國民黨開始秋後算帳了

去年香港因左派大暴動而陷入癱瘓,多數企業因罷工虧損嚴重甚至倒閉。而中國文化大革命越演越烈,高度依賴中國轉口貿易的香港經濟幾近全面崩潰,使木村由伸和若林俊彌能以超低價格大量購併房地產與企業,這其中也包括了船運與修船業的一些公司。在修船業上新世界實業斬獲甚豐,單單一家黃浦船塢就足以壟斷整個香港的修船業,甚至是佔有東南亞八成的修船市場。相對之下,購併的船運公司雖多,卻都只是擁有一兩艘船的小公司,根本和收破銅爛鐵差不多。

本來,若能將這些小船運公司合併並好好整頓,憑著手上二十幾艘船和新世界實業龐大的資金,也未嘗不能發展成一家足以稱霸亞洲的船運公司,但問題是木村由伸手上沒有能領導一家大船運公司的人才。若林俊彌倒是曾提議和董浩雲或趙從衍這幾個與國民黨關係不錯的船業大亨合作,但細川龍馬基於確保未來自家產業貨物船運穩定性的需求,否定了若林俊彌的提議。在那時謝子言的未來事件簿發揮了作用,提供了一個極有潛力的船運業管理人才張榮發。於是,如何招納張榮發就成了田島京要頭疼的事。

三年前張榮發和蕭易水兄弟合組了跑台日貨運的中央海運公司,但雙方的合作並不愉快。依照細川龍馬的想法,既然看中的是張榮發這個人而非中央海運,那就直接把張榮發挖角過來就好了。但向來厚道的謝文堂卻不認同這種撬人牆角的做法,他要求必須先和中央海運進行購併談判,若不成再單獨挖角張榮發。

然而,謝文堂的厚道卻給田島京帶來了大麻煩。或許是看準了謝家這一方不曾經營過船運,蕭家兄弟獅子大開口要求謝家以手上的二十幾艘船入股中央海運,同時還要投入一億元資金,但謝家只能取得中央海運百分之二十股權。這擺明是把謝文堂當冤大頭了,田島京當然不會同意。

就在這時細川國彥來台灣了,這事自然改由他接手。細川國彥當了幾年全球最大海運公司馬士基公司的美西區負責人,對海運事務的嫻熟自不在話下。他也不急著和中央海運談判,而是從美日德英招來一批專家,先對台灣各海運公司與港口設備進行評估,也對台灣的海運人才進行調查,只是將張榮發列為優先調查對象。

細川龍馬已在美國登記成立快捷貨運公司,他那個因睡了法國駐日大使的新婚嫩妻而被美國空軍勒令退役的朋友寇爾克上校也已回到美國,找了幾十個前美國空軍軍士官加入快捷貨運,正著手規劃一個前所未有的快速陸空貨運體系。寇爾克上校那批人不懂海運,所以他們的計畫中沒有海運的位置。但細川國彥的野心很大,他想建立一個包括陸運空運海運的全球貨運體系。他需要的是能協助他建構與管理這個全球貨運體系中海運部門的人才,根本就不在乎是否能吃下中央海運。

因此,細川舞子收到的其實不是一份調查報告,而是一小箱好幾本報告。田島京只是稍微翻看一下,就忍不住吹起口哨來。

「天啊!國彥是從哪裡找來那些人的?太厲害了……」田島京驚嘆著,又略略翻看了一下,才喜孜孜地對謝文堂說:「謝桑,這下很多問題都解決了……不,不只是解決了很多問題,應該是讓我們有了迅速站上世界顛峰的可能!」

謝文堂與細川舞子聞言都是雙眉上揚,靜待田島京給個說法。武田雅彥卻是直接搶過田島京手上的報告書看了起來。他也無心細看,而是快速地掃瞄目錄,接著他就忍不住也吹起口哨來。

田島京和武田雅彥不能不驚訝佩服,因為單就目錄來看,這幾本報告書根本不是對中央海運的調查報告,而是經營海運的百科全書。像其中一本最厚的是對海港及相關設備的調查,單單在基隆港的條目下,就有港口水深、氣候狀況、航道狀況、可容納最大船隻噸位數與同時可容納船隻總量評估、裝卸貨設備與每日可裝貨數、港口倉儲設備與工人素質、聯外公路鐵路與鄰近機場、海關制度與官員素質。而在調查報告裡的港口不只是台灣的基隆與高雄,竟然還有全球各地三十七個主要貨運港。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多各國港口的資料,但可以確定的是,有了這些資料,要開創全球航線時就少了至少兩年的前置調查作業負擔。

另兩本調查報告的頁數相對較少,但份量絕對不輕。其中那份對東亞海運業的評估報告中,羅列了日本台灣香港與東南亞各海運公司的基本資料,包括資本額、擁有的船隻數量噸位與船隻狀況、員工數及員工素質、近五年公司營運狀況與政商關係……。這份報告中也陳述了對中央海運的調查,只是評價著實不高。

第三份報告是對張榮發個人的調查,田島京幾人都還沒細讀,不知這份最薄的報告動用的資源其實毫不遜於前兩份報告。細川國彥的專家團隊花錢買通了警總的人,從警總那裡弄到了張榮發的檔案,又請警總的人幫忙找到了近百個曾和張榮發共事過的人,鉅細靡遺地記錄了張榮發十五歲以後的大小事。但這還只是初步的工作,之後他們請了幾個心理分析專家,對張榮發的人格特質和心理狀態做了深入的分析,據此提出和張榮發談判及如何合作的建議方案。

然而,這幾份報告都是用英文寫的,早就把年輕時學校教的英文還給老師的謝文堂是看不懂的。所以他在聽田島京和武田雅彥粗略說了下報告的內容後,就搖頭說:「都是英文,我看不懂……田島,你辛苦一點,把重點劃出來讓公司的秘書翻譯,我看完後再約那個張榮發談談。」

田島京猶疑了一下,正要點頭應是時,他的酒友武田雅彥已搶著說:「謝桑,讓我和田島一起來吧,過兩天這傢伙的家人要來台灣,得讓他有點時間陪家人。」

謝文堂聞言一愣,隨即就歉聲說:「唉呀,我怎麼忘了這件事……田島,你家人的住處安排好了嗎……安排好了就好,我從建設公司調一台車和司機給你,看你的家人要去哪裡,讓司機載他們去。還有,你定個時間,我請他們吃頓飯。」

田島京不好拒絕謝文堂的好意,想了一下後說:「他們四月四日會到台北,那就四月五日好了。」

「四月初五,那天是禮拜五……」謝文堂翻著日曆手冊,沉吟著說:「那天下午兩點我和陳文雄約好了,要去北投看一間學校……田島,你把家人安排在哪裡?」

田島京回答的很快:「先在國賓飯店住兩天,然後就搬到北投的宿舍。我父親的腳不好,北投宿舍有溫泉。」

「那就四月初五早上十一點,我在國賓為他們接風洗塵……」謝文堂定了時間地點,頓了一下後對細川舞子和武田雅彥說:「武田和舞子也一起來吃飯吧,吃完後一起跟我去那間學校看看。」

細川舞子聞言先是點頭,隨即卻又搖頭說:「阿叔,四月五號學校放假,孩子們都在家裡呢,而且那時阿言也出院了,現在淑雅的冰店開幕了,沒時間幫陽子,我必須留在家裡一起照顧孩子。」

今天是謝淑雅冰店開張的日子,雖不知生意好不好,但最近謝淑雅一定是得被綁在店裡。而最近謝淑美不只忙希望音樂的事,還一頭栽入和法國老花花公子的巴西情婦布魯娜.瑪莎費拉共創服裝公司的事業中,加上她已經懷孕五個月,實在沒力氣陪一群小魔頭折騰。在這種情況下,細川舞子還真不敢把幾個小鬼全丟給松井陽子。

然而,這在謝文堂看來根本不是問題,只聽他雲淡風輕地說:「那就把孩子們帶去,讓他們出外走走。對了,讓陽子和市川桑也去,或許市川桑幫得上忙。」

………………

「呼,終於沒客人了,累死人了,生意怎麼這麼好啊!」

蔡瑞儀癱坐在椅上大聲嚷著,她真的是累壞了,從早上十點忙到現在,除了中午出去吃飯那半個小時外,她都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雖然只是幫忙端杯盤收杯盤擦桌子,可是連著六七個小時沒休息,她的小身板還真吃不消。

正皺著眉揉著肩膀的鍾麗芳瞥了一眼蔡瑞儀,撇嘴說:「做一點事就大呼小叫,妳以為錢很好賺嗎?」

「誰大呼小叫了!」蔡瑞儀像被點燃的炮仗一樣跳了起來,大聲反唇相譏:「妳也不想想妳是一點多才來的,還一直就站在那裡搖來搖去……」

「喂!妳亂講什麼!」鍾麗芳不等蔡瑞儀再說下去,就氣沖沖地反罵回去:「沒有我用力搖,會有泡沫茶嗎?有辦法妳來搖看看,哼!我看妳那兩支手像筷子一樣,不用搖幾杯手就會斷了……喔,還有啊,就算妳的手沒斷也不行,因為客人只要看到妳就會覺得噁心!」

「妳才噁心!」蔡瑞儀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正想破口大罵時,眼角瞥見人影一閃,卻是又有幾個客人進來了。

彷彿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當客人出現在門口之時,剛剛還像生死大仇般吵個沒完的蔡瑞儀和鍾麗芳都一秒變臉,彎著腰笑容可掬地大聲說著歡迎光臨。

站在收銀櫃臺後的周麗萍輕噓一口氣,輕聲向一旁的謝淑雅嘀咕說:「這兩個人是八字不合嗎,整天吵不完……」

正低頭數錢的謝淑雅卻是頭抬也不抬,毫不在意地說:「反正打不起來,她們想吵就讓她們吵吧……阿萍,一萬七千八百二十四塊!」

「這麼多!」周麗萍被謝淑雅報出的金額嚇了一跳,咋舌說:「現在才下午五點多,後面還有兩場電影,這樣今天的收入豈不是要超過兩萬塊?賣冰竟然這麼好賺!」

「嘿嘿,沒聽過第一賺賣冰,第二做醫生嘛……」謝淑雅很是得意,瞥了一眼那桌正在吃雪花冰和霜淇淋的客人,繼續低聲說:「今天賣了快兩千支霜淇淋,雪花冰也賣了八百多盤,泡沫茶和珍珠奶茶也都賣了不少,我們賣的便宜,可是牛奶和製作霜淇淋的原料都是愛莉幫忙從美軍那裡拿來的,比我們自己去買便宜太多了,根本是半買半相送……呵呵,舞子說我們的成本最多只會有收入的兩成,照這樣子我們一天可以賺兩萬塊,這生意可比圓環的店好賺多了……」

謝淑雅的冰店座落在太原路平陽街口,旁邊就是有一千七百五十二個座位的遠東戲院。六十公尺外的太原路南京西路口,還有一間有一千零七十個座位的大中華戲院,太原路一跨過南京西路就是有一千零三十二個席位的中央戲院;從謝淑雅的冰店沿著平陽街走二十公尺轉入寧夏路再走一分鐘,就是兩年前才開幕目前台灣座位數最多的國聲戲院。雖然這時代的電影院早場是十點四十分,晚場是九點,一天六場的場數比二十年後要少,但單是遠東戲院和大中華戲院的觀眾就可提供冰店可觀的潛在客戶。更何況,在細川舞子的建議下,謝淑雅還花錢找人穿三明治廣告夾板在幾個戲院前晃了一天。

這年頭媒體不發達,廣告宣傳的手段不多,一不小心還會踩到戒嚴紅線惹來大麻煩。像發廣告傳單或用廣告車的喇叭傳播這些一九八〇年代常用的手段,在現在都是犯忌的,會被警總請去談心的。在這種情況下,三明治廣告人的宣傳效果是很大的。

不過,真正讓廣告發揮效果的,恐怕是「冷氣開放」和看板上畫的霜淇淋雪花冰以及出人意料的低價。這年頭只有大飯店和高級餐廳有冷氣,雖然這個季節根本不需要吹冷氣,可是「冷氣開放」這四個字意味著這家冰店是高檔場所,這就足以吸引許多人了。

更重要的是,雖然這年頭只有美軍俱樂部和天母幾家老美餐廳在賣霜淇淋,但好萊塢的電影威力太強大,許多人早在電影上見過似乎很好吃的霜淇淋。在台灣人的印象中,霜淇淋這種阿多仔才有的甜食一定很貴,但廣告看板上標示的霜淇淋售價竟然是……四元!

好吧,四元其實也不少了,現在一個波羅麵包賣一塊錢,後火車站那邊的麵攤一碗麻醬麵是三塊錢,這一碗麻醬麵加一個波羅麵包的錢才能買一支霜淇淋。可是,這是只有在阿多仔電影中才有的霜淇淋啊,現在只要花四塊錢就能吃到,你買不買?

謝淑雅對自己決定開冰店的決定很是得意,覺得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她這種小人得志的模樣讓周麗萍哭笑不得,但此時又有客人進門了,謝淑雅可以在這數錢自得其樂,她這個拿人薪水的可不能偷懶。

現階段謝淑雅的冰店等於是靠電影院賺錢的,三月底青年節假期和四月初的春假是電影院的大旺季,謝淑雅當然不會放過這一個禮拜的賺錢機會。她急著開店賺錢,原本說好了會來這裡工作的幾個昔日一起混太妹的姊妹卻大多要到四月中才能來。為了趕著開店,謝淑雅把周麗萍、蔡瑞儀和王妙英都拉來打工。她給的工資高,江寶蓮又不反對幾個在家裡幫傭的女孩為大女兒打私工,幾個女孩也就歡天喜地地來賺私房錢了。

現在周麗萍是在謝家和細川舞子家兩頭跑,也從江寶蓮和細川舞子處各領一份薪水。兩份薪水加起來將近三千五百元,已經遠超過許多大公司的一般職員的月薪。無奈她的爸爸和兩個弟弟太廢柴,好吃懶做還都染了賭博的惡習,而家裡唯一較成材的男人大哥周啟年又是個不著調的,除了搞研發外什麼都不會,背了一屁股債連老婆孩子都養不了,養活一家大小的重擔全落在周麗萍和妹妹周麗玲身上。現在周麗萍的兩份薪水和周麗玲在自助餐店領的薪水全得交給家裡,平日她們身上是連一毛錢的零花錢都沒有。這次謝雅淑找周麗萍來打工,說好了打工費暫存在謝淑雅這裡,等周麗萍結婚時再交給她。這可是多年來周麗萍第一份可以落入自己口袋的薪水,周麗萍很重視的。

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幾批客人進門,謝淑雅將收銀櫃臺交給周麗萍,趕緊到廚房看看。這年頭的台灣可沒有壓力鍋可用,紅豆之類的食料要煮上六七個小時,現在廚房裡幾個瓦斯爐上都還煮著東西呢。

謝淑雅一進廚房,正坐在凳子上看書的王妙英趕緊放下書本站起來。謝淑雅也不理王妙英,等一一檢查確定可以關火,她才關掉瓦斯爐,又打開電風扇,這才滿心歡喜地告訴王妙英:「阿英,好了,今天的事做完了,妳可以回去了。」

「啊?」王妙英聞言一愣,隨即臉就垮下來了,眼角泛著水光低聲說:「阿雅姐,我沒偷懶,妳讓我繼續在這裡工作好不好……」

謝淑雅只覺得是又好氣又好笑,沒好氣地說:「我又沒叫妳明天不用來,妳哭什麼啊?趕快回家去吃飯,明天早上十一點要準時來顧廚房。」

說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塞到王妙英的手裡,又叮嚀說:「這是今日的薪水,妳收好不要掉了,也不要又被妳阿爸搜去了。好了,趕快回去吧!」

王妙英用力捏了下信封,感覺到裡面有幾張紙,她知道信封裡面應該就是謝淑雅答應給她的八十塊薪水。這讓她的心情頓時由陰轉晴,破涕為笑高聲說:「謝謝阿雅姐!那我先回去了哦!」

謝淑雅揮了催手示意王妙英快點回去,就動手把滾燙的鍋子全挪到一張大桌子上,用一個特大號的防蚊罩罩起來,再把電風扇開到最大。這樣子等晚上關店時這些食料就涼了可以放進冰箱,而且有防蚊罩也不怕老鼠蟑螂。

做完這些事,謝淑雅就覺得額頭背心開始冒汗了。她掏出手巾擦了擦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嘟嚷說:「這才是春天就這麼熱,等到六七月還得了,也只有阿英才能在這裡待那麼久……」

紅豆之類的食料要在爐上煮六七個小時,廚房得有人一直看著。要在又熱又悶的廚房裡單獨待上六七個小時,這也只有個性內向偏靜的王妙英做得來。

不過,這也只是這一個禮拜的事,等春假一過,王妙英又得每天早上去雅禮補校上課,能不能再來打工還很難說。如果王妙英不能來,那要誰來顧廚房?現在店裡其他人可都沒這麼好的耐性……

等謝淑雅再回到收銀櫃臺,店裡已是人聲鼎沸。看到每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心花怒放的謝淑雅立即忘了一個禮拜後誰顧廚房的問題。等又有幾批客人結帳後,她見時間已近晚上六點,就拿了三十塊錢給周麗萍,低聲說:「妳帶兩個人先去吃飯,回來後再換其他人去吃……對了,回來時先去一下第九分局,看刑事組那邊有沒有人九點半時能來一趟,跟他們講我要找人幫忙把錢送回家。」

還有找警察幫忙把錢送回家的?周麗萍聽的眼睛都瞪大了,可是她再一想,好像還真的只有這樣才能安全地把今天的收入送回家,便也點頭應是了。

謝淑雅沒想到的是,周麗萍前腳才走,後面第九分局兩個鬼見愁刑警張建義、林昆生就來了。這兩個傢伙一個是身材高壯滿臉橫肉似門神尉遲敬德,一個是矮壯精實又長的像鍾馗的孿生兄弟,兩個人走在一起,活生生就是七爺八爺出巡,能把膽小的人嚇得半死。更何況,張門神一進門就很殷勤地打招呼:「嘖!淑雅,看起來生意不錯嘛!」

雖然張建義是真心稱讚,但這傢伙講話聲音像打雷,說話的語調又流里流氣,怎麼聽都像是黑道大哥親自來收保護費。所以他的話一說完,本來人聲鼎沸的冰店先是在剎那之間就變得寂靜無聲,然後又是一陣桌椅碰撞聲,所有的客人都不自覺地將座椅挪得離兩個鬼見愁遠一點。

大概是經歷過太多類似的情況,張建義林昆生兩人只是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客人,就大搖大擺地走到收銀櫃臺邊,還是由張門神用他那高音喇叭似的聲音說:「剛剛碰到妳家阿萍,她說妳要找分局的人幫忙,剛好我們也有事要找妳,就過來看看……對了,隔壁那群騎車子的猴子有沒有來找麻煩?」

張建義話裡的猴子指的是霸佔隔壁日新國小校園當營區的憲兵機車連,因為這幾年搞馬戲團表演的圓山動物園最受歡迎的表演是猴子騎車,現在建成圓環附近建成、延平、大同和中山幾個行政區的分局警察及部分市民,都流行用「騎車的猴子」來暗指和他們仇深似海的機車連憲兵。

這不能怪警察和市民,實在是機車連憲兵的劣跡太多。那些憲兵仗著是老蔣的鄉親和近衛軍,在建成圓環一帶欺男霸市,與機車連營區近在咫尺的遠東戲院、大中華戲院、中央戲院與國聲戲院周邊的店家更無一能逃過那些憲兵的魔爪。這些憲兵還經常穿著便服去電影院當黃牛,售票小姐要是敢不配合他們就會被揍,電影院售票櫃臺會被砸。報警也沒用,因為這些穿著便服的憲兵會和制服憲兵一起動手打警察。管轄建成區的第九分局最慘,許多警員都有被機車連憲兵打成重傷的經驗,連分局都曾遭機車連憲兵用機關槍掃射,警察會對憲兵有好話那才叫有鬼。

這年頭的憲警關係和軍民關係都很惡劣,之所以如此,機車連的憲兵絕對是「功不可沒」。不過,三月初北門衝突事件發生後,由於這次機車連憲兵傷到美國人還引發憲兵與美軍之間的衝突,使蔣家政權和美國政府間的矛盾迅速升高。事情鬧大了,震怒的老蔣不敢再像過去一樣無底線地包庇憲兵,第一次下令整頓憲兵機車連,以致於這幾個禮拜那些憲兵還真的收斂不少。只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些憲兵白吃白喝白拿慣了,沒人相信他們會真的從此變成好青年。張建義就是怕那些憲兵會來找謝淑雅的麻煩,這才有此一問。

謝淑雅瞪了張建義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不要嚇到我的客人好不好!」接著,她刻意放低音量說:「早上開店後隔壁那些人就來過了,看到是我開的店,倒是都有乖乖付錢……你們九點半的時候有沒有空,能不能幫我一起把今天的收入送回我家?」

冰店的營業收入確實驚人到會引起歹徒覬覦,但這年頭的建成圓環一帶是全台警力密度最高地區,冰店幾十公尺外短短的寧夏路上就有第一分局、第九分局和刑事警察局,不要說尋常的歹徒不敢在這一帶作案,就連幫派角頭也要挾著尾巴做人。說穿了謝淑雅還是怕那些憲兵會亂來,畢竟那些憲兵可是幹過搶劫殺警殺記者的惡行。

張建義與林昆生對視一眼,都是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能當刑警的人心思都很細,他們一下子就想到向來膽大的謝淑雅在擔心什麼。反正這一趟路也就是一公里,何況謝淑雅必然還會送他們一個紅包,他們也樂得賣這個人情。

這時鍾麗芳收了兩桌客人的錢送來收銀櫃臺,林昆生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向鍾麗芳問道:「阿芳,妳阿姐有沒有男朋友?」

鍾麗芳嚇了一跳,趕緊用力點頭。其實她也不是很清楚她姐姐現在有沒有男朋友,但林昆生長相太嚇人,偏偏在先前那件天下第一仙神棍騙財騙色案中她們全家都承了林昆生的情,如果林昆生開口說要跟她姐姐交往那怎麼辦?

好在林昆生也沒糾結此事,卻是低聲向謝淑雅說:「對了,淑雅,聽說何仔要被調去澎湖,阿龍要被調去台東。」

「何仔?阿龍?」正把錢放入抽屜的謝淑雅聞言一愣,抬頭追問:「哪一個何仔?阿龍……你們分局那個李文龍?」

這時只見張建義先是又掃視了一下室內眾人,接著就走到店門口看著外面。然後林昆生才用他低沉聲音輕聲說:「就是上次在北門鐵路口救了妳家阿言的何宏明和李文龍,何仔本來在第一分局的,今天我聽人講說上面有命令要把何仔調去澎湖,要把阿龍調去屏東。淑雅,這件事妳阿爸一定要出面幫何仔和阿龍才行!」

………………

算命的都說謝子言的命不好,這一生有太多莫名其妙的生死關卡要過。但謝子言的貴人也不少,所以雖然人生過的坎坷驚險,卻也總是能化險為夷,日前的北門衝突事件就是如此。

被兩個想錢想瘋了的機車連憲兵隨機綁票,這種機率值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事都能碰到,謝子言確實是可以登上倒楣蛋排行排了。好在他那只有在倒楣時才會浮現的貴人運沒失靈,王金塗、尼爾斯.惠特尼、威廉.衛斯理、大衛.瑪莎費拉……這一大串的人因不同的原因投入搶救謝子言的行動,因而導致憲兵和美軍、警察武裝衝突以及數千名市民包圍憲兵的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成為繼一九五七年劉自然事件後再一次的美國與國民黨劇烈衝突事件。

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的影響太大,國民黨不可能不秋後算帳。只是,蔣介石是個梟雄,所以只要謝家能持續當冤大頭也沒政治野心,蔣介石就會容忍有老美撐腰的謝家。這麼一來,為救謝子言而與憲兵公開對幹的台北市警察和市民就得獨自承受蔣介石的怒火。特別是當時打電話通知第九分局派人來救謝子言的何宏明以及帶隊救人而和憲兵衝突的第九分局警官李文龍,更是倒了大楣。

國民黨要秋後算帳,謝家與細川家卻是必然要回報那些參與救援謝子言的人。事實上,在衝突事件後第二天,所有當日和憲兵對峙的警察都收到一個六千六百元的超大紅包,李文龍和何宏明還另外收到一個內有十兩黃金的禮盒。而右胸中槍重傷的三輪車伕王金塗收到的謝禮更重,十萬元紅包、一棟蘭州街兩層樓透天厝的所有權狀和一輛可做計程車用的全新裕隆汽車,讓甦醒後的王金塗大呼值得了。至於拼了命也要救謝子言的尼爾斯.惠特尼,所得的回報更不在話下。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何況是對謝子言的救命之恩。所以當晚上謝淑雅回家後將何宏明李文龍的事告訴謝文堂後,見謝文堂沉默不語,她就有點不高興了,嘟著嘴抱怨:「阿爸,不幫他們就太沒義氣了!」

「淑雅!」江寶蓮斥喝女兒,狠狠瞪了這個總是講話沒大沒小的楞頭青後,卻是蹙眉問謝文堂:「文堂,這件事怎麼處理?要不然……請高玉樹幫忙把他們留在台北?」

「沒用的,市長管不到這件事……」謝文堂搖頭否定了老婆的建議,卻沒說其實他早就找高玉樹談過如何保全涉入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的員警,只是這事高玉樹真的使不上力。

在現在的動員戡亂體制及戒嚴令下,地方警察的人事調動權全在警政署手裡,警政署署長又是必然由蔣介石信任的軍方將領擔任,高玉樹這個台北市長根本無法插手台北市警察的人事調動。高玉樹能做的,也只是建議謝文堂不妨將因此事被清洗掉的員警聘為謝家的員工,以高薪厚待之。

但是,謝文堂對高玉樹這個建議是有疑慮的。說句實話,這些警察或許很重情義,但警界就是個大染缸,待久了容易染上一些惡習,實在不適合在正常的民間企業工作。謝文堂可不想讓這些人敗壞公司的風紀,更不想以後因此壞了他們與謝家之間的情義。

然而,現在似乎已經沒別的選擇了。所以謝文堂又想了一下後,還是毅然說:「這幾日我會找李文龍和何宏明談談,這件事妳們就別操煩了。明日阿言要出院,淑雅,妳要有閒就去幫妳阿母阿嫂辦阿言的出院手續。」

這下謝淑雅就很糾結了,為難地說:「阿爸,我店裡很忙,你叫淑美還是安京去辦好不好?」

「哼!」謝文堂不滿地重重哼了一聲,他是自始就反對女兒去開什麼冰店的,這時聽謝淑雅說因為冰店很忙不能去處理孫子的出院手續,心裡著實不悅。

先前一直在旁邊抽煙不說話的陳金楠見老婆惹岳父生氣了,不好再裝透明人,趕緊跳出來說:「阿爸,阿言是早上要出院吧,那個時間圓環的客人比較少,就讓我和店裡講一下,去幫阿母辦阿言的出院好了。」

說實在的,謝文堂對陳金楠這個愛喝酒的女婿並不滿意,但此時陳金楠能主動出面擔下事情,卻也讓謝文堂覺得這個女婿還是有可取之處。所以他點頭同意後,就又問道:「阿楠,你不是講要自己開店嘛,現在怎麼樣了?」

陳金楠把手上的菸按熄,搔了搔頭有點無奈地說:「現在店裡灶腳的人不太夠,我想走也走不了……」

隨著這幾年西門町商業的興盛,其實建成圓環一帶的攤店生意已在緩步衰落,尤其是建築老舊衛生及交通條件相對不好的圓環店家,更清楚感受到生意大不如前。有遠見的店家都已開始討論遷店的問題,許多有能力的員工也開始另謀高就甚至自行創業。比較擅長做外省菜的陳金楠就一直嚷著要自己出去開店,只是因為謝淑雅反對,膽子有點小個性有些拖泥帶水的陳金楠才一直在謝家的料理店待著。

為了挽救圓環上店家的生意,去年秋天謝家自掏腰包改建了圓環的公共廁所,又翻修了整個圓環的屋頂和公共走道。原本骯髒且逢雨必滴水的走道變得明亮乾淨,令人見之作噁的廁所也來了個大變身,烏黑的地面變成磨石子地,發霉的牆面變成質感佳的粉色新木板牆,昏暗的小電燈泡換成了明亮的日光燈管,就連馬桶小便池與洗手台也換成和成的高級品,最令人髮指的是竟然還用上了從美軍那裡弄來的芳香劑。除此之外,為了改善店家子女隨地便溺的問題,謝文堂還撥了一筆錢給掃廁所的清潔工,讓圓環各店家的員工不用再在上廁所時交錢。又在細川舞子的建議下,由謝家的幾家店帶頭推動員工穿著制服及禮儀訓練,以及強化店面和店裡的整潔乾淨。經此一番大工程,圓環上各飲食店的生意確實明顯變好,大有恢復昔日榮景的趨勢。

生意又變好了,浮動的人心也穩定下來,這一來許多原本想離開圓環另謀生機的人就不想走了,陳金楠就是其中之一。謝家的店賣的是台灣料理,與陳金楠擅長的外省北方菜路子不同,但他見謝家料理店似乎前景光明,謝家子女又擺明不會繼承料理店家業,就生了未來繼承料理店的野望,只是此刻不好明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