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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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在那個古老的年代-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個年代原就在我的想像之外,而且完全在我這一輩只能聽說得來的印象,雖則我的阿公仍舊健存,而且還能聽他說上幾句年輕時的故事及那年代的傳奇,但我仍舊要為那個時代的一事一物著迷不已,因為印象中蒐集不起的東西總是充滿著不得而見的奇特魅力,吸引著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心的人們設法一探究竟。

我記得我那大嗓門的阿公一向是村里間很有名望的人,他雖不識字,也沒什麼大建樹,但卻經常有人帶著一些〝伴手〞來阿公家,請求阿公幫忙一些事。那孩提時的我,自然不知阿公究竟有何本事可以做到這麼令大家心服口服請他幫忙,反正,只要有東西可吃,我也是高興的,而且每當又看見有人從阿公房裡走出來,我就知道,只要阿公沒能推得掉人家送來的東西,晚上我就可以和弟弟搶額外的零食吃,心中已經興奮地在等待了。

直到長大,搬家到台北,已經很少回去南部的老家。變成都市人的我,心中自覺仍有著鄉下孩子的土味––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完全的鄉巴佬,對所謂〝鄉巴佬〞這詞,也只有全然的肯定與敬意,因為總覺得在都市叢林內生活一久,不免要失去自我,不免要為了某些事而與自己的靈魂妥協,出賣了自己––每當面對這種時刻,意識深處潛藏的鄉下孩子性格,便會再度生根茁壯,解救自己於危機到來的一瞬間。

在這生命的流轉,有多少時刻,人們知道自己正處於危險的囹圄?又有多少人在體會到後奮力救出自己?在遇上這種與自己為難的時候,我總是能戰勝而且得到解答。我一直猜想並不是自己夠堅強去面對世界,而是幼時在鄉下成長所磨出的一股力量,即使在成年後,仍能發揮該有的潛力去協助我面對每日不同的人生。

這就是為什麼時常在夜夢裡神遊回到家鄉的原因吧!就算實際上我的軀殼依舊停留在都市的暖被窩裡,仍能鬼使神差讓自己的靈魂重回那片大地,就像一個旅者,一遍又一遍地,在舊日的美好時光中,編織自己熟悉而喜愛的一切。

可是,我那夢中的英雄人物卻在昨日去世了,我那高齡的阿公,無病無痛地往生在自己的家中。我的堂兄弟在電話中哀哀地訴說這個消息,而我卻愣住了,雖則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可是真正等到這天到來,又不知該如何反應,卻又彷彿聽見自己夢碎掉的聲音,很清晰地,慢慢傳來。

我並沒有哭,即使是現在坐在野雞車上正和爸媽弟弟趕回去,我發現自己是沉靜的,只有回憶在腦中不斷叫囂。快抵達老家的計程車內,我也沒有悲哀的情緒,我驚訝於自己的冷漠,驚訝於在夢中纏訟多年的那些溫馨,居然逼不出我的淚––為什麼?我不是很喜歡阿公?我不是總在夢中聽他說他的往事而且聽得津津有味?我不是一再渴望重回幼時的城堡,去探索記憶偶而失落的一切?但,我真的回來了嗎?

我是回來了,在哀傷的廳堂上,在哭著爬進去,切切地叫著阿爸的爸媽後面,我回來了。可是還是哭不出來,只敢低著頭,任四周越來越悽慘的哭聲回盪在耳邊。

「好了、好了、起來吧!」

有人攙扶著爸媽,我也被一隻有力的手拉起來,退到一旁,只見滿廳的肅穆。阿公的遺體就擺在大廳中,一旁的人們,個個哀傷的神色。面對死亡,沒有人會喜悅,但在爸媽和叔伯的言談間,他們對阿公的無病往生感到得意,說這是莫大的福報,的確,如果能毫無病痛走向黃泉路,而不是歷經吐血的驚惶,或每個細胞上有疼痛在啃噬、或對死亡舉不起白旗投降的心理準備––也沒有人能早準備面對最後那個關口,畢竟〝豁達〞這字眼,很少人有資格用上,所以,能夠潔淨一身,不被病魔所擾的乾淨靈魂,是人人都嚮往的吧!

看著為葬禮搭起的帳篷,坐在椅上,傾聽著收音機傳來念經的曲子,似乎還聽得夏日的蟬鳴,時高時低,混在一起,成為一種摧人睡眠的旋律,我是不該打瞌睡的,所以我站起來了,離開被瞌睡蟲佔據的座位,跟著堂姊妹們折起了蓮花。

我想像著這蓮花的功用,它能載著親人的祝福帶死者的靈魂飛向我尚末見過的極樂世界,如果真有這樣的地方,我願所有的靈魂能安然地在那存在,當超越了生命,人世的紛擾也就不存在,唯有〝不捨〞是最難超脫的了,一旦捨棄名與利,愛情啊!親情啊!就算是緊握在手中也不得不放開一那便是靈魂要離去時,最後會去張望的東西吧!

唉!我聽見自己嘆了一口氣,旁邊的堂姊搖了搖頭,我看她,決速地折了一張又一張印上經文的黃紙頭,很有感觸地說:
「阿妹,命啊!是由不得人的,要去就去,也不能說不去,既然去了,就得去得乾乾淨淨,還沒輪到的,只能在一邊等哪!別嘆氣」

我驚訝於平日看來不起眼的堂姊居然說出一番道理,話又說回來,誰說不是?生命原是脆弱的,如果能夠,我也希望將自己的生命打造成一個堅硬的鐵鑄碉堡,不怕外來的重砲轟擊,也不用擔心內在的軟化而腐鏽,即使我一直希望有顆絕對韌性的心,就怕在不能堅持的瞬間,就算擁有也如同失去。

〝失去〞是一個令人難以承受的字眼,在自認精采的生命中,確實常出現,
威脅快樂的存在,哪怕現今這時在喪禮當中,已分辨不出真正的快樂與悲傷、失去與得到,只覺得自己被難以釐清的情緒困住。

夜色很快來臨了,吃過晚飯,我們仍守在帳棚內,看每個人都盡量在找事情做,或許是不想太空閒惹起哀傷,或許是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種不快樂的時光一總之,我也一樣,我的手忙著,只要能幫得上忙,就盡量去做;而我的心,也忙著,一片混亂。

然後,堂姊從屋內出來,我發現她手上拿著一個很老舊的木製盒子,她將大家集合在一起,說是有重要的事。我發現人人都一副急於知道木盒內有東西的表情,這時堂姊說話了,她說:
「這是阿公留下來的,他曾交代我,有一天他走了,就把盒子裡的遺產分給我們年輕這一輩,我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想說大家都在,也沒外人,不如就把它打開看看吧!」

沒有人應句話,只是眼神不斷交換著,堂姊拿了鑰匙在開鎖的聲音,瞬間放大似的,把這週遭凝結的沉靜給弄響了。

一把細細的鑰匙用來打開這個木盒,讓我突然想起〝潘朵拉的盒子〞––不知道木盒裡收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是令人振奮的,或是令人沮喪的;是令人心安的,又或是令人恐懼的。在木盒被打開前,我的思想轉速極快-答案出現了,木盒被打開,第一眼見到盒中物的堂姊卻愣住了,她紅著眼眼框,將木盒內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堆紙頭,大小顏色不一的舊紙頭,大家靠緊了肩,去看放在桌上的那些紙,不知為什麼,當我發現竟是這樣的東西時,我覺得好想哭-那些全是不同地方的捐款收據啊!

我真的哭了,因為當時我終於知道阿公在外人的眼中是如此重要的原因-他是一個為善不欲人知的真正英雄,一直在默默行善,就連最親近的小輩都不知道他的善行,但是身邊的人都能感受得到他溫暖的關懷,即使外人求助於他,只要他辦得到的,都不曾拒絕––阿公那個親切的笑容在我的思想中重新快速地組合起來,我哭得更厲害了。

堂姊坐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頭,她也哽咽著,我止住了淚,不知該說什麼。堂姊說:
「別哭了,這是好事,大家都別難過了,把阿公的遺產分了吧!一人拿幾張,要記得阿公的偉大,他希望我們這些年輕人多做好事,這是他的心願」

在場的年輕一輩都分得了幾張,我看著這些紙頭,覺得這麼輕的紙,寫滿的卻是如此滿滿良善的事蹟,是多叫人感慨,又多叫人感動––於是,我暗暗許下一個願望,希望自己從今以後能將行善記為生活的一部分,而這些紙,我將永遠留存,甚至傳給下一代,不管今後歲月如何移轉,我相信,那份善念會在生命中不斷的延續下去,讓我在死神來臨前,都得以心安而愉悅地走完這一路。




完~
我一直認為寫親人是難的
因為切身因為親近所以是隨手可得的題材
但如何不落入普世價值認定這個親人身份該有的既定框架
(比如母親就應該是偉大無私的,父親就該是有擔當有肩膀的)
就是困難的地方
文中阿公的遺物行善收據
代表了他希望傳承給家族的精神和理念
但我私心希望能看到處理家族題材時
能更刻畫他是除了是家族裡阿公的這個身份以外
他身為一個人的真實樣貌
會讓角色塑造得更加立體深刻

問安
謝謝版主的建議
我認為您說得很有道理
我的確可以再處理細緻一些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