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於八月八號,而我卻連他的遺願都無法為他完成,我始終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看著父親猶如沉睡且平靜的臉龐,我不確定「死亡」是不是他送給自己的父親節禮物,癌症接近末期時,父親拒絕了一切的治療,我跟他說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他卻淺淺一笑,舉起了右手輕輕的在空中揮一揮,輕得好像正在揮走一片羽毛,輕得好像他的人生可以如同灰塵一般的揚起、飄散,然後掉落地面。 「阿盛呀,你媽她在等我,我不能讓她等太久……」

記得國中畢業那天,我得全校模範生獎和市長獎,我快速的飛奔回家告訴爸爸說:「爸爸你看,我得獎了!」但是爸爸依然沒有回應,一個人呆坐在客廳裡,看著手中的照片發呆,門口外面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我把獎盃拿到爸爸面前說:爸爸,你看…
話都還沒有說完,啪一聲,爸爸一巴掌就火辣辣的打在我臉上,獎盃也在同一時間掉落地上,那是我這輩子聽到最清脆的聲音。緊接著是爸爸一連串的咆哮:「我養你養這麼大是要幹什麼用?今天是你媽的祭日你忘了嗎?趕快點香跟媽媽說對不起!你不知道當初你媽為了生你,才會這麼…...這麼早死……」
我的身上有兩種感覺同時在運作,臉上麻麻熱熱的,心中卻冰冰涼涼的。抹了抹臉,拿起香點了起來,向著媽媽的照片拜了三下。從那天起,我就很少叫他爸爸。

母親在我十二歲那年離開,從此以後老爸染上了抽菸和喝酒,在我小的時候,我以為那兩樣東西是大人用來解除憂愁的工具,但是等我慢慢長大後我才了解,那兩樣東西是老爸用來慢性自殺的工具。他總是一邊看著母親的照片,一邊喝酒,並且關在房間裡抽大量的菸。被隔絕在門外的我看著從門縫飄出的縷縷白煙,我想像有隱形的火燃燒著父親的軀體,那些白煙就像燃燒殆盡的靈魂,緩緩從門縫飄走,再也沒有任何牢籠或責任可以關得住它。

直到某一天,家裡來了一隻小狗,沒有人知道牠是從哪裡來的,撿到牠的前一個晚上,很少作夢的老爸,在夢中和母親相遇了,他們一如往常在客廳看電視,兩個人一起吃著飯,聊著那些再平常不過的對話,老爸帶著感傷醒來,卻在廁所發現了這隻小白狗。從那天起,老爸豢養這隻狗,並且取名為阿福,這是母親小時候的乳名。從那天起,老爸不再一個人關在房間裡抽菸喝酒,他開始帶阿福去公園抽菸喝酒,而老爸偶爾也會像朋友一樣的和阿福聊天,他們彼此陪伴,彼此取暖,他們一起分享了白天下午晚上,就像戀人一樣不曾分離。

我從來沒有養過狗,因為住公寓的關係,覺得狗狗沒有地方活動奔跑,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留得住,唯一待最久的就是小雨,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養一條狗你要負全部的責任,但養一個人卻不用,因為狗兒這輩子只有一個主人,但是人卻可以擁有好幾個情人,我們只須要讓彼此愉悅,並且互相陪伴就夠了。也許我對狗兒比對情人還要寬廣許多,我本來以為小雨並不會住太久,但卻紮紮實實的住了三年。

一個在雨天出現的少年,那就取名叫小雨吧。我有時候叫他小海,有時候叫他小雨,有時候是藍兒。我試圖用多變不定的名字暗示他,我們的關係並不穩定,隨時都有變化的可能,不像別人的名字都是用一輩子的。而不管我喊他什麼,他都會快速的飛奔到我的懷裡,用臉頰磨蹭我的胸口。他身體上的傷疤我從不過問,他的過去和未來我都不在乎,我只需要此刻他37度的體溫。

「爸比,我們吃飽飯去散步好不好?」他總喜歡在晚飯過後拉著我去公園散步,他總喜歡叫我爸比,只因為我們的年齡相差十八歲。老爸的阿福也喜歡散步,無論颳風下雨或是颱風天,牠都一定要出門。記得去年八八水災,我們家附近的巷子都淹水了,老爸蹲在阿福旁邊摸著牠的頭說:「阿福呀,今天風大雨大我們不要出去了好不好啊?」阿福不理會老爸的請求,不斷吱吱嗯嗯的發出不知道是撒嬌的聲音還是狗兒的啜泣聲,不停用腳掌刮著大門的門板,在客廳裡來回踱步,老爸凹不過阿福的哀求,穿著短褲和黃色雨衣,腳上趿著藍白拖,不顧我的反對牽著阿福出門散步。回來以後還興奮的對我說,噢!外面淹水好嚴重喔,有一些地方還淹到膝蓋勒,我看阿福都可以在那邊游狗爬式了。我不發一語的看著老爸,那一瞬間他好像變成一個不畏風雨貪玩的小孩,而我才是那個既擔心又憤怒等著孩子回家的父親。

我和小雨只擁抱不做愛,當我有身體需求的時候,我就會到PUB喝酒,挑一個順眼的男人回來過夜,高的瘦的胖的帥的做完就走的留下來過夜的,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差別,我的床鋪就像一個港口,船隻來來去去卸下了貨物就走,沒有一個願意為我留下。每當我帶別的男人回家,小雨就會露出悲傷卻無法言語的表情,我會假裝沒看見他的表情,揮一揮手把他趕出房間,叫他去客廳。跟別人做愛時,快要高潮時,會浮現小雨受傷的臉,這時候我的心中就會分泌一些酸酸且苦苦甜甜的滋味,那種黏液慢慢撫平了心中傷口。我想起小時候父親對我的冷漠和無情,當父親看著我受傷的臉,心中是否也分泌了一些酸酸甜甜苦苦的滋味?
而我隔天醒來,會看見小雨蜷曲在我房間門口的腳踏墊上睡著,他睡著的時候都會皺眉頭,嘴巴會微微張開,好像做著什麼傷腦筋的夢,但我問他做了什麼夢,他總是不記得。「你怎麼又睡在門口了?不是有客房嗎?」他模模糊糊的跟我要了一個早晨的擁抱,說:「你的房間有開冷氣,門縫這裡涼涼的比較好睡。」

父親狀況不好的後期,我和小雨提出分手並要求他搬出去,就像每一個遺棄寵物的狠心主人,把牠們丟回那個充滿自由卻居無定所的街頭。他能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大部分的東西都是我買的,但我不希望他流落街頭時沒有保暖的衣物,我說:「都帶走吧,你碰過的東西我都不會留,你不拿走我也會丟掉或燒掉。」「那你爸死了以後,我們還可以再在一起嗎?」他一定是沒有想太多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也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但我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打了他一巴掌,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他衝過來咬我的手掌,那力道之大,就像要把我手掌的某一塊肉咬下來叼走一樣,接著他奪門而出,逃離這個他曾經居住三年的家。

而在同一個時間,阿福比老爸早一步離開人世了,這點倒是和老媽很像,不過這次老爸不難過也不驚訝,他說他早就知道阿福的日子不多了,算一算也十五歲了,是一條老狗了。他說狗在知道自己的死期以後,會用眼神和主人告別,接著找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默默迎接死亡,因為牠不想要主人看到牠的屍體而難過,但牠的靈魂將會永遠守護這個家。也因為沒有看見阿福的屍體,讓老爸擁有了另外一種遐想:阿福去另外一個地方過自己生活了,自由自在。

當天晚上我我接到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小雨說他出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他說身體裡某些東西死掉了。我在電話這頭沉默,聽著他沉重且悲傷的呼吸聲,直到公共電話的嘟嘟聲切斷了我們之間最後的聯繫。從那天起,那些某些死掉的東西,像幽靈一樣的出沒在我家,他彷彿還睡在我的左側,從鼻孔呼出勻稱的呼吸,一吸一吐,我彷彿還感受到他的體溫。

家裡有一罐馬鞭草、柑橘和薄荷草的洗髮精,是小海最喜歡的味道,他說橘子的味道總讓他想起老家的過年,大家圍爐吃完火鍋後,會把剩下的木炭裝入鐵桶裡面,讓年長的奶奶取暖,順便在鐵桶上放上網子,烤著巨大的酸柑,那種酸柑是專門拜拜用的,要沾著醬油吃,大人還說越酸的橘子越能治感冒,沒有感冒可以用來強身。「因為酸柑的味道真的太酸了,每次只要一想到那個畫面,就會不斷從耳後開始分泌唾液。」我問他是否想家了?他搖了搖頭,抿著嘴巴鑽進我懷裡,用鼻尖摩蹭我的胸口,接著聽到他說:「你在哪裡,家就在哪裡。」
我把整罐洗髮精倒入馬桶裡,用水龍頭沖洗瓶身,打算換掉用了三年的洗髮精。馬桶裡冒著很多白色泡沫,頓時間整間廁所都散發著濃郁的柑橘味道,久久無法散去,我用力的吸了一口,有些東西一旦吸入身體裡,就很難再呼出來了。

小海離開後,我還是有一如往常的上班下班去PUB喝酒,不同的是,不喜歡喝醉的我,在到達一定的酒量之後,會再喝個兩三杯,讓自己醉一點。讓這世界模糊一些,比較能看清楚真實。而我不再帶任何人回家過夜,性慾完全消失了。心中渴望濕濕熱熱黏膩身軀的心情,被某種隱形的東西澆熄了。
在拒絕某某某的親吻,某某的擁抱和某某的邀約後,我獨自一人踩著淩亂且堅定的腳步回家。當我到達公寓門口時,看見一隻黑狗趴在樓梯口,一開始我並沒注意到牠,猛然一看才發現有一團黑影。牠好像在等待什麼?又好像只是暫時停留。
我越過牠的身旁,緩慢的轉著鑰匙打開鐵門,突然,鑰匙卡啦一聲掉到地面,我彎下腰去撿,黑狗突然起身鑽進門裡,進入我的家。我扶著牆壁走入家門,黑狗的瞳孔閃閃發光,像小型LED手電筒,我望向那雙眼睛,又深邃又神秘,我感覺那樣的眼睛我好像在哪來看過?無奈我的頭腦已經猶如一團打結的毛線,我連把狗趕出去的力氣都沒有,跌跌撞撞的爬到床舖上準備昏睡,連房門都忘記關,隱隱約約還看見門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神。
醒來後,黑狗消失了,地板上留下了一團一團的黑色毛髮,不知道是小海的頭髮還是黑狗的?我想起了昨晚的眼神,突然感覺到一陣暈眩,黑色的毛髮彷彿某種我看不懂的文字,混亂且歪斜的佈滿地板,一股噁心的味道衝上喉結,我衝到廁所乾嘔,胃不斷收縮,眼淚直流,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阿盛,好好照顧自己,娶個好老婆吧。」真是可笑,我連一條寵物都照顧不好,娶什麼老婆啊?老爸把這句話當做他最後的遺願,是因為太不瞭解我,還是因為他太過於瞭解我了呢?老爸他沉沉的睡去,只是再也沒有呼吸和心跳,我看著他靈魂所卸下的這個空殼,那麼安詳那麼平靜,他終於卸下了這麼多年的責任和苦難。老爸緊閉著雙眼,我知道他再也不會作夢了,因為他已經生活在夢中的那個國度。
我不知道我的狗兒會不會作夢,而我又會不會出現在他的夢中,說著那些再平常不過的話語?而他還認不認得我這個失敗的主人?唯有這樣的藉口,我才有理由再次出現在牠的面前,就像那個虛幻的夢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