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進國華街裡,原本窄小的巷子裡,不時有買中餐的市民將機車停在路邊,或將汽車硬是開進巷子裡,慢吞吞地擠過。「來兩包!」染著髮、電個捲捲頭的歐巴桑將機車越過我們,停在包子店的門口;「來啊瞜!」圍著圍裙的歐巴桑從店裡走出來,拿著鐵夾將包子從鐵盤上放進袋子裡。

  趁著日本學生交流的一個禮拜間,我們包車帶了他們去了一趟台南。

  台南是我最喜愛的城市,雖然我出生於高雄,又在高雄求學長大,也只有在小時候無甚課業壓力時才有機會回老家,在水庫洩洪時跑到大排裡玩水,但不能將對高雄的喜愛放到台南之上。「退休後要回到台南。」我的雙親也總這麼說,雖然離開了台南,卻離不開對這座城市的眷戀。

  這份喜愛不光來自這裡充滿歷史感的街道,從安平到中西區的赤崁樓、孔廟與林百貨,彷彿將台灣發展史從荷蘭時期逐一敘寫向現代的街道,還有來自於台南人城市性格中混合城市時髦卻能保留鄉村的古樸。說古樸也不純然精確更多的是性格上的直來直往、人與人交往間的無顧忌。

  這份無顧忌指得不光只是用字遣詞或禮節上的無顧忌,還有對於陌生人的無戒心。要如何居分台南人呢?我們討論的結果,就是能在馬路上,在聽到有趣話題後,隨便插入素昧平生路人話題,而被插話者也能極為自然地看待話題被陌生人加入。這種隨興到會讓人感到頭痛的就是台南人。
  
  就一文化可以簡化成一市民們對於自家城市的戲稱──「庄腳都市」。以前回台南老家時,家裡的長輩們講到台南人在公共領域,比如說交通上的隨隨便便時,都會這樣自我解嘲:「雖然台南看起來已經是都市,但我們還只是住在城市裡的庄腳人啦!」。

  「我們就是較沒水準阿!」這種思維可以說是台南人獨特的執拗。作為發展史上最悠久的城市,而市民們也都無不以城市中的大量古蹟保留自豪;帶著造臨台南的親朋好友古蹟參訪,然後在售票口前掏出註記台南市戶籍的身分證宣示自己的免門票特權,讓人總是想著是不是哪一天也該來將戶籍遷回台南,幾乎是這裡市民們向外地人展現優越的方式。
  
  但台南人卻又總是對外人宣稱自己的毫無文化素養,抗拒加入現代的都市化,那些由鈔票與選票堆砌出的名牌、大型百貨公司與商業大樓文化。既然現代人都說商業所架構的文化才是文化,既然來自其他都市的人們都認為不逛美術展、不聽音樂會的台南人不懂文化,既然展現在交通上的悠哉悠哉是種不文明,那就用自嘲與白目的直來直往降低格調硬是從他們身邊擠出──從今後我們是鄉下人喲,不敢再與你們這些城市人比肩!

  「北海道是明智時代才開始大量開發的地方,所以不像這裡,由於長時間發展保留大量古蹟,才有如他們說的荷蘭時代、清時代、日本時代啦這些,這都是北海道人比較難理解的事,所以希望大家能好好地看看這些。」出身廈門的其中一位日本大學教授在遊覽車上離開赤崁樓,到安平出張所下車前,拿著車裡的麥克風對著日本學生們說。

  「這棟建築就是日本時代的出張所,就是警察所、交番。」
  「出張所……阿,是那個出張所!」他們突然想起了一個連日語中都不太使用的老派說法,「太厲害了!」他們說。
  一進入口後看見石臼上的,那堆粗鹽,「那是什麼?」
  「是海鹽喔!安平以前是產海鹽的地方。」
  「耶,太厲害了!」他們又說,開始也學著我們的樣子,抓了把雪白的粗曠顆粒,沙沙搓磨著手。

  我想,文化是街道,文化是生活;文化不會在音樂會中的假裝陶醉神情中展現、文化不會在大排長龍的美術展覽售票口前展現,只會在由城市建築、古蹟與街道的生活中展現美學品味。台南這座城市太古老卻又命運多舛,統治者來來去去,市民們已經太過透徹握有文化解釋權人的把戲,已經習慣於以著超脫的精神世界笑看統治者的忙碌──既然你們留下了文化,我們就予以保留,用鷹架與木工刨刀以數年為期細細整修,然後在竣工後穿著居家T-shirt在古蹟裡翹腳讀報、私房賞玩──名是被統治,實則反向統治了歷代征服者們的文化。

  所以這裡的台南人會在古蹟裡吃著小美冰淇淋,毫無水準的大嗓門閒聊;在百年廟宇裡對於外國觀光客的參拜儀式斤斤計較,卻又對於外人的古蹟參訪流露著傳家寶能被欣賞的興高采烈;或在外地人說偏甜的食物不合口味時,張大著眼睛、用力搖著對方的肩膀質問他到底懂不懂美食;或違規將機車擺在路肩,一群人坐在蔽舊的街道前的座椅上抽著菸喝著老人茶或咖啡與酒,用台語熱切卻又抱持著鄙夷地談論時事;或是在自己的房子外表裝上一堆奇怪的裝飾品,種滿了花草直到花長上人行道。

  這一切乍看下的矛盾心理,乍看之下的自我貶低,反而是台南人心理掩藏的不與俗同流的自傲;至於回頭說到文化,從他們看似老舊卻又總能把持圖像上對稱的街道,能不著痕跡融入古蹟與老房子作鄰居的生活步調,他們對於美感、甚至文化的體會已經不是台灣其他城市的人們所能比得上的了。

  出張所行程前結束前十分鐘,我循著木屋裡的動線確認著其他人。在經過屋裡的冰淇淋櫃檯時發現有日本同學正在好奇地觀察。鹽冰淇淋,加了鹽的冰淇淋,我走到旁邊指了指攤位前的布旗,「要試試看嗎?」他們則倒吸口氣露出怪異的表情。
  
  推開木推門後,發現原來兩位老師與其他同伴們已經圍在庭院的木桌前。桌上放著兩盒拆去封膜的布丁,旁邊的同伴正教著老師們要如何用湯匙爽快連同布丁底下的焦糖一同挖出吞下。
  「林桑,這在很有名嗎?」
  「這是台灣最好吃的!」
  「台灣?不是台南嗎?」
  「台灣,台南最好吃的當然就是台灣最好吃的。」我十分肯定的說,抬頭一看,發現四周圍著的五位同伴們剛好全都是台南人。對阿老師,她們也附和著。
  「林桑是台南人嗎?」出身關西,即將從工作多年的北海道退休的老師,好笑地問。
  「父母都是台南人,但我是在高雄出生長大的。」我說。半個台南人,半個台南人,從北海道交換留學歸來、特地從台南家中趕來作陪的同伴在旁一邊用手在我身前劈動,一邊也對老師解釋著,假裝將我從中剖半。
  「那,你就是台南人了阿!」老師聽完後點點頭肯定地說。

  過不久,兩個原先在出張所裡四處拍照的日本學生,一人抱著相機,一人抓著隻粉紅色的自拍棒走了過來。
  「來吃吃看,這是林桑說的喔,是台南同時也是台灣最好吃的布丁!」老師馬上轉向她們,用著塑膠湯匙指了指眼前挖了一半露出底部焦糖的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