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曾有口吃的毛病。關於這毛病的起始年歲,我毫無記憶。小學畢業許多年後,偶然閱讀到的文章讓我知曉,那曾經的口吃毛病,原來是由於某些事被強迫以右手來進行的後天影響。當然,我很慶幸它自動消失了,否則真不曉得會否對人生造成不好的影響,比方說,談戀愛時,要如何才能不壞了氛圍地講出羅曼蒂克的話語。

  據說舊石器時代的尼安德塔人,左撇子的比例約有十分之一,而很神奇地,現代人中左撇子的比例也差不多就這個數字,莫非關於這方面的基因遺傳模式受制於某種神秘力量而非得永遠守住此比例不行?

  這十分之一的人之中,其父或母,有多少也是左撇子?我的父親不是左撇子,因此,至今我仍然相信,若非我的母親是左撇子,我應該也會是慣用右手的人。

  在重男輕女、女子還應無才便是德的年代,我的外祖父母為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辦過抓周嗎?如果有,他們可曾留意那孩子當時是伸出左手拿起物品?可無論如何,他們想必沒在意過那孩子是左撇子。就這樣,我的母親,從一個人應該學習的拿筷子這一件事開始,學齡前,日常生活中基本之事都是使用左手;該讀小學的年紀時,硬是被照顧弟弟妹妹、幫忙家務甚至農事的傳統宿命給剝奪了(母親告訴我,當時老師登門勸說也無用),讓她喪失了被要求使用右手的「良機」。那之後的許多許多年後,我曾經看到她自己拿筆彆扭地寫著一些想必是關於金錢的數字,可我如今卻不記得她到底是使用哪一手?會是右手嗎?

  以左手持筷子吃飯,只有在宴席桌上才會有那麼點不便,怕妨礙了左手邊鄰座的人進食。是這樣的原因讓我的父母在我第一次學著使用筷子進食時,出言制止嗎?我想,不會是我母親,我一定是被十分傳統的威嚴父親給嚇得不得不改以右手,說不定還是經過數次的左手被敲打才記住的。

  我父母親有自己的孩子的年代,生活只比他們的父母輩好過一點而已。肯定的,他們也一定忙於掙錢,對於孩子從出生至讀小學這一段一個人的特質最最基礎的養成時光,無暇多所關注,放牛吃草,也沒有讀幼稚園這回事(其實不只我和我弟弟,我同輩的人,讀過幼稚園的比例也不高);也是肯定的,我彌月時,他們絕對請親朋好友吃油飯紅蛋。但,抓周呢?我從沒問過。我想,就算有,他們應該也只關注這孩子拿了什麼物品,以後讀有冊無?而無感於孩子使用左手。我自己有孩子時,再也沒有人相信孩子於抓周中拿什麼物品就代表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但我和妻子仍然進行簡單的象徵儀式,只為了確定孩子是不是左撇子。如果是,至少握筆這一件事要能改成右手。還好,我的孩子都不是左撇子,免去了可能因而造成什麼後遺症的煩惱。

  不是嗎?無論哪一種文字,字形與書寫方式都顯示造字的人不是左撇子。我真的想不起來我的各階段同學們有誰是左手寫字的。而我,如不是因為都學會右手持筷子了,所以因而自動以右手寫字,就是也歷經一陣被干預的過程才改成的。我交情要好的國中同學們,有兩位和我一樣都是以右手寫字的左撇子。左手握筆寫字有何窒礙嗎?是否剛開始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左右相反?開始工作後,我時常可以有看人們寫字的場合,對於那極少數以左手寫字的人,總會心想為何小時候沒被改成右手,也曾好奇地特別觀看,那由左至右的書寫姿勢,看起來不只怪怪的,似乎也比較吃力。

  文字書寫,幾千幾百年前的東西方就不約而同地規範了,一律使用右手,也絕無可能有哪一個左派國家的領導人──比方北韓──會只因為「老子的國家就該世界獨一無二」的狂妄想法而下令文化部門重新制定一套完全適合左撇子的文字系統,畢竟其左撇子的百姓是全世界少數中的一部分而已。現代史上唯一有過改造文字的國家中國,毛澤東也只是下令簡化筆劃而已。所以,左撇子只好認命,不是跟著學習使用右手,就是自己摸索出一套左手書寫的方式。可是,生活上的工具或用品一直推陳出新,但似乎只有賣衣服的會想到製作超特大尺寸的來兼顧少數的人們,為何?極合理的原因是量、利潤與使用率的問題。所以,即便無關乎慣用之手,汽車的駕駛座可以在左也可以在右,視使用者的國家規定行人靠左還是靠右行走而定(賓士汽車的機械化組裝流程,想必也分左與右吧)。衣服天天都得穿,年年都得更新,可是比方剪刀,一般人一生難得使用幾回難得更新幾把;比方吉他,全球彈的人比例有多少?比方高爾夫球,全球打的人比例又有多少?所以──

  左撇子專業吉他彈奏者,得訂製才有左撇子專用的吉他,左撇子高爾夫球選手也是,專業的左撇子裁縫師也許也有一把特製的剪刀吧。一般人怎麼辦?我母親的嫁妝有縫紉機,但她一直都以左手使用剪布專用的剪刀,我那兩位和我一樣右手寫字的左撇子同學,其中一位成為水電師父,他工作時也是以左手使用裁剪的工具。他們可曾抱怨過為何沒有左撇子專用的呢?或許吧。

  至於我自己,小時候第一次使用剪布專用的剪刀來剪開紙張或剪斷繩子,肯定就是使用右手(應該不會有父母反對孩子以左手使用吧),否則我怎會如今都是使用右手。小學時熱衷棒球運動,投球是左手,但不知怎麼搞的,打擊竟然使用右手;國中開始熱衷打籃球,投籃是左手,可是很奇怪的,帶球上籃的那一瞬間,我竟然不合理地抬起右腳(即左腳在後);高一時,參加學校的吉他社,吉他是統一購買,指導老師連問一句也沒,一律都是右手彈的吉他,我當然就以右手學習了(其實那時根本不知道有左手專用的)。總而言之,除了開罐器,以及小小的美工刀我必須以右手推出刀片再換成左手持刀,凡是以右手比較方便操作的生活上的工具,我幾乎都學會以右手使用;右手也行左手也可的,除了大號後擦屁股這事,以及從口袋掏出皮夾,其餘──比方刀子、球拍、打牌的出牌──我都是使用左手。

  這些林林總總關於個人生活上的,是小事,可是當兵這事,真要上戰場,那就關乎家國存亡了,不是你「置個人死生於度外」即可的,除非你是像二次大戰太平洋戰場上的美國軍人戴斯蒙‧杜斯那樣的人,他自願入伍後,抵死不拿槍也不放棄從軍報國而變成醫護兵。可人家杜斯先生據以說服長官的,是無比堅定的宗教信仰與不屈不撓的意志力,你左撇子可不可以報告長官說,除非給我一枝左撇子專用的步槍,否則我只能當醫護兵,可以嗎?我只有粗淺的軍事知識,不知道是否有左撇子專用的槍,看過的戰爭電影中阿兵哥以左手開槍的,唯一還有印象的,是《搶救雷恩大兵》中一位美軍左撇子狙擊手。電影中有一場他邊唸禱詞邊以左眼瞄準方位,等待躲藏於不遠處制高點的德軍狙擊手露臉,當他抓住那一兩秒的時機開槍後,子彈在細雨中飛行,最後穿破那位德軍的步槍的瞄準鏡再射入其右眼,看得讓人叫好。可是,他使用的步槍就一般樣式的,真是奇怪──莫非當年諾曼第登陸的戰役中,美國真有一位以左手射擊的狙擊手,否則只是電影,史蒂芬‧史匹柏和編劇為何想出這樣的橋段(或許我應該再觀看一次,確認是否記錯了)。我高中時的打靶,不敢開口向教官詢問可否以左手開槍,此生第二次可體驗射擊的成功嶺集訓,也沒敢向班長開口,乖乖地以右眼瞄準、右手扣扳機。如今我試著閉左眼睜右眼,總還是覺得不如閉右眼睜左眼順遂,這會是我打靶吃麵包的主因嗎?

  槍枝的構造方式逼得左撇子阿兵哥學習右手開槍,可是,據說是左撇子的拿破崙登基後,下令軍人改為左手,難道他沒想過這會影響戰力?而且據說如此一來,為了有利於突然與敵軍狹路相逢時的戰鬥,原本一直靠路的左側前進的大軍改成右側。聽起來蠻合理的。可問題是,他的敵方英軍是靠左側行走,就在對面的同側啊!無論如何,拿破崙的法蘭西帝國靠右行走的規定,影響了曾被他征服過的歐洲國家,造成現今歐洲國家的用路規則有些是靠左通行有些是靠右。我想,如果日本幕府時代的武士有九成是左撇子,日本極有可能也會是「右派」路線的國家。不是嗎?刀劍的構造沒有左右之分,右手持刀的武士行走於江湖道上時,為了便於拔刀相向就選擇靠左側除非──除非像宮本武藏那樣右手持長刀左手持短刀的二刀流武士,一三五左側二四六右側隨他高興,走在路中間也行。

  台語說,右手是「正手」左手是「倒手」;傳說,巫師以左手施行巫術。我的祖父母在我父親小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我的母親拿菜刀切菜或斬雞鴨鵝、使用煎匙炒菜煎魚、縫衣物等等場景,其婆婆來不及目睹,否則不知作何感想?古代的媳婦會因為是左撇子而衍生更多的婆媳問題嗎?

  年華似水流,彼時,我母親察覺自己的長子也和她一樣是「倒手仔」之後,曾想過就讓他順其自然地成長嗎?──我從沒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