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節假,我們小區旁邊突然連夜搞起了綠化帶,路口的花圃一眨眼就弄好了。後來又有兩個警察來小區挨家挨戶查身份證。後來才在微信群裡看到,某個領導可能來這附近開會……前天中午天藍草碧、雲淡風清,幾個和我父母年紀相仿的臨時工三兩並排地坐在路邊,背靠臨時的擋板,吃著茶缸裡糊狀的午飯——看不出吃的是什麼。高高的擋板上寫著一行大字:“推進社會主義物質文明”。不知這些老人從哪來,夜裡幹完活後會去哪,和這個城市有什麼關係。他們一律瘦小、黝黑、皺紋深陷,眼裡即無歡喜也無悲哀。”
——2019年5月4日23點

這段話我當晚寫在微信朋友圈裡,然後又發到了一個有500人的“社會心理學”微信群裡。朋友圈裡後來有些朋友點贊或評論,微信群裡無人回應。
一年前我曾在臺灣的文學論壇“有荷”裡說,我們的文學已經被西方的審美取向綁架了。但我感覺,總有一天重拾自信的中國人會回復到傳統的、如唐詩宋詞裡的審美取向,不再過分看重諾貝爾文學獎之類西人的褒獎。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文學注重用精煉的文字刻畫一個美妙、深刻的意境,可以說是作者在他生命歷程中把反復咀嚼的一個瞬間以文學的形式展現給人們看,以求得共鳴以及各種可能的解讀。它不必是批判現實的,也不必有浪漫主義的想像——不一定要用西方的文學標準去審視或者要求它,而更多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從“有我”之境到“無我”之境。
如果說生命像大海,文學就應該像大海的結晶——像珍珠一樣讓人反復琢磨。就像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它所刻畫的人生中的重要片段,可以流傳千古,讓萬世人與之同賞一輪月,而各抒其懷。
再者,哪怕是長篇小說,最終留在人們腦海中的,仍然是這樣一個個鮮明性格人物的深刻瞬間,如張飛怒吼長板坡,如黛玉葬花。而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少有從事虛構文學創作,能夠在微信上將其生活中某個瞬間、縈繞心頭的想法與親友分享,這可能就是“詩”的雛形了——而文如其人,文學品格的養成也反過來塑造人的品格。
五一節假,許多人離開這座城市去外地度假,街上沒有多少行人——這些我沒有交待,相信讀者自能理解社會背景。領導的“可能”降臨讓原本可能停滯的街道社區建設瘋狂加速——這也是同一社會時代的人的常識。如果是以此來反襯、突出衰老的外來務工人員的辛勞艱苦,讓這段文字變成批判現實的工具,這就背離文學的初衷了。文學最終是忠于作者內心的,成熟的文學最終都是與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是原諒與寬恕。如果沒有領導的突然到訪,這個社區可能不會立即得到整頓,而這些農民工可能也不能在假期找到工作——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通過社會背景的交待,刻畫這樣一個瞬間:一群年老的農民工在辛勞之後,坐在路邊,坐在他們剛剛栽種過的花草邊,坐在藍天白雲下,享受那可能是城裡人絕不會下嚥的午餐,而在他們的眼裡即沒有歡喜也沒有哀傷。
作者的落款時間是5月4日子時,一個有特殊意義的時間,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紀念日,也是五一假期的末尾。當然,對于這樣一群社會底層的勞動者來說,他們不懂五一、五四的意義,他們只是真實地活著。而至于當年的那一批大學生,乃至知識分子,他們又真地理解嗎?他們的夢想能夠實現嗎?讀者可以有許多自己的感想,可以聯想到這些老人經歷過許多社會的變遷。而在這一刻,他們在辛勤的勞動後靜靜地享用午餐,這對他們來說就是生活,就是“活著”本身。
由文字聯想到的社會問題不是文學能夠解答的。如果有所謂社會道義、所謂“文以載道”的話,也不是純粹的文學所應承擔的,那是講事實、講數據的社會科學論文的目標。文學只是忠于作者的所思所感,忠實于作者的一已心境。而在一個種種記述都可能虛構的時代,文學的這種意義倒顯得特別珍貴。它是作者打“心眼”裡看到的生活片段——它可能恰恰是時代的縮影,但是作者本不必刻意追求其為時代之樣本。
這樣一種文學意義,可能是最真實、最大眾的,它就是以作者的一己之力去挖掘其生命中的某個瞬間,就像從無數平凡的石子中找到一顆水晶,那多面體裡折射的就是人性的光輝,不同的讀者自會從不同的視角看到不同的意境。
這個時代文學的邊緣化、文學與大眾的背離可能只是西方文明強勢碰撞、新的語言形式出現後的過渡期現象。這個時代缺的可能不是道德教育,而是一種真心、真情的缺失,是一種道貌岸然,一種全社會參與的拙劣表演、沐猴而冠,所謂“不講人話”(心理學的研究表明高學歷可以預測高道德認知,但不能預測高道德行為——某些教育養成的可能只是“表裡不一”的人)——而這,可能恰恰是因為文學的缺席,因為大眾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背離。
誠然,我對未來的判斷可能是錯的,我的文學造詣也淺陋,不過,在文學的主旨上,我願意“抱殘守缺”。而且我相信,不必用今人難懂的古文,使用現代漢語,我們也一樣可以與人分享瞬間,尋求共鳴以及讀者從各自視角上的解讀。而且,我覺得這樣一種文學主旨也順應網絡文學所代表的現代節奏。
——2019年5月5日
草漫 杭州